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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怎麼，」她躲開他的手，輕輕笑了，矇著他的眼睛，在他耳邊催眠，「是你在做夢。」

睫毛輕掃過她的手心。那一刻，她又淪陷。所幸，只是短短的一瞬。

「怎麼了？」他似是嘗到淚水的味道，伸手來摸她的臉。

隨清對他笑了笑，想緩和下氣氛，卻發現全是徒勞，最後還是決定平鋪直述：「你一月份就要入學，現在還剩下幾個月，不如休息一下，餘下的時間在中國旅遊也好，回去做些準備也好……」

隨清忽然覺得，她既是親歷者，又像旁觀者。她分明看到自己的手抵著密實的玻璃，又恍如沐于Q中心樓頂的夜風之中。眼前是移軸鏡頭裡的畫面，建築，道路，所有的細節都有，透視卻錯得荒謬，以至於一切看起來都好似沙盤裡的微縮模型。還有其間五顏六色的小汽車與小人偶，蠟做的，正在以每秒十八格的速度稚拙地移動著。

有人見她站在那裡，便道：「Daryl剛剛打過電話回來，說是改簽了機票，今天上午就飛去G南了，他沒跟您說過？」

隨清答說好的，很快又有回復：鑰匙不要還給Gina，我的那把沒帶出來，等回來再找你拿。

房間在六十多層，從窗口看出去的確就是她意想之中的風景——由遠而近，自上而下，是被不夜的城市映成紫色的天空，塵霾中由燈光勾勒出來的天際線，江水沉靜地涌動，以及Q中心商場區樓頂的那道飛檐。

早晨，魏大雷m.hetubook.com.com還在淋浴，隨清已梳洗整肅，打電話叫了早餐上來。服務員進房間，展開一張摺疊餐桌，鋪上白色桌布，擺好兩份餐具。她坐在桌邊等著，只喝了幾口紅茶。他很快從浴室出來，頭髮還是濕的，在她對面坐下，吃得風捲殘雲。她靜靜看著他吃，知道他是趕著上班的意思。

「我不需要。」他簡短回答，輕笑了聲，像是聽出了這番話里的虛偽，然後徑直走出去開了門。

隨清把車開到Q中心，停進地下車庫，然後帶著魏大雷搭專用電梯直上高區的酒店。她在前廳要了一間套房，特地問是不是朝西。

如果是在幾個月之前，她只會覺得諷刺。她從來不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她身上，甚至曾經玩笑似地想過，什麼時候才能有機會高喊著「我沒病」在精衛中心一路奔逃。如今一語成讖，夢想成真，但她卻已經不是孤身一人。

但他沒有回頭，房門砰一聲在他身後合上。

他又怔了怔，微微低了下頭，避開她目光。這個動作讓隨清忽然意識到，他其實也是一個非常敏感的人。從一句話可以聽到全部的因果，一個問題還沒問出來，一萬個答案已經有了。她根本不了解他，就像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曾晨一樣。也許，只是也許，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不了解任何人，甚至也包括他們自己。她並不是最糟糕的那一個。而且，時至今日，也已經沒有再去了www.hetubook.com.com解的必要了。

「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她沒讓他說下去，看著他，問得萬分平靜。

但他接下去說的話卻又很講道理，一點都不像是一個輕易退縮的敏感的人：「不管有沒有理由，都是我自己的選擇。這件事你沒有單方面決定的權利，至少你得告訴我你的理由。」

他回頭，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已是一怔，竟像是頓悟。

雖然價格辣手，但她不介意奢侈這一次。泡沫，她又想。她只是需要一個泡沫，只屬於此時此刻，只屬於她自己。只要棲身其中，就可以暫時忘記其他。什麼遠的，近的，真的，假的，僅在這一夜，她一概不去追究。

直到中午才收到回復，也是簡單的幾個字：在我住的地方，Gina有鑰匙，你自己去取。

「八點半了啊。」他催她，拿上她的包就要往外走。

已經是深夜了，從舊城去江對岸新區，先走高架，再入隧道，一路坦途。

鐘磬聲慢下去，漸輕，漸遠。她閉上眼睛，色彩消失，只餘一片虛無的黑暗，像是電影開場前短暫的寂靜。

「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上班了。」她對他道。

隨清不語，她知道真話在此處不管用，但又不想把話說得太難聽，最後只能複述準備好的那一套說辭：「不管是工作，還是其他，現在分開是最恰當的時候，再繼續下去對我們雙方都沒有意義，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就會明白了……」

「那回來睡啊。」hｔtps://wｗｗ•ｈetｕbｏoｋ.ｃoｍ•com他伸出一隻手，拉住她的手腕，就像他們初見時一樣。

接待員微笑回答：「對，在商場區這一側的，看江景。」

想到此處，她便有些煩亂，拿出手機發了條信息給魏大雷，只有四個字；我的電腦。

他也跟著笑起來，回答：「大概是吧。」

她懂他的意思，順著他說下去：「那好，我告訴你，都結束了，你現在沒有那樣做的理由了。」

他等在那裡，看著隨清。

「Daryl……」她叫住他。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里，她頹然地想，早晨的那一番對話大約又是白費了。就像從前她勸他不要費事去換駕照，他根本不聽，這次她要他走，結果大約也是一樣。

「你什麼意思？」他站定，看著她問。

更多抽象的概念像一個又一個巨大斑斕的結，不斷地為她湧現，翻滾，變幻。內變成了外，外又變成了內。在堆積的同時，抽絲剝繭。緩緩靠近，又急速地遠離。短暫得好似一瞬，又平和得近乎永恆。只有她可以看到一切。

「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嗎？」他打斷她，「我可以申請gap year，或者根本放棄這個學位……」

這一夜，她是那個混身發光的隨清，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體，哪怕只是一念之間。直到她聽到耳邊的鐘磬，許久才明白那其實是自己的脈搏跳動的聲音。也是那一刻，她又看到另一個她正在袖手旁觀，賢者一般，早已經洞悉了天和-圖-書機。她周身的光，她臉上的笑，她身體里的愛以及慾望，其實都只是妄念而已。

默默看了一會兒，她爬起來，在床邊的長沙發上坐下，開了電腦擱在膝上，繼續漫無目的的搜索。從下午開始，她就一直在做這件事，卻還是不知道應該用哪個關鍵詞。如果鍵入「幻視」，出來的結果都是漫畫角色。鍵入「幻視」＋空格＋「焦慮症」，又會有無數答案告訴她，只要出現幻覺，那就已經不僅僅是焦慮的問題，而應該考慮精神分裂。

他亦看著她反問：「你問我為什麼？」

她於是合上電腦，又回到床上躺下，在黑暗裡對著他。他半夢半醒，沒睜眼，湊過來貼著她，輕啄她的嘴唇。她靜靜落淚，還是回應著他，越吻越深。

「沒什麼，還是半夜。」她笑答。

其餘倒也算了，只是她的電腦，她茫然地看著他那張空桌想。

隨清聞言「唔」了一聲，回答：「是我忘記了。」

想來此人是已經到了G市，飛機落地才剛開的電話。

隨清在原處坐了許久，直到退房的時候，才意識到魏大雷把她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所幸手機和車鑰匙還在，她結了賬離開酒店，坐到車裡打電話給他，卻是關機狀態。等她回到事務所，已過了上班時間，其他人都在，只缺他一個。也是，她跟他說過，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來了。

她點頭，表示滿意。

隨清看過簡直想要罵人，直覺此人有如一陣亂頭風，做事全無章法。簡單分個手，竟然還ｍ•hｅｔｕbook•ｃom•cｏｍ叫他分出個續集來了。但下午她還有會，電腦是萬不能少的，只能照他說的去拿回來。

而後，又是飛往G南的飛機滑過跑道的震顫。數千公里之外，一百年前的松苗正穿透一百年層疊的腐葉為自己造起一片一百年後的松林，一百年間一場又一場沖刷過山林與公路的驟雨，凝結在它們身後的時間裏面。所有的這些既不像回憶，也不是幻想，如沸水灌頂，極致痛楚，又暢快淋漓。

待他吃完，起身要走，她卻還坐在那裡不動。

不知道幾點鐘，她醒了，身邊有人抱著她，正在沉睡。她背身過去，離開那個懷抱，對著落地窗的方向，靜靜躺著。窗帘已經拉起來，除了縫隙間的一絲光亮，什麼都看不見。但她知道只要從床上起來，光著腳走到窗邊，伸手撥開一側，便可以看到商場區的樓頂。此刻，那道翹曲飛檐正沉在夜色之中，外立面的泛光燈照不到最高處。但她可以等待，一直等到下面的探照燈轉到那個角度，那裡便會映出一個極其細小卻足夠清晰的剪影。有個人坐在那上面，正篤定地等待的。她早就料到，甚至已經習慣。這一次，再也不會有大驚小怪的反應了。

他們關了燈，就在落地窗前，褪盡衣衫，彼此覆蓋，交疊。兩人身體的輪廓映著窗外透進來的冷調的微光，竟有種Cyberpunk的意味。

「Daryl！」她喊他的名字。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被光亮擾了好夢，在迷濛中問：「幾點了？你在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