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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聽到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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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她在學鋼琴?」他輕聲問。
「我們一起吃晚飯。」
那天是星期六,前往香港血拚的遊客和結束商務旅行返港的職員各佔一半,飛機幾乎滿員。他們倆的位子不在一起,也沒打算和別人換,兩個半小時的飛行,兩人一前一後,隔著數米的距離,沒說過一句話,也未曾對視,還不如陌生人,心裏卻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彼此就在那裡,就好像是意外失落的一段肢體,雖血肉分離,遠遠的還是覺得出痛。
「你還會說『而已』了,跟誰學的?」
四年零七個月都那麼過去了,但那天下午,區區幾個小時卻過的如此艱難。直到站在音樂教室的琴房門口,等著那扇門打開,他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你的傷也會好嗎?」默默問。
他一直在等她開口,終於等到了,內容卻不是他希望的,生分疏冷,但這一面究竟該怎麼見,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小孩,哪怕是在他們最親密的那段日子,他覺得他們會永遠在一起,但那種永遠也是極其抽象的。他甚至沒有一個具體的概念,四歲出頭的孩子應該有多高,喜歡什麼東西,會說些什麼話。
他蹲下身,與她平視。
「媽媽媽媽,你看啊。」默默來回晃著司南的手,打斷了那陣靜止。
「《小鹿斑比》里的一句www.hetubook.com.com,」她回答,「斑比在草地上遇到Great Prince of Forest,然後就對媽媽說了那句話,媽媽回答,Yes I know,然後斑比問why was everyone still when he came on the meadow……」
她一路胡思亂想,前一天的電話中的約定早忘得一乾二淨,一直到飛機快落地才想起來還沒把航班號告訴顧樂為。上機場快線之前,她給顧樂為打了個電話,鈴響了一下就自動接到語音信箱,欣快的粵語女聲,提示她留下口信。顧樂為應該是臨時有病人,或者跟師太進手術室了。
小孩子的眼睛總是很尖的,注意到他蹲下又站起來的動作不太自然,便問:「你的腿怎麼了?」
以她對司歷勤一貫的了解,確實如此。但這一次,她不敢肯定,突然覺得累,想不通為什麼她沒辦法做這樣乾乾淨淨的切割,每一次攸關她一生的轉折與起伏,都要和那些金錢交易聯繫在一起。
「故事里都這麼講。」她回答。
「大人真複雜。」
「很快就會長好的,不會留疤。」程致研輕握著那隻手,骨骼細小,皮膚的觸感細柔而半帶濕潤,給他留下那樣深刻的印象。https://www.hetubook.com.com
次日一早,司南在機場又見到程致研。
初秋的香港,氣溫終於落到三十度以下,早晨微雨,過午有短暫的陽光,淡淡落在他們身上。
「我是你媽媽的朋友,」他字斟句酌,「剛剛到香港,想要你們帶我到處轉轉,可以嗎?」
「對,」司南回答,「剛剛上了幾節課而已,在學五線譜和基本指法,還什麼都不會彈。」
「你在說什麼?」司南問。
不多時,飛機騰空,進入平飛,司南打開電腦,靜靜地對著逸棧的考察報告草稿。那份報告她只寫了個大概,還有許多細節的地方等著加上去。下周三之前,她必須把完稿交給司歷勤看,但此時頭腦空空,似有許多念頭,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司南一直以為這麼小的孩子不會有多少想法,對爸爸這個詞毫無概念,但事實卻恰恰相反,不知不覺間,默默已經自己找了個理由——她的爸爸之所以不在身邊,是因為他就像斑比的爸爸的一樣,在森林里遙遙守望,直到某一天,他或許也會穿過那片草地,走到她面前。
「可以。」她看著他。
「你好,」默默回答。
他回答:放權和切割。
門開了,一個童聲傳出來:「我今天又沒有拿到獎品。」稚嫩卻不過分細弱。
「很好看,」司南www.hetubook.com.com敷衍了一聲,帶她到程致研面前,對他說,「她中文不是很好,你可以跟她講英文。」
那句話之後,默默就那樣出現在他面前了——留著一個整整齊齊的童花頭,有些瘦,手腳纖細,正低著頭指著胸前一個十六分音符形狀的藍水晶胸針。
默默坐在後排座位上,看著車窗外,突然說:「He stopped and looked at me.」
「為什麼是在森林里?」他反問。
她記得有人問他:你最擅長的事情是什麼?
離開音樂教室,他開車帶她們過海。車子走在隧道里,耳邊是不變的隆隆的聲。
「好吧好吧,你中文很好,行了吧。」司南笑出來,小孩子總能適時的緩和一下氣氛。
「我摔了一跤,受傷了。」他回答。
「好吧,」他不禁莞爾,「差不多,就是在森林里。」
「不過是小音符徽章而已。」語氣不屑。
從出生到十八個月進Day Care Center,再到念K1,默默一直生活在紐約。那是一個相對寬容的環境,沒人會對一個單親孩子大驚小怪,同學中有太多這樣的例子,有人只有爸爸,有人只有媽媽,有人有兩個媽媽,卻沒有爸爸,有人恰好相反,情況各不相同,各有各的原因。
「默默今天下午上鋼琴課,明天你有沒有時間?我帶和_圖_書她出來。」她對他說。
「我想今天就見她,鋼琴課幾點結束?」
默默就那麼絮絮的說下去,司南突然動容。她們剛到香港時,幼兒園曾經布置過一個作業,要小朋友填寫爸爸調查表和媽媽調查表。那天,默默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爸爸」這個詞,對她說既然爸爸不在身邊,寫外公可不可以?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司南發現默默特別喜歡看《小鹿斑比》,一遍又一遍,百看不厭,不僅情節滾瓜爛熟,就連台詞也幾乎能背下來。血緣,或許就是那麼神奇的東西,讓這個四歲零一個月大的孩子在這一天,在海底隧道里,突然念起其中的一段對話。
「在森林里?」默默問。
「為什麼?」
「四點半。」
司歷勤一向是公私分明的,甚至連她在工作上也未曾得到過任何優待。
「外公啊,上次他來接我放學,就這麼跟我說的。然後,他給我買了這個。」
她想,這樣也好,因為程致研就坐在她對面的位子上。
通常情況下,男人與孩子的第一面總應該是在醫院的產房門口,一個欣喜,一個懵懂,甚至緊閉著眼睛,雖然突如其來,卻不至於張皇失措。而他的孩子,已經四歲零一個月,甚至都已經開始上鋼琴課了。她會有一雙清澈卻慧黠的眼睛,有自己的思想和主張。她可以選擇,喜歡他,或者不喜歡他m.hetubook.com.com,一切都不由他掌控,或許再也不會有機會彌補。
「你說的很對,大人真複雜。」他笑著重複。
程致研俯身對她說:「你好。」
「誰說我中文不是很好?!」默默立刻抗議,「我會背《木蘭辭》!」
「沒拿到獎品還這麼得意。」司南的聲音。
「也許會,也許不會。」他回答。
「有些事發生在大人身上,和發生小孩身上不一樣。」
她沒想到他盡然真的與她同機離開上海,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查到她坐的那班飛機的航班號的,因為就連她自己都是在機場辦理登記手續之後,才在的登記牌上看到那個號碼。當然,逸棧一向與幾大旅行服務公司過從甚密,他自有他的辦法。
她靜默一秒,才點點頭,說了聲:「好。」
短暫卻漫長的一秒,司南和程致研都沒說話,站在原地互相望著。
她很清楚程致研在合作條件上做了多大的讓步,她的上海之行可說是圓滿成功。不管她報告寫得是否周詳精彩,至少對於那幾條實實在在的好處,司歷勤一定會十分滿意的。但是,如果他知道更多,比如她與程致研之間的那段舊事,還有默默的事情,又會有怎樣的反應?她不得而知。
「我上個禮拜也摔了一跤,你看,這裏,還有這裏。」她給他看手心,又捲起褲腳管給他看膝蓋,上面有些擦痕,已經愈合,結了痂,漸漸變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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