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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家有說了二十多分鐘，茶水喝了三大缸，主席語錄背了有半部。忽然，他窺見薛向手中的火機，猛地把茶缸往桌面上一頓：「薛向同志，請你端正態度！我說的話雖然難聽，可都是為你好，你是年輕同志，聽聽老同志的批評沒壞處，請把你手上的打火機放下來。」

「薛主任到底是京城下來的，我們這些鄉下人是比不得啊。既然薛主任不在乎那點小錢，那靠山屯一千七百三十五毛八分四厘的歷年欠款，想必薛主任這回是要給我老蔣結了的。」蔣文元四十七八，豬腰子臉，是分管財物的副主任，在班子里排第五，是個雁過拔毛的人物，連靠山屯這萬年壞賬都能記得這麼清楚，怕是一直就沒死心。

薛向正對面坐著的農宣組組長毛傳志，聞著煙味，道聲好香，起身拽過薛向的煙盒，又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自顧自地拿起支點了，抽了起來。

「松露，那玩意兒有這麼值錢，我里個天啊，這金牛山果真是金山啊。」

蔡高禮平定紛亂后，卻不坐下，也衝著薛向開了腔：「薛向同志，上次會上，你說用不著大王莊和九黎村的社員們幫手，你們靠山屯自己就能燒山平地。為什麼等了這麼久，沒見你們靠山屯有一點動靜了？這都多少天了，總不能把組織交待的任務當兒戲吧？」

哪知道還未等薛向接嘴，分管文教的副主任瀋陽發話了：「薛主任hetubook.com.com，莫怪我老沈向你張嘴，實是社裡的財務處空得都能跑馬了。咱們公社中學的老師已經三個月都沒領著薪水了，家裡都揭快不開鍋了。你看能不能先勻點兒，我老沈要的不多，只要三千塊，我就能把今年給應付過去。」

薛向答完，眾人長長舒了口氣，不知是慶幸，還是惋惜。蔡高智磕了磕茶杯，引來眾人注意力，道：「薛主任，問你為什麼沒燒山，你給我扯出了這麼一大套，這和燒山有必然的聯繫么？好吧，就算是挖著松露算是寶貝了，正如你所說，這松露又不是年年有，幹嘛還不動手？我看你是壓根兒沒把縣裡的指示放心上。」說罷，猛地一拍桌子，以助威勢。

「原來是松露，他們傳得也太離譜了，我就說嘛，金牛山哪裡來的金礦」

「……」

眾人皆拿眼去看薛向，但見他脊背筆直，撐得呢子軍裝也成了四四方方；目不斜視，直直盯著桌面，似乎這張老舊的八仙桌上的紋理刻著藏寶圖一般，就這麼一看個把鐘頭；一隻手裡夾著煙，另一隻手上翻轉著一枚銀色的打火機，那修長的手指彷彿最靈巧的舞蹈家，那打火機就是一位合拍的舞伴，穿花蝴蝶一般，在他指間跳來躍去，卻絕不會碰到桌面。

好一個無招勝有招！

鄧家有的話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薛向的身上，包括先前一直假裝埋頭看文件和圖書的蔡高智，和一直同自己手上那根禿了半截鋼筆較勁兒的馬山魁。眾人之所以這般矚目，倒不是先前那幾位批鬥的不夠狠。只是那幾位都是煌煌大義，上綱上線，聽得多了，也不覺得有什麼新意和嚴重性了。可鄧家有的話就直接的多，居然變相命令起薛向來。

蔡高智話音方落，不待薛向辯解，上次會議給蔡高智遞煙、助其瓦解尷尬的副主任郭濤緊隨其後，朝薛向開了炮：「薛主任，作為一個黨員，首先第一點就是要服從組織紀律；作為一個領導幹部，最重要的則是服從組織決議。怎麼，縣革委和公社革委做出的決議到你那裡就不管用了么？」

馬山魁打著火，咂了一口：「純，真純啊，好煙，是京城的貨吧，薛主任好口福啊。嗯，說到這口福，想必那松露的滋味兒也不差吧，不然怎麼值老鼻子錢。這我就得問問薛主任，這金牛山的松露恐怕還有不少吧。你們一次就賣了兩萬，裏面剩的松露到底還能賣多少？明天再長出來，豈不是又可以賣，這可是個會下金蛋的母雞啊。」

不等蔡高智接茬，會議室又是一陣騷動。

薛向這手倒是妙極，合了金庸的那首小詩：他強任他強，清風拂山崗，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哪知道蔡高智苦苦等待的場面並沒有發生，薛向竟然真的把打火機放了下來，接著，又做了個讓滿桌子人驚掉下巴的動作。他www.hetubook.com.com竟然起身，離開坐位，接過秘書手中的暖水瓶，給鄧家有倒了杯水，又做了個請的手勢，方才回到了座位上。

眾人正鬧騰得不可開交之際，啪的一聲脆響，蔡高智的巴掌印上了桌子：「都坐下，成何體統！這是開會，還是賣菜，組織紀律都不要啦？」

鄧家有看著這滿滿一杯開水，腦子裡也像灌滿了水，晃晃悠悠，搞不清楚薛向是什麼意思，是端茶認錯？還是賤皮子，想接著挨罵？鄧家有就這麼站著，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可回過神后，他自己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接著罵吧，好似唱獨角戲，人家擺明了壓根兒不在乎，連水都給你倒上了，你叫破喉嚨也只是自己遭罪；可是坐下吧，又搞得像自己理虧一般。鄧家有就這麼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真是下不了台了。

「我看這松露也不比金礦差，十多斤就賣了兩萬，就算金子也差不多這個價了，我看這事兒得報給區里和縣裡」

瀋陽這番話算是吹響了衝鋒號，立時會議室成了菜市場、戲劇團，討價還價的，裝可憐扮苦情的，一窩蜂地全鬧騰開了。眾人的目標倒是一致，都盯上了薛向嘴巴里的那萬把兩萬塊錢。眾人先前也只當是傳言，就打算聽個樂子，那荒山出了有鬼，就沒別的物什了，沒想到薛向居然紅口白牙地認了。這下，他們可來勁兒了，也不管錢哪兒來的，只要有就行。這幫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窮慣了，一貫是手快有，手慢無，心中抱定的主意就是：有便宜不佔，就是吃虧。

郭濤這邊剛歇聲，又有人跟著開炮，這一會兒功夫，簡直是炮彈橫飛，機槍陣陣。沒接煙的那幾位班子成員，有四位都接連發了言，無不是聲討薛向不服從組織決議，陽奉陰違。這會兒，分管治安的副主任石強剛橫眉冷對，口水四濺了一通，分管交通的副主任鄧家有又開了炮。這一陣持續火力打擊，頓時炸的滿室硝煙瀰漫，煙塵滾滾。

滿室喧囂，馬山魁和蔡高智既不跟風，也不出言阻止，而是各般模樣，靜坐當場。馬山魁擰緊了眉毛，蔡高智則緊抿著嘴唇，不知各自的腦子裡在思忖著什麼。薛向則死抱著茶杯，彷彿抱著塊金疙瘩，既不摻和，也不說話，好似幾天沒喝水一般，拿了杯沿不住地往嘴邊湊。若是有心人注意，必會發現這傢伙喝了半天，杯中的水卻還有大半。

薛向笑笑，伸手做個請的姿勢，那煙盒竟傳了開去，繞了一圈后，又回到薛向的手裡。一圈煙傳過，薛向卻發現了個有趣的現象，加上蔡高智，足足有六位班子成員沒有取煙，而薛向卻知道滿屋子除了那位做記錄的秘書，都是抽煙的，這就有意思了。

蔡高智在桌下，暗暗握緊了拳頭，就等著薛向發火，甚至動手打人。他可是聽說薛向一到靠山屯，就以拳頭開道，是個愛耍蠻的主。只要薛向敢在班子會上動手和-圖-書，任他有天大的本事，恐怕也別想在這個位子上繼續幹下去，誰也保他不得。

「馬主任，世上哪有這麼多美事兒啊，要是這松露像韭菜一樣，割完一茬又一茬，遍地都是，也就沒這個價位了。這松露最是嬌貴，生長條件極為苛刻，對陽光、溫度、濕度的要求極高。而且一個地方攫取后，來年不一定還長，我們也是翻遍了整個林子才得了這麼十來斤，哪裡還有喲。」薛向沒想到馬山魁小農意識發作，竟想著這美事兒，說不定這老小子和蔡高智方才不說話，看中的不是錢，壓根兒就是那片林子。

蔡老虎發威，眾人不敢再吵，皆坐回了原位，三兩個不死心的還在不斷地和薛向眉目傳情，指望能打動這個暴發戶。

眾人吵著，爭著，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都停了下來，齊齊拿眼去看馬山魁、蔡高智、薛向三人。而這三人卻還是不說話，一時間，竟詭異地靜了下來。過了好一會兒，薛向點燃支翡翠，那純純的香味卻陡然搞活了會議室的氣氛。

薛向把茶杯一頓，迎著蔡高禮的目光，道：「蔡主任，您可別亂給發帽子，總得容我慢慢交代吧。當天，您一安排工作，我回到屯子里就領著大伙兒準備燒山。您說怪不怪，我們剛尋好放火的位置，我們屯子的老葯子就嚷嚷著發現了寶貝，這一把火就沒點下去。接著，果然就發現了十多斤松露，賣了這松露，才有了這兩萬塊錢。您說，這火還放得下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