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在禹學鈞的人生字典里，就沒有「吃虧」這兩個字。當年可以算計第一任妻子，自然也會用同樣的方式對付第二任妻子。
就禹明沒事人似的。
「所以那個女人能給你溫情？「禹明諷刺地笑了笑，「不愛妻子了，你明明可以正常結束婚姻關係，為什麼要背叛、欺騙、算計。現在發現這個貨色不對勁了，所以才帶病回國。」
禹學鈞疲乏地閉了閉眼，擺擺手：「走。」
他聽到自己對他們說了一些話，然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越過他身邊，推門進了病房。
雪花飄灑下來，冰涼的一片，無聲無息，落在禹明額頭上，他望著地上漸漸堆積起來的薄薄的那片白，發著呆。
她默默回到床邊給手機充電，戚曼又來敲門了。
舒秦瞅他。
「電飯煲也能現買。」
他低應了一句，沒敢多看舒秦,因為他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抵著他的脊背感受片刻，狂跳的心平靜下來：「好。」
禹明喘息未定，目光卻落到她臉上,眼裡依舊燃著兩小簇火焰,但毀滅性的熾熱不見了。
舒秦到桌邊檢查隨身包里的護照：「你。太平靜了。」
禹學鈞臉上陰雲密布，縱使他不承認，兒子一眼就把他看透了。
「咱們這算是補蜜月不。」禹明在晨靄中踏踏實實拉她上台階。
舒連海說：「禹明在國外做實驗待了那麼久，吃住行他都懂的，你就聽他的吧。」
她挨著他坐下，澀然地想，要不是剛才親眼目睹，她無法理解他這些年的心結有多重。
屋裡人都愣了愣，扭頭看他。
「疼疼疼，我錯了，好老婆。」
禹學鈞目光一厲：「走！」
「要養成習慣。」
沒像旁人所預估的那樣冠以他母親盧教授的名字，就是普普通通的無名氏基金會，只要符合條件的癌痛患者，都可以通過基金會減免費用。
「我媽走了以後我就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收起你的惺惺作態。」
她知道他這段時間很忙，「老年患者認知功能術中保護」的課題剛開頭，濟仁一院的疼痛病房正式成為全國性的疼痛治療示範基地，不只禹明，全科上下都挺忙的。
禹明和羅主任William去清平縣期間，禹學鈞強行在疼痛病房住下了，起初還試圖通過各種管道操控禹明，后因病情惡化急需某種國內尚未上市的抗癌藥物，不得不轉回美國接受治療。
他還這麼年輕，但因為這些年持續不斷的「奔跑」，不知不覺就到達了這個高度。
她先自我介紹，說她是濟仁來的交流生，目前已抵達N市，隔日早上想去醫院拜訪Peter，不知對方是否方便。
暌違多年，兒子比他想象中還要高一點。
她哪兒比得上母親，她給母親提鞋都不配。
「叮咚，叮咚。」
最絕的是，禹明連遠在美國進修的鄒茂都沒放過，打聽好鄒茂的公寓地址，專門寄了張結婚請帖過去。
「我知道你到了很久了，我也剛到啊。」
禹學鈞倒回床上。
因為那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他禹學鈞的人生不像他自己想的那麼完美。
「我媽在這個世界上活的年頭不多，但她教會了我很多東西，我履行了當初對她的承諾，這些年沒走歪，我好好長成了現在的我，然後我遇到了舒秦，更幸運的是，她也愛我。」
舒秦掐掐自己，疼，所以不是做夢。
女人走了，律師喘著氣離開，舒秦關上門退到外面，一步都不敢離開。
難怪他這半個月表現得這麼淡定，還經常鬼鬼祟祟的。
「怎麼不可能，怎麼不會？」
禹明打開盒蓋，看著舒秦：「因為有她，這幾個月我知道了愛人和被愛的感覺。」
舒秦去開門，手機響了。
眼看躲不過去了，混亂中瞅准機會抬腳踹他：「我告訴你啊，我不在家的時候，你不許不按時吃飯。」
這就有點不對勁了，當初禹明一拿到她的機票就把她的航班和落地時間都研究透了，絕不可能這麼久不聯繫她。
「剛到？」舒秦呆了呆，「你到哪了？今天不在科里么。」
舒秦酸楚地搖搖頭，第一次從禹明的口裡聽到「命運」這兩個字，她不知何意。
顧飛宇為這事沒少嘲笑禹明：「都多久的事了，你這醋王還能想起來找鄒茂的麻煩。」
禹明太陽穴突突直跳：「當年我媽為什麼放棄撫養權？因為她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怕她兒子沒人照管，寧肯自己一個人孤零零耗死在國內。」
想起母親臨終時攥緊他手又鬆開的情形，禹明的心像被扎了一萬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兒子。當年她走的時候還沒有疼痛病房，到死都未接受過正規的癌痛治療，就因為放心不下我，她活生生受了多少苦，我媽沒生病的時候多漂亮，臨終時瘦成了枯骨。」
他精明，強悍，一生當中贏過無數次，從未在人前示過弱，然而在這件事上，命運逼得他不得不低頭。
他撐起胳膊，妄圖讓兒子像小時候那樣走到自己面前。
他從懸崖邊上回來了。
「有朝一日跟你一樣，m.hetubook.com.com也到這麼高的地方來。」
顧飛宇看著茶几上的大紅色請帖，不知想起什麼，突然悶笑起來。
舒秦腦子裡冒出一個荒唐的念頭，坐床邊想了想，下意識點開瀏覽器查看明天ASA的具體會議安排，就在這時候，房外有人按門鈴。
禹明忙著搞事，滿口答應：「保證每天都定時跟老婆彙報。」
「但我覺得你根本不怎麼上心。」
一聲又一聲，像敲打在她心上。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禹明翻身坐起，從床頭拿給她一本ASA的小冊子，啞聲說：「自己看。」
進門的時候，他們憂心忡忡地看著禹明，連一向喜歡說笑的顧飛宇都比平時沉默。
毫無溫度的一句話。禹學鈞頹然倒回床上，為什麼回來。
結果失望了，儘管William在美國積極推進這件事，禹明的課題還是沒能入選。
上至科教科醫務科的吳主任柳科長，下至王南等師兄弟，他一個都沒落下。
門關上，圍過來一些人，有羅主任，有院長，有william，還有病房裡的同事。
她這一走，兩人足足有三個月見不了面。
走到禹明講課的分會場，舒秦到走廊邊的盥洗室整理妝容，出來時輪到某位專家上台講課了，禹明在門廳里正跟羅主任和某位麻醉主編聊天，他們聊到了這次胸部麻醉的課題，也聊到了癌痛治療相關進展。
死後無他，唯有遺產比例問題引來了業內的小範圍討論，熟悉禹學鈞公司運營情況的人都能看出禹學鈞在財產上做了手腳。
多年來他站在人生巔峰，嬌妻陪伴，小兒子承歡膝下，他在自己的帝國里揮斥方遒。
禹明眼眶驀地發澀：「我媽好好的一個女人，怎麼就碰上了你。」
秦宇娟左看右看，實在塞不進去：「好了好了，那就帶一個電飯煲，別的都不帶了。」
舒秦扭頭看名字，急不可待接通視頻。
禹明望著她的側影，想起當初在年會上，為了他筆記上的一個小污點，她跑得滿身大汗，腳上的泥漿不知不覺甩掉了，他邁步朝她走去，越走越快。
舒秦回身：「好，我去給你拿。」
再就是中美癌痛項目。
並不解恨，下一口她咬得更重。
「疼。不行，我必須咬回來。」他壓住她，埋頭在她頸窩，惡狠狠咬了半天，連最輕的牙印都沒留下。
「我怎麼不上心了？」禹明拉著她上床，「好了我懂了，今天晚上這一趟不能落下，還得提前預支。」
「可我也沒讓你咬這麼重。」
禹明淡定插話：「爸，這可真不用，舒秦就帶信用卡就行，她們公寓離醫院很近，出門叫uber和lyft也方便，帶太多現金在身上反而不安全。」
他指了指那個女人：「讓她滾。」很平靜，但不容商量。
「不用帶，我早就放好了。」
禹學鈞勉強支撐幾秒，陡然意識到，隔了十來年的時間，兒子再也不可能像小時候那樣滿懷崇慕地叫他一聲「父親」了。
發完郵件，舒秦興緻勃勃再看手機，禹明還沒回，當地時間已經很晚了，來不及去辦卡。
禹明癌痛課題投稿的ASRA（局部麻醉與疼痛醫學協會）——僅僅只是隸屬於ASA的分會之一。
老倆口千叮嚀萬囑咐，舒秦和禹明送到地下停車場，剛回到家，顧飛宇來了，他一進屋就癱倒在沙發上：「今天我們組手術日，剛下台，我他媽要累死了。」
舒秦心口一縮，跳起來去開門。
舒秦奔過去開門，整個人差點石化，外面站著個男人，不是禹明是誰。
「怎麼有你這樣的女人，你看你給我咬的。」
門鈴聲，舒秦轉頭看著那扇門。
他的生活如此圓滿，圓滿到甚少想起異國的倔強兒子。
婚禮定在八月份，舒秦出國交流的頭一個月。舒秦這邊親戚不少，禹明濟仁系統同事多，婚禮上大事小情千頭萬緒，需要花費的精力不少，好在時間還算充裕，來得及慢慢籌備。
禹明倒是沒說什麼，這種國際年會本來就要求嚴苛，何況他資歷尚淺，但舒秦知道他很失落，從濟仁到基層，傾注了他那麼多心血的課題，最後沒能到這種國際盛會上交流經驗，怎麼都覺得可惜。
禹學鈞目光銳利如刀：「可是你無法否認你是我兒子，若不是你執意不肯放下心結，我們父子之間不會變成現在這樣，我和你母親之間的事太複雜，豈是一句兩句說得清楚的。夫妻關係是怎麼破裂的，你母親心裏也很明白，當年她還在的時候，就放棄了你的撫養權。」
「行吧，都你說了算。」
舒秦看他，他眼睛是紅的。
Peter很快回了，說校方已經聯繫他了，但他明天要參加一年一度的美國麻醉年會（ASA），這兩天都不在院內，但表示如果舒秦想去參觀年會，他可以帶她入場。
禹明將手擱在門柄上，想聽禹學鈞對當年的事說聲抱歉，看來等不到了。
舒秦望著那女人，冷冷開腔：「如果你不想再激化矛盾，請你馬上離開。」和-圖-書
但舒秦自己的課題剛進入正軌，最近還忙著通過學校聯繫美國那邊「食道管超聲」臨床部門，剩下一點時間，都被她用來安排禹明的生活了。
舒連海說：「那秦秦你把爸爸的信用卡帶著。」
禹明正研究從行李箱里拿出點沒必要帶的東西，頭都沒抬：「什麼不對勁？」
女兒一去就是三個月，要帶的行裝不少，倆口子老擔心舒秦在美國吃行不方便，恨不得把整個廚房都塞進女兒的行李箱。
她仔細將東西收妥，環顧房間，彎腰打開行李箱，出發前禹明幫她又檢查了幾遍，裏面別的都沒動，就多了一包她平時穿的睡衣，她嫌太暴露沒裝進行李箱，不知道禹明什麼時候塞進來的。
門打開，外面站著笑吟吟的戚曼：「舒秦，抱歉這麼晚打擾你。」
「叮咚，叮咚。」
舒秦現階段的目標還是國內的麻醉年會，誰知一到美國就有機會參觀ASA。
「我們之前不就是這麼乾的嗎。」
走著走著，他看見了舒秦，她坐在長椅上，眼睛里的憂慮藏也藏不住。
舒秦大笑：「怎麼可能，怎麼會！」
「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賽車模型，今年給你寄的是玩具公司發行的限量版本，去年是——」
闊大的走廊上鋪著猩紅色的地毯，華然璀璨的燈光映照每位來賓的臉，會場人來人往，國際專家雲集。
「你幹嘛去了，怎麼到現在才回視頻，我都到這邊好久了。」
想得最多的，竟然當初是那個愛說愛笑的女人，和這個熱血善良的孩子。
腳步如同踏在泥濘中，心口堵著一萬種情緒。踽踽獨行了這麼多年，禹學鈞如今重病纏身，但他沒覺得釋然，只覺得空虛。
房間涌動著暗流，任誰都聽得出禹明的意思，要想往下溝通，禹學鈞只有兩個選擇：要麼那個女人走，要麼禹學鈞和那個女人一起走。
「我走這麼長時間，你就不想我嗎？」
「九月份你過生日，我讓人給你寄了一份生日禮物。」他溫和地說。
但因為有她，他整顆心就泡在蜜罐里。
禹明開口了：「為什麼回來？」
「怎麼打人啊。」
禹明婚後在舒秦面前比以前低調多了，這回沒嘲笑老婆好高騖遠，只飛揚地笑了笑，攥緊她的手，在金燦燦的一抹曦色中，領著她進了殿堂。
「我不是你自我救贖的籌碼，當初既然拋棄了我們母子，就別再想拿血緣關係綁架我。」
禹明抬眼看顧飛宇，一猜就知道這二逼在笑什麼：「你不是在追舞蹈學院的老師嗎，這麼晚不回家，等著接她呢，再耗下去人家課上完了。」
眼看行李收拾好了，事情也都一一安排妥當了，離別在即，舒秦越想越不對勁，這人特黏人，這時候不該表現得這麼平靜。
好在隨著出國交流日期臨近，這件事帶來的惆悵很快就被沖淡。十月一號，舒秦出發的頭晚，舒連海和秦宇娟過來了。
他們剛得到消息，因為擔心禹明，正要往醫院趕。
禹明乾脆起身走到舒秦身後：「要不這樣，我當著你的面再複習一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然後呢。」
禹學鈞直視兒子，語調平緩：「就算你不肯承認，父子之間的血脈是永遠割不斷的，不信你看看你自己，你的智商、你的性格、甚至你的倔強，統統都遺傳自我，你這麼出色，只因為你的父親是我。」
「你這一走，我晚上少了大半個小時的運動時間，打籃球時間得延長到一個多小時，不然運動量不夠。」
「我不難過。」禹明將她的手從臉上拿下來，閉著眼睛吻了吻她，「相信命運嗎。」
這會科里正忙著早交班，舒秦進房放下行李，先給爸媽微信視頻，爸媽昨晚沒睡好，聽到女兒報平安難免激動，一聊就是半個小時，舒秦估摸著禹明差不多交完班了，接著給發禹明視頻邀請，他沒應答。
那女人一直用身體護著禹學鈞，聽了這話，噎了一下。
秦宇娟：「襪子和保暖內衣總要帶的吧。」
舒秦鼻根發酸，許久的沉默后，她望著越來越大的雪花：「禹明，忘了那天晚上我對你說的話。」
路過禹明時，她把身上的柔弱都收了起來，意味深長看一眼禹明。
聽顧飛宇這麼一說，舒秦邊吃水果邊笑咪|咪點頭。
舒秦拿出記錄本看自己的學習計劃。
「你自己讓我咬的。」
「你不覺得你跟我在一起每天都像過蜜月嗎。」至少他是這麼覺得。
「就因為這樣，所以我們才要補蜜月。」
他犯過錯。儘管他不肯承認。
禹明停下來扭頭看她，別的都不講究，就這點沒得商量。
而清平縣那個簡陋的疼痛病房也在基金會的資助下引入了相關癌痛治療的設備，正式由雛形走向正軌。
他不願想起那個幽暗的病房，不願記起憔悴到不成人形的前妻，更不願回憶兒子當年痛斥他的那些話。
好在禹明毫無反應。
觸及曾經的歲月，禹學鈞心裏空茫茫的。
這句話是殺手鐧，基本百試百靈，舒秦滿意地瞥瞥他背影，抬頭打量眼前這幢建築物：「我ｗｗw•hetｕbｏｏk•ｃｏm•ｃom要利用這三個月的時間，在Peter的指導下狂練食道管超聲技術。」
彙報人「Yu.」
舒秦看著禹明，他看著她，這是他的妻子，從頭到腳都讓他驕傲。
前幾天吳墨組織科里同學給她搞了個小型的歡送會，聚餐地點選在醫院旁邊的火鍋店，王姣姣準備考博，盛一南和吳墨競爭赴德交流的名額。
安排好房間，舒秦隔壁住著戚曼。
這是禹明去年做的一個臨床課題，去年年中就發了文章，今年初給ASA投稿，此後沒聽禹明提過，因為他更關注ASA下屬的ASRA。
舒秦抱著東西從卧室里出來：「媽，求求你別再塞了，再塞下去我又得多帶一個行李箱了。」
舒秦聽到自己牙咬得硌格作響，一下子跳到他身上：「有你這樣的人嗎，哎呀我去，太氣人了，咬死你算了。」
幾月前禹明和舒秦結婚，禹明嫌電子請帖不夠隆重，挨個科室去送請帖。
舒秦爸媽就更不用說了，科里老師、顧家人、朱雯，也都多多少少有點動靜。
禹明漠然望著他。
「早在你提出離婚前一年，就有人看見過你跟那個女人在一起，但你瞞天過海，把婚姻的問題全部歸咎到我媽身上，為了你的財產和那個女人，你在法庭上一次次羞辱我媽，後來我媽重病，你依然算計著將她唯一的親人從她身邊帶走。我媽到死都沒有詆毀過你的品行，可你呢。」
他們揣測一番得出結論，禹學鈞大概是對第二任妻子起了疑心，所以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不動聲色做籌劃。由於表面上做得天衣無縫，禹太太亡羊補牢為時晚矣，縱然憤憤不平，也只能吃啞巴虧。
戚曼尷尬地看著她：「我生理期提前了，想跟你借包衛生巾。」
美國麻醉年會（ASA）是規模最大的麻醉盛會，與會者無一不是享譽國際的業界大拿。
舒秦失望極了，也覺得自己異想天開，笑笑說：「沒關係，什麼事。」
前段時間沒這麼忙，舒秦經常跟禹明到籃球場打籃球，等禹明打完球，兩人再一道回家。
年少時恨入骨髓，也曾走過極端，恨了這麼多年，現在都到眼前來了。除了噁心憤恨，只剩下滿心譏諷。
有了三個月的提前試點，William的行程範圍不只限於濟仁系統，還擴散到了清平縣人民醫院。
他從齒縫裡擠出一句：「你為什麼要回來，你擅自跑到這兒來，經過我媽同意了么？」
無論如何要把兒子留在身邊，至於其他的，可以利用時間慢慢化解，活了這些年，他太清楚一件事，就是沒有時間沖淡不了的東西。
舒秦簡直意外。
他握緊舒秦的手，拉她起來：「回家。」這回是真的回家了，腳上的泥濘都甩掉了，步伐邁起來又快又大。
舒秦怪不好意思地說：「就出去三個月，搞這麼大陣仗，昨天我還跟禹明說千萬別勞駕他二老。」
「想啊，現在就有點想了。」
禹明盯著禹學鈞,點點頭沒做其他動作。
舒秦彷彿感覺到什麼，一抬頭，忙要起身，禹明已經在她面前蹲下來了。
舒秦的爸媽正在做飯，兩家第一次正式見面，又是新年，舒秦禹明半天不回來，害得他們心情忐忑。
黃教授嗚咽一聲，扭頭靠在顧主任肩上。顧飛宇傻了，嘴張了張，說不清是喜是憂。
這正是Peter的專長，Peter很高興，回說會讓助手在會場等舒秦。
「不算，頂多算一小半。」她望著他的背影，心就像被輕風托住高高飛舞起來，努力跟上他的步伐。
「……」
然後按照原定計劃，她斟酌措辭給醫院的麻醉中心主任Peter發郵件。
他掌控著兒子在國內的所有動態，卻不願回來面對過往。過去和現在，被他清楚地割裂開來。
禹學鈞斷喝一聲：「你不用總是提到你的母親！你母親太要強，我和她的矛盾存在已久，在她身上我沒有體會到多少女人該有的溫情。」
戚曼走了，重新關上門，舒秦在玄關站了一會，頭一回意識到這是在異國他鄉，最初的興奮勁慢慢散去，她開始思念禹明和他們倆的那個家。
舒秦目瞪口呆看著睡衣，老半天才嗔道：「神經。」
第二天清晨舒秦攀著禹明的肩膀，還覺得像做夢，擺弄他的臉，狐疑地問：「註冊學習？羅主任講課？」
「真的。」
活動引來了大批來自全國各地的麻醉和疼痛專業醫生，項目組藉由學習班和床旁示教等方式展示了一系列癌痛治療的新診療手段和思路。
禹學鈞病了兩年多，公司虧損很嚴重，財產不算多，手續卻很繁瑣，禹明回來后，在校方和院方的共同推動下，利用這筆遺產設立了濟仁第一個「癌痛慈善基金」。
他取下脖子上的聽診器，沿著走廊往前走。
舒秦放下手機，拉開背包拉鏈，才發現禹明在她錢包里放了一張信用卡和一疊美金。
「我自己有研究生補貼，趁國慶節有時間，您拿著錢跟媽媽出去旅旅遊，該幹嘛幹嘛。」
舒秦被他按到床上，邊躲邊笑：「你給我認ｈｔｔps://m•hetｕbooｋ.cｏm•cｏm真點！」
舒秦想了想，好像是這麼回事。
她給禹明又發了消息，還是沒動靜。
到了九月份，舒秦最期待的莫過於禹明的投稿能被ASRA（美國局部麻醉與疼痛醫學協會）所採用，要是順利入選，禹明有望在明年一月份的世界級國際疼痛年會論壇上做彙報。
舒秦去廚房切水果：「顧師兄先坐會。」
「明天舒小妹就出發了，我不得過來跟她說一聲嗎。」顧飛宇翻身坐起，「舒小妹，明天我在科里上二十四小時班，就不送你了啊，不過我爸和我媽會到機場去。」
分會場，單獨的一堂課。
整個新年，禹明忙著兩件事：籌備結婚，William的中美合作項目。
禹明說：「九點二十，您和爸爸可能要早點出發。」
舒秦胸口起伏，透過淚霧望著那枚戒指。
「這是我愛人。」
舒連海說：「那邊消費太高，你一個月補貼才多少錢，拿著，用不了你再帶回來。」
「我為我母親做的癌痛項目，第一個患者是禹學鈞。」
「願意跟自己和解就跟自己和解，願意擰著就擰著，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擰著的你，愛上的也是擰著的你，怎麼樣我都愛你。」
舒秦呼吸急促不敢鬆手,但她能感覺到,兩個人相貼的地方,那種一觸即發的緊繃感，消失了。
舒秦厭憎極了，白天光線比晚上充足，她看得很清楚，這女人雖然不年輕了，但有一張頂漂亮的面孔，還不是最重要的，這女人太懂得在適當的時機如何將一個人的情緒挑到頂點。
「在你母親的事情上，我的做法欠妥。」他面色變了幾變，終於開口，「我對不起她，我現在身體欠佳，比起你母親當年絲毫不差，都到了這個份上了，我希望你想清楚。我想如果你母親還在世上，她不會願意看到這種情形，你母親也是醫生，如果你連慈悲和諒解都做不到，有違你母親臨終的教導。」
「是么。」禹明回頭看他，滿臉諷刺，「我媽走的時候只讓我好好長大，沒讓我原諒你。」
久卧病榻，連妻子都開始離心離德。
「別一廂情願了。」禹明猛地打斷這句話，「這些年我唯一慶幸的就是我從裡到外都像我媽，我哪兒都不像你禹學鈞。」
「這周我們去哪玩？」
舒秦窩在他懷裡看冊子上各會場安排，然後看到「超聲引導下胸壁神經阻滯在乳腺外科術中的應用」。
「根本攔不住，不讓送他們渾身不舒服，算了，就當搞運動了，等你交流完回來，正好趕上雯姐辦婚禮。我正想問你們，禹明，雯姐是不是問過你舒小妹的回國時間。」
她當即回郵件給Peter，說榮幸之至，而且她最想去的是麻醉超聲workshop。
舒秦抵達N市的時候是晚上，校方派人接了他們，因為時間太晚來不及去公寓，先帶他們入住酒店。
「好。」
她給他發微信。速聯繫你老婆。
Peter所在的Y大在心臟手術及心臟麻醉享有國際聲譽，她這三個月的目標，就是爭取在Y大盡量多學習心臟手術中的「食道管超聲技術」。因為這既是她的博士課題，也是她接下來想要研究的方向。
電梯間遇到顧飛宇一家人，顧飛宇跑在最前面，顧主任和黃教授相互攙扶著在後面快步走。
他的人生猶如靚麗牆漆一塊塊剝落，再不復表面風光。有時深夜驚醒，他茫然四顧，竟然感覺不到半絲溫情。
她聽到禹明向身邊人介紹。
迎面有同事走來跟他打招呼，但是他耳朵彷彿被什麼所隔絕，只能看到對方在說話，聲音離他那麼遙遠。
舒秦：「……」
舒連海為了跟各種訊息保持同步，向來愛看報愛學習，但畢竟沒在當地生活過，聽了這話將信將疑：「真的？」
她心虛瞟他。
他掙扎著坐起，定定看著禹明，如今他除了手頭的那點資產，所能抓住的，就是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了。
懸著的心顫悠悠回到肚子里，她鎮定地看著他：「我就在外面等你，今天過新年，我們一起回家。」
慣於發號施令，最近卻頻頻出現他無法掌控的局面。
然而，當憤怒的情緒盡數褪去，兒子是那麼的冷漠和遙遠。
這房間太冷，她是他身邊唯一的熱源。
「我也沒存心瞞著你啊，科里早就出通知了，我還等著看你反應，結果你什麼反應都沒有。」
舒秦錯愕地看看門，又看看手機，視頻里禹明不但不在科里，身後的走廊還特別眼熟。
顧飛宇看看時間：「舒小妹，最近禹明天天在院里籃球場打籃球，那麼多女研究生女博士路過看他，我就不信這小子心裏沒數，不過舒小妹你放心，有我幫你看著，出國這三個月，這小子騷不出什麼夭蛾子。」
「回家。」
房裡只剩父子倆了，禹學鈞望著禹明。
舒秦坐在場邊背專業單詞，禹明投籃，落日如金，陣陣暑氣迎面拂來，歲月都變得踏實安寧。
其實底下售賣機有賣，但在還不太熟悉附近情況的前提下，最方便的辦法就是跟同學借了。
顧飛宇幸災樂禍地走了，禹明到卧室重新檢查舒秦的行李，舒秦在後面看著他：「不對勁。」
禹明喉結滾動，又一片雪花落到臉上，正如舒秦的話語，浸潤了心田，十二年了，母親在以這種方式告訴他，她解脫了。
兩個大箱子，能塞的都塞了，舒連海從錢包里取出一疊鈔票：「這是爸爸下午去銀行兌的美金，在家千日好，出門萬事難，你把錢收好了，有困難就及時給禹明和爸爸打電話。」
「第一項，每天按時吃飯，第二項，每天跟老婆視頻半小時，第三項，每天到籃球場打半小時籃球。」
他摸摸她的頭：「傻了？」
兩人沉默到了樓下，路過濟仁的那座標誌性的雕塑時，禹明想起小時候母親抱著他辨認上面的醫生宣言，怎麼都走不動了，拉著舒秦坐到台階上：「歇一會。」
那女人一動不動，眼睛里淚光點點。
舒秦嘴角溢出笑意，邁步朝他走去，掌聲傾瀉而出，門廳里的一方燈光照在禹明的臉上。
「咬咬咬，給你咬。」
「就是這第三項的時間是不是得改一改？」
咬著咬著就變了味，兩人呼吸交纏，他在她身上揮汗如雨，攀登的途中不小心低頭看她，她目光如水，藉由熹微的晨光微喘望著他，這一瞬間，他胸膛里某個地方悸動不已。從裡到外，他和她每一個地方都那麼契合。
他將這個女人的一切都看透了。
舒秦爸媽看著禹明，滿心撼動。
同學們還在大廳就忙著跟家裡報平安，舒秦聽到戚曼給自己男朋友發語音信息。
禹明攔了一回沒攔住，不得不提醒秦宇娟：「媽，當地有華人超市，這些都能到超市現買，你給舒秦帶這麼多東西，行李箱裝不下，過海關也不好拿。」
「我就說日子掐得這麼准。」
禹明擰開瓶蓋喝一口冰水：「問過，怎麼了？」
「這周不算在蜜月里。等我交流完回去，我們每周要看一場電影，每周去顧伯伯家和爸媽家吃頓飯。」
那女人慢慢縮回了手，因為她的貿然闖入，丈夫從語氣到眼神都顯得毫無溫度，她戀戀不捨幫禹學鈞蓋了蓋被子，直起了腰。
她心疼不已：「還疼嗎。」
他站在前方，就像高高的山崗。
然而，當小兒子夭折，公司瀕臨危機，重病襲來。
禹明站在玄關，望著滿屋子的親人，突然說：「顧伯伯，黃伯伯，叔叔，阿姨，我想請你們做個見證。」
往年羅主任和章副主任也帶課題參加過幾屆ASA，今年沒聽到消息，或許有，但舒秦因為禹明ASRA投稿失敗的事，最近都沒問禹明這事，這個月又忙著出國，就更注意不到這一塊了。
禹明在視頻那頭望著她：「開門，老婆。」
比如現在他參加ASA，如果舒秦不在身邊，總像缺了點什麼。
五月份，禹學鈞在美國病逝。
她無限溫柔,禹明喉頭如同堵著棉花，「家」這個字眼,在他生命中缺席了十幾年,從踏進這間病房那一刻起，他心裏彷彿踏過一群脫韁的野馬，四肢百骸被打散了，元氣到現在未恢復。
（全文完）
僵持了半小時，舒秦當然不肯收。好說歹說，禹明才打消舒連海塞錢給女兒的念頭，秦宇娟放心不下，再次跟小倆口確認時間：「明早是九點半在機場集合對吧？」
「那你還不滾回家睡覺，跑我這來幹嘛。」
到了ASA會場，舒秦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但無論是眼前坐落於市中心的建築物還是禹明握著她的手，都告訴她絕不是做夢。
這消息通過律師傳到國內，別說禹明，連舒秦都不覺得驚訝。
他將所有的苦澀都咽下去，轉身往外走，禹學鈞喝道：「你去哪。」
舒秦使勁踩住他腳背。
舒秦試著鬆開手，挪動步伐,慢慢從後面繞到禹明眼前，仰頭看他。
「舒秦，就像我們當初說的，誰也別半路撇下誰。往後的人生，我們相扶相伴，風風雨雨，嫁給我好不好。」
禹明笑了笑，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盒子，鄭重地對舒秦爸媽說：「叔叔，阿姨，我家庭破碎，我媽很早就走了，正如你們所看到的，我家裡頭一次有這麼多親人在一起過新年——」
舒秦腳步像被釘在地上，無法挪動。
激動之下，她下口的力氣大了點，禹明脫衣服的時候疼得「嘶」了一聲：「輕點行不行，你不心疼啊。」
「別難過。」她心像泡進了鹽水裡，變得又酸又脹，伸指輕撫他的眼皮，「別難過。」
禹明關上門，抱著舒秦徑直進了屋，將她放倒在床上，一邊脫外套一邊說：「給你咬，想咬哪就咬哪。」
同學們忙著各自奔前途，但也都來了。
她瞪著禹明，嘴張了張，一時之間，不知道該狂喜還是該生氣。
曾經拋舍的東西，再拿回來又談何容易，風光了這麼多年，居然也有懊悔萬分的時候。
禹明想了想，邏輯還挺順，她那麼重視儀式感，從求婚到結婚，所有手續都齊全，單落了蜜月是有點不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