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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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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The Tombs墳墓

01、The Tombs
墳墓

Ward回答:「因為你馬上就要看到一個芭蕾舞演員。」
「可你還沒給過我任何跟這案子有關的資料。」李孜提醒道。
正是她在計程車上聽到過的那段旋律,她不記得自己發出過任何聲響,不過,整個早晨,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調子始終在她左肩上方迴旋,她很可能不經意地哼出聲來,自己卻不覺得。
「我可以講自己如何如何說服了她,來說明我巧舌如簧,也可以說我起訴她誹謗,以此證明我有法律精神。」李孜看著他,說得不急不慢,「但我很誠實,我不會為了說明什麼而編造一個結局。」
I know you're leaving in the morning when you wake up
「你不是看人很准嗎?」李孜沖了他一句。
他顯然聽懂了,卻還是用英文說下去:「去年九月,我跟隨芭蕾舞團去巴黎國家歌劇院表演,劇目幾乎全都是喬治·巴蘭欽的交響樂作品,比如《珠寶》……」
「說中文也可以。」李孜先說了句中文。
當天參加面試的總共有十個人,都是新近畢業的學生,每人都被要求講一段真實經歷,來說明自己身上最可貴的品質。其中有一個口才很好的男孩子,和Ward一唱一和聊得極其投緣。男孩子說了一件小時候在祖父家裡和堂兄弟相處的事情,把自己極具技巧的影響力和說服他人的本事吹得神乎其神。所有人都知道那故事多少有些誇張的成分,卻都聽得十分開心,Ward更是吼吼吼笑個不停。
「不必為此自責,不是因為你。」李孜回答。
「最後的雙人舞,你哼的曲子。」他也哼了一遍。
Ward轉頭告訴李孜,他要去打個電話,又對桌子對面的男人說:「Han(韓),這是我的助手Liz,她也是從中國上海來的,我想你可能願意和她談談發生的事。」
Ward大笑,又問了些不相干的問題,然後站起來和她握手告別。
「願意跟我說說事情的經過嗎?」她又問了一次。
獄警漠然地回答不知道,如果要驗傷或是追究責任,可以去哪裡申請,填些什麼表格。
「最後的雙人舞。」Han突然開口說和*圖*書道。
輪到李孜,她腦子裡一片空白,強作鎮定,平鋪直敘:就在不久之前,她搬來紐約,住進男朋友的公寓。第二天一清早,有人敲門。她去開門,門外是住在他們樓下的一個老婦人,手裡拿著一根樹枝,挑著一個用過的避孕套,氣勢洶洶地說:「這很臟,知道嗎?!很臟!」那是一棟七層樓的房子,住了不下二十戶人家,有業主,也有像他們一樣的租客。李孜費了許多口舌解釋,這不是他們扔的,但老太太始終不願意相信。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的「誠實」,她終究還是得到那份工作了,在同一間辦公室,同一張桌子上,一干就是三年。
「什麼?」
李孜不記得上一次這麼緊張是在何種場合,她手忙腳亂地去翻Ward留在桌子上那一疊紙,但要臨時梳理出頭緒並沒這麼容易。她在心裏暗罵Ward,甚至猜想那個胖子是要在她離職之前再損她一把,好讓她知道,自己確實不是干這行的料。

李孜想要嘲笑他幾句,最後卻只是說:「二月十五日是我在這兒最後一天上班,在那之前,我會儘力幫你。」
在這三年裡面,她鮮有機會和Ward共事。整個事務所上下都知道,Ward對刑事重罪訴訟有種近乎病態的迷戀,這樣的案子的確能帶來名聲(好的,或者壞的),卻沒有多少油水。作為資深合伙人,他有這份資歷和實力去選擇自己喜歡的案子,而李孜則沒有,人家塞給她什麼便是什麼,時年二十七歲的她在「食物鏈」的最底層埋頭苦幹,做著那些大同小異的事務性工作,那些沒有激|情、不善言辭的律師最擅長做的煩瑣事情。
李孜趕緊付了車錢,想問司機那段音樂的名字,收據卻已經遞過來了。她下車,追上在前面路口等紅綠燈的Ward,耳朵里卻還帶著那段音樂,嘴裏還含著那個未曾發出的問句。
這就是個毫無疑義、沒頭沒尾的故事?在座的其他人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有的甚至輕聲笑起來。
「我不想影響你的獨立意見。你只需要知道他被控殺人。等一下我跟你一起進去,然後我離開,你跟他單獨待一會兒,試著跟他聊聊,然後告訴我,你覺得他和*圖*書是有罪的還是無辜的。」
Han沒說話,又笑了一下,那是個更加不易察覺的冷漠的笑,就好像在說,算了吧。
一刻鐘過去,車子只前進了不過十米,Ward打開車門下車,拋下一句:「走過去吧。」
那個時候,李孜覺得自己原本前程似錦的人生突然蛻去光華,顯出如同敝屣的本色。不是因為眼前這個傲慢的胖子,而是因為不管是說英語,還是執業做律師,她都說不上喜歡,除了謀生,她找不出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說服旁人。
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十幾歲的時候,她經常聽著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或者莫里斯·拉維爾的曲子做白日夢。她喜歡那種簡單、澎湃、戲劇化的音樂,這樣的人應該也是喜歡芭蕾的。但是,陰錯陽差,她從沒有走進劇場去看過一場真正的表演,時至今日甚至連電影都很少看。
Ward打斷她,直截了當地說:「你把你最可貴的品質丟哪兒去了?」
——《唯一的例外》帕拉摩爾樂隊
「你好,Han,我叫李孜,他們都叫我Liz,你如果願意也可以這麼叫。」很爛的開場。
「我以為破案是警察的事。」
「你願意跟我說一下事情的經過嗎?」她受到那個笑容的鼓舞,繼續問下去,拿起筆,攤開記事本,等著。
我知道早上你醒的時候就離開了,
開始的時候,她還一邊看一邊問上幾句,比如:「你是一九九二年來美國的?」「事情發生在去年九月?」但所有的提問都沒有得到回應。Han,或者如他的身份證明文件上顯示的Han D H Yuan,只是安靜地坐著,彷彿她不存在。潛意識裡,她想當然地推定,面前這個人有著與她極其相似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都是第一代移民的孩子,十多歲時突然發現自己身在異鄉,半路出家,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朋友,英語說得很爛——即使在那之後有怎樣喜人的變化,那段日子所造就的深層次的性格早已經印進DNA(脫氧核糖核酸)里了。
而作為那段回憶的副產品,李孜也連帶著想起一些私人的事和圖書情。那個時候她跟Terence(特倫斯)交往半年有餘,她從學校畢業,搬來紐約,和他一起住……現在他們就要結婚了,回想當時,彷彿還是昨天似的。
——The Only Exception Paramore
「沒有,我沒能說服她,她至今都對我們抱有成見。」李孜回答。
「倒不用那麼久。」Ward笑道,「這案子月底就要上庭,如果到時候還是沒有發現有利的證據,應該很快就會宣判的,你只需要忍受我不到兩周而已。」
她點點頭。
「我這人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但我不為有罪的人做無罪辯護,也不想讓無辜的人在瘋人院度過餘生。這無關道德,只是個原則罷了。」
就像他們事先說好的一樣,Ward跟她一起進去,然後就走了。
「證件都帶齊了?」Ward開口問。
Ward問李孜:「你喜歡芭蕾嗎?」
「那麼——」Ward也笑著問,「你的這個故事想說明什麼呢?」
但你留下了一些痕迹,這不是夢……

「後來你怎麼說服她的?」Ward問。
Ward不懂,做出一副饒有興味的表情等她解釋。
李孜愣了一下,照例把那些現成的說辭搬出來,什麼公正之心,還有法律精神。
他話音剛落,門就開了,獄警帶進來一個穿著橙色囚衣的男人,因為還是嫌疑人,所以沒系腰帶,看起來二十五到三十歲,亞洲人,左眼眉骨和下眼眶帶著傷,沒看他們,更沒打招呼,安安靜靜地坐下了。倒是Ward站起來,問獄警:「他眼睛怎麼了?」
那個無聲的笑之後,房間重新陷入沉默,只剩兩個人呼吸的聲音,李孜,還有Han,透過牆上的無縫玻璃可以看見獄警面無表情地站在房間外面。
李孜搖頭說不知道,但監獄叫這樣的名字一點也不奇怪。
二〇一〇年一月十五日,曼哈頓,陰。
小組面試結束,李孜認為自己肯定完了,但卻在三天之後接到事務所人力資源部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去參加第二輪面試。面試官又是Ward,但這一次她準備得更好,努力裝和-圖-書出一副容易相處、幹勁十足的樣子,不停地微笑、說話。
李孜看著他,他卻沒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後的某個地方。
「幹嗎問這個?」李孜反問。
他好像被她說話的聲音嚇到,一陣慌亂。
房間里變得很靜。
在「墳墓」,他們被帶到一間灰地白牆的房間里等候。那是一間約十五平方米大小的屋子,擺著一張桌子,四把摺椅,桌上有個刻著「City of New York Department of Correction(紐約管教局)」字樣的金屬煙灰缸,電暖氣的熱流撲面而來,叫人昏昏欲睡。
Leave me with some kind of proof, it's not a dream…
「是啊!」李孜回答,語氣一如既往地冷峻,「所以,在你面前我也不必裝了。」
「《吉賽爾》第二幕,最後的雙人舞。」他又一次重複那個名字。
Ward看著她的簡歷,問她:「你其實是個挺內向的人,也不喜歡說話,為什麼會選擇上法學院呢?」
Ward大聲笑起來,「你倒還有些冷幽默,不過,別搞得好像我逼你做什麼事,我只想讓你幫我看一個人。」
Ward倒是無所謂,回頭對她狡黠地笑了笑,說:「沒錯,但我也需要其他人的意見,儘管只是偶爾。」
Ward看看她,笑道:「你是不喜歡說話,我從前沒說錯,我看人一向很准。」
對面的男人抬頭看看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表情平靜而又清朗。如果Ward這時候回來,李孜一定會告訴他,這個人是無辜的。
開車的是一個錫克教印度人,包著紫紅色頭巾,耳朵里插著耳機,音量開得很大,偶爾漏出一星半點的音樂聲。李孜在其中捕捉到一段熟悉的旋律,卻想不起出處,只覺得好像是電影配樂,在哪裡聽到過。那一瞬間恍如時光交錯,她想起許多從前的事情,一些零碎的片段,指尖的觸感,透過眼帘的光,既沒有情節,也沒有前因後果,但隨之而來的感覺卻像突然撞到鼻子那樣熱辣而酸楚。
她又點點頭,沒開口。
她回過神來,下意識地打開包。
Ward是個年近六十的胖https://www.hetubook.com.com子,解開襯衣的第一顆扣子,低頭在手機上看他的郵件。李孜則很瘦小,黑色羊毛大衣一直蓋到小腿中部。她看著車窗外面,那是個融雪的日子,氣溫在冰點上下浮動,街道兩邊一片蕭肅,不禁讓人覺得這是一年當中最悲涼的月份,冷,而且沒有節日。
「知道那裡為什麼叫『墳墓』嗎?」
「我聽說你幹得很不錯,所有人都說你幹得很好。」Ward邊走邊說,「但我也聽說你提出辭職了。」
她索性靜下心來慢慢地看那些字,心裏希望,最好看到一半Ward就回來了,但事情並不如她料想的。
他看到放在最上面幾乎全新的DOC1通行證,問道:「第一次去『墳墓』?」
「最早是按照古埃及陵墓設計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翻修成現在的樣子。」Ward解釋。
早晨八點四十分,李孜跟著Richard Ward(理查德·沃德)去曼哈頓下城的拘留所探訪一個等待審判的嫌疑人。他們乘坐的計程車堵在布魯姆街和卡納街之間,舉步維艱。
三年前,Ward對她說過同樣的話。那時他是面試官,李孜是應徵工作的人,剛剛畢業,背了一肚子書,考了許多試,卻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
「誠實。」李孜回答。
李孜一時語塞,她至今記得那一瞬間的感覺,就像行騙被識破,又像是被人戲弄。她帶著些羞惱,乾脆放棄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照實回答:「因為這是個好職業,收入也不壞,所有人都希望我這樣選擇。要是我不暈血,也可能去做醫生。」
兩人頭一回相遇是在一次小組面試上,李孜記得那時有兩個面試官,其中之一就是Ward。她很早就聽說過Richard Ward這個名字,知道此人是個以打刑事重罪官司出名的狠角色,但Ward留給她的第一印象並不好,而且那種壞印象一直延續到現在。在她看來,這個胖子的形象和做派只和一個形容詞牢牢對等,那個詞就是「厚黑」。雖然Ward是白人,只是厚,並不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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