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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鄧四爺吱吱唔唔說不出口。

眾人正待繼續喝罵、批鬥，卻被薛向揮手攔住，但聽他道：「成，就聽你老鄧頭的，我就陪你闖一闖這龍潭虎穴，看看裏面到底藏著什麼金疙瘩。」

就連素來尊重鄧四爺的李擁軍，也覺得老頭子這回是不靠譜了。他雖和鄧四爺一道碰上過那物件兒，且也確信五八年的失蹤案就是那物件兒所為，可鄧四爺居然說能把靠山屯變金山，這不是瞎扯么！

以彭春為首的小隊長們正待出言喝叱鄧四爺，生怕這瘋老頭瞎白話，把這不知道金牛山虛實的彪悍隊長給說動了心，毀了燒山造田的大計。可鄧四爺卻先開了口：「大隊長，到底怎麼回事，我不能說，但只要等個三五年，便見分曉，那時金牛山就真是一座金牛吶。」

李四爺大半輩子都是挨斗被批過來的，別說是大隊長了，就是小毛孩子心情不好了，也可以拿他取樂。他何曾體會過這種被信任的感覺？尤其是被大隊長這代表著組織的存在給予的信任。先前滿腹的牢騷和拚命搜刮出的勸阻之詞，這會兒全化作兩行濁淚，斑斑駁駁地掛上了橘皮臉。

彭春見鄧四爺啞了火，竟換出副微笑面孔：「老鄧頭，說不出來了吧？其實我們都知道你對金牛山的感情太深，捨不得看它沒了，故意編些理由阻止咱們燒山。可我們哪個不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從小在這金牛山裡玩大的，誰對它沒感情啊？只是現如今，不燒山，咱屯子就沒活路啊！所以您老還得想開點，莫要再阻攔了。」

此問一出，彭春等人也回過神來：是啊，你瘋老鄧整天喊著「這金牛山三五年之後便是寶山」，可你總該給出個由頭啊，要不然，你就是說瘋話。

鄧四爺磨磨蹭蹭半天，終究沒敢違了薛向的意思，歷代大隊長在他心中留下的陰影兒可比那物件兒厲害一百倍。

終於，鄧四爺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右拳狠狠擊在左掌上，沉聲道：「大隊長，要是您不信，我老鄧可以帶你進金牛山去轉轉，進去了，您就全明白了。」

鄧四爺半拉屁股坐在石磙上，薛向遞了支煙過來，他還沒坐實的屁股騰得又站了起來，連連推辭。

五八年以前，還沒發生那邪性事兒，他李擁軍又不是沒隨屯子里的老炮手們進過山。山裡的山雞、野兔之類的確實不少，野果子、紫葡萄等零嘴兒也遍地都是，可要說有金子，那簡直是瞪眼說瞎話。別說金子，就是鐵疙瘩，這金牛山也沒見一塊。

薛向哪裡聽不出彭春這是話裡有話，和一個老頭子說話，用得著搬出這些七七八八的政策和毛主席么？還不是說給他這個嘴上沒毛的大隊長聽的。

哪知道鄧四爺此m.hetubook.com.com番話出，竟似往毛廁里扔了顆炸彈，激起了公憤（糞），眾人齊齊喝出聲來。

要知道，這會兒，他們早為了民兵連的指標，一邊心思的跟著薛向走了。十塊錢那可不是小數目，蔡高禮當權時，別說是發錢了，簡直就是拿大伙兒當奴才使喚。兩相對比，還是跟著這娃娃隊長混舒坦，雖然人蠻橫了些，卻非不講理，有時還讓人親切。

「鄧四爺，你……」

眾人見薛向竟然把鄧四爺這整天掛在嘴邊的瘋話，當了真，心中齊齊哀嘆：大隊長莫不是為了兌現那顆「秋收后讓全體社員能吃一年飽飯」的衛星，而失心瘋了吧，連瘋老鄧的話也要信！還金子，這金牛山名字前倒是掛著個「金」字，可遍地都是土坷垃。

「瘋老鄧，夠了！」

這二十年來，進過金牛山的，有誰活著走出來了？這瘋老鄧不是將老子們的軍么！

鄧四爺被這天大一頂帽子砸在了頭上，黑炭一般的橘皮老臉刷得一下就白了，「毛主席」這仨字對他的威懾太大，唬得他腦子一陣發懵。

薛向話罷，眾人的反應卻比方才聽鄧四爺邀請薛向進山的瘋話更甚，幾乎是齊聲喝出了「不可」二字。

薛向剛喊了個名字，鄧四爺又騰得站了起來，「大隊長，您叫我老鄧頭就好，切莫叫什麼爺啊！我現在是普通的社員，一顆紅心早已交給了黨和圖書。方才，李副隊長那是開玩笑叫的，您可千萬別誤會啊，下次開會，我一定檢討。」

薛向對自己的身手向來是信心爆棚，又聽擁軍描述過那物件的威風，雖然確實厲害，他一槍在手，又有何處去不得？他有信心活著從裏面走出來。

縱是一直不待見鄧四爺的彭春等人聽得也心中悲戚起來，眾人不知道如何勸老爺子，只得任他嚎哭。好一會兒功夫，老爺子才自己收了聲，卷著爛了半截的羊皮袖口，擦了擦眼淚，竟說出了段驚心動魄的故事來。

「鄧老四，你狗日的到底要幹什麼！」

「金山銀山的先不去管它，說說，為什麼要等三年？」薛向抓住了關鍵問題，他倒不覺得鄧四爺是在發瘋，其中說不定還隱著什麼。

在眾人全力勸說薛向之際，鄧四爺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萬萬沒想到自己一句負氣之語，竟讓大隊長捨身相陪，大隊長是什麼身份，在靠山屯就是天啊。

太史公言：君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

眾人正苦口婆心地勸著薛向千萬不要聽瘋老鄧的瘋話，忽見鄧四爺淌起了眼淚，立時齊齊熄了聲。

「老鄧頭，你是何居心？屢次阻撓咱們響應公社的政策，農業學西晉，這是毛主席的指示，你難道連毛主席的話也敢不聽么，你好大的膽子！」彭春終於忍不住喝出聲來。

薛向看出來了，老爺子確實被壓迫得ｈｅtｕboｏｋ•com.coｍ狠了，對組織的敬畏已經有些扭曲了心理。薛向也就不再客氣，將煙狠狠塞在鄧四爺手裡，令他拿著。

薛向這回算是徹底明白了，跟李四爺這經歷過浩劫而產生心理陰影的人交流，你對他客氣，那是讓他不痛快。索性，他徹底放開了，道：「老鄧頭，你方才說只要不燒山，你保證三年之內，金牛山就變成一座金山，是怎麼回事？」

鄧四爺挨了喝叱，這回反倒舒坦了，一句客氣話沒有，接了煙就塞進了兜，這點小老百姓的狹隘總算還未被磨去。

鄧四爺竟是好一陣大哭，直哭得淚如決堤，音漸嘶啞。當真是見著傷人心，聞著動容，真不知道老爺子心中藏了多少酸楚。

諸人鬧不清是什麼狀況，又不便安撫鄧老四，正手足無措間，鄧四爺卻先開腔了：「大隊長，啥也不說了，你能看得起我老鄧，我老鄧要是再不和你說實話，那就真不是個玩意兒了！這些話藏在我心裏好些年了，眼見得不少人死在那畜生手裡，可我，可我……」說到這兒，老爺子竟嗚嗚哭出聲來。

他們哪裡願意薛向去淌這趟渾水。一來，燒山造田、造田產糧、產糧吃飯的思想早已在諸人腦子裡根深蒂固，他們只想早些燒山，壓根兒就不願再多生事端。二來，金牛山中的兇險那可不是一兩個人拿命換回的經驗，若是讓這不知深淺的娃娃隊長進去了，多半是有去無hｔｔｐs://wｗｗ•ｈｅｔｕbｏok•ｃｏｍ.ｃｏｍ回。隊長失蹤了，公社裡震怒還是小事，可蔡高禮重掌大權，誰能抗得住。

鄧四爺是個啥脾氣，除薛向外，諸人無不清楚。雖說老頭子這些年來，被整得有些神經過敏，變得謹小慎微。可這麼多年來，鄧四爺再怎麼挨斗，也是只認錯檢討，卻不會求饒，更別提掉淚了。

薛向從李擁軍的故事里，聽出了點味道。顯然鄧四爺不是第一次見那物件兒，該是熟悉那物件兒習性，不然當初在田字港遭遇時，就不會那般鎮定。想來以鄧四爺老炮手的身份，該是對這金牛山熟悉無比，定是看出了什麼門道。

要不是彭春見薛向待見鄧四爺，且隱隱有了被鄧四爺說動的跡象，他哪會對鄧四爺這般客氣。早就一頓喝叱將老頭子給趕走了，豈會在乎老頭子的感受。

「鄧四爺……」

彭春話罷，鄧四爺依舊不出聲，直把兩個拳頭握緊，一雙渾濁的眼睛直鉤盯著前方的金牛山，山風吹來，飄搖地它滿頭白髮亂飛。

鄧四爺雖不知道這句話，此時卻是同一種情懷。

彭春見了鄧四爺這番別緻的造型，以為老頭子玩兒起了深沉，忍不住就要喝出聲來，卻被薛向揮手止住。

薛向倒沒有怪彭春的意思，他知道眾人急著燒山，生怕自己被鄧四爺勸動。其實就是鄧四爺不主動跳出來，他也打算進山一探。因為，一開始，他就不信是什麼山精鬼魅的，只認為是猛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