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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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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煙毒案件的預審走的是快速程序,不涉及人證,再次開庭正式審理,卻是傳了緝毒組的包打聽到庭作證。包打聽回答捕房律師的提問,將拘捕魏祝氏的經過又陳述了一遍。與魏學林的說法不同,包打聽說是魏祝氏主動向三光馬仔兜售鴉片,被埋伏在旁的便衣探員人贓並獲。
轉頭又想起一件要緊事,她追到事務所門口央求:「我這案子怎麼來的,您可別告訴唐競。」
旁邊的母親已經替他找到理由:「他身體差呀,要是他去做,肯定撐不住的……」周子兮也是無語了,謝也不要他們謝,收拾起案卷簿冊就出了法庭,走到外面街上還是不忍,又轉回去替他們繳罰金。可進去一問,才知道盧推事已經把魏學林的案子也核了一遍,將原判「一百元罰金或易服勞役」改成了「限令三月內戒絕煙毒」。
吳予培被她的比喻逗樂了,答:「你別說,還真有幾位這樣的縣太爺,但也有不錯的。」然後就把特二院刑事庭的幾位推事都大致數說了一遍。
周子兮笑答:「他只想我跟著您做些四平八穩的案子。要是讓他知道我坐在特二法院旁邊的茶館里兜生意,大概覺得臉都被我丟光了。」吳予培怔了怔,似是有話要講,但最後還是笑著點了頭。
頭回走進茶館是一日中午,她趁著午休從寫字間出來,去那裡打樣子。已經過了早晨飲茶的時間,茶館里錯錯落落坐了些人,幾乎都是男子,中年或者老年。周子兮不知怎麼攀談上去,只得揀了一張小桌子坐下,要了一盞茶,一客點心,準備聽壁腳。
最後,她指向被告席上的魏祝氏,如此總結:「本案被告裏腳,不識字,以縫補洗濯為生,本身並不吸食鴉片,也無有任何犯罪記錄。此次出售鴉片顯然是人為製造的犯罪事實,與緝毒組查明和打擊犯罪的宗旨全然背離。」捕房律師見她這樣,也認真掉起書袋。當然,他本人是站在「客觀說」那一邊的。緝毒組的抄沒筆錄遞上來,從魏祝氏衣服里抄到鴉片煙泡的記錄清清楚楚。「誠然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歲的婦人,以往並無前科,但用過去的犯罪記錄來證明被告後來有無犯意,這種說法與龍博羅梭天生『犯罪人m.hetubook.com.com』那種過時理論又有什麼不同?」他質問周子兮。
周子兮卻知道這槌聲不是衝著她來的。包探大多江湖出身,而她早做了功課,知道這位盧推事最看不慣這種街頭做派。
那天之後,她一連幾日的午餐都在這家茶館對付過去,一邊吃茶,一邊聽鄰桌的同行聊案子,要是午後無事,就去隔壁法院觀審。時間所限,常常只能看幾樁走簡易程序的案件。當時正值法租界禁煙禁得如火如荼,最多的就是這樣的煙毒案——巡捕房緝毒組派便衣在外巡查,捉了毒犯與癮君子回來,由推事當庭裁判。被告若對所控罪行無有疑義,便簽字畫押放棄上訴權,該羈押的羈押,該罰款的罰款,案子就算是審完了。
真的辦起案來,免不了得讓吳先生知道。
「不讓律師說話,那不成了縣太爺了?」周子兮有些意外,要是法庭調查都由法官發問,律師對證據的真實性,合法性和關聯性不能發表意見,那法官的自由心證過程豈不是亳無約束?
「所以這眼目是在哪裡遇到的魏祝氏?」周子兮忽然問。
周子兮即刻閉嘴,抬頭望著庭上,十分乖「由此案可見,緝毒組在使用特情偵查手段時有諸多不規範之處。對於煙毒案件,誘捕可行,但所設之套本身不能作為控告罪犯的證據。」盧推事看了一眼巡捕房那邊的二人,然後擊槌宣判,「被告魏祝氏本無出售鴉片的意圖,販賣之罪名不成立。但其明知為煙土而持有,故處罰金三十元以示懲戒。如易服勞役,以一元折算一日,退庭。」
旁聽席上亦起了幾聲笑,大約都沒見過這樣的女律師,年紀輕輕,什麼都不懂。盧推事蹙眉,敲了敲法槌,驚得魏學林一跳。他四下張望,一臉憂慮,心裏多半在想,便宜果然是沒有好貨的。
「由緝毒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協助偵破。」倒是周子兮幫了他一把。
周子兮一震,自知耍小聰明被戳破,但推事的這句話似乎又有些稱讚的意思,叫她內心小小雀躍了一下。她還想再說什麼,可人家看也不看她,已經轉身走了。
周子兮趕緊謝過,這才開始讀辯護狀,頭雖然低著,但庭上幾個人的www•hetubook•com.com表情都已在她眼中。她開宗明義,說要替魏祝氏做無罪辯護,口才風度都只能算是不功不過。
「就是華捕的眼目。」包打聽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轉頭與捕房律師相視一笑,那點不屑已掩飾不住。
「此處是法庭,」她提醒那包打聽,「法官大人坐在上面,您作為執法探員,請務必使用符合規範之語言。」包打聽對她本就態度輕慢,此時聽她這麼講,更覺得是胡攪蠻纏,只是看在推事面上才點頭認了,無奈平日說慣了切口,一旦改正簡直話都不會講。
「沒錯,」包打聽順水推舟說下去,「由緝毒組便服外勤主持,其眼目協助偵破。」
周子兮會意,這是要她事先摸清楚法官脾氣的意思。她忽然覺得,這位吳先生雖然看似避世,但對這幾年租界法院的變化其實非常了解,而這種了解恐怕也不是像她這樣隨隨便便跑去聽兩堂庭審就能得來的。她還想再請教,吳予培卻有事又要出去,只能等著下一回有功夫碰上再講。
這麼容易就得了首肯,周子兮倒是有些意外。她本以為如今的吳予培不願意多生是非,很可能不同意她做這件案子,總還得花一番口舌去說服,理由都已經想了好幾條。但許是事情實在太小,就連吳先生這麼當心的人也覺得無所謂。
鄰居陳述魏祝氏被捕之前是在天井裡洗衣服,三光馬仔找上門來,說是魏學林的朋友,聽說魏在樓上睡覺,便問有沒有多餘的煙土,他願意出錢購買。魏祝氏猶豫,怕兒子知道了怪罪她。三光馬仔便約她在同堂口見面交易。魏祝氏這才拿了家中的煙土出門,剛出家門就被抓了。那鄰居是個排字工人,讀過些書,話講得清楚明白。兩相比較,更顯得包打聽的證詞有問題捕房律師看不下去,插了一句:「周律師恐怕不知道,煙毒案件較其他犯罪不同,自萬國禁煙會之後,此種特情偵查手段即廣為使用。要是連這也有異議,恐怕第第二特院所有的煙毒案子都要翻案了。」
「不要緊,慢慢來,」盧推事倒是安慰了她一句,「這案子簡單清楚,非常適合新手試水。你只需按著自己準備的,不用著急。」
有件事,周子兮沒說實話和-圖-書
吳予培提醒她:「眼下的特別區法院,跟從前會審公廨或者臨時法院時代不同,推事背景各異,有幾位不一定會給律師很多說話的機會,尤其是法庭調查階段,傳統糾問式的審判也很常見,你得有個準備。」
等她聽出些名堂,機會也來了,那是一個十幾歲的男子與茶館里的律師糾纏不清「人贓並獲,證據確鑿,這官司可不好打要是換到特一院,判得還比特二院重得多。」茶館律師想討個好價錢男人卻是一身病弱,套一件襤褸的長袍,看樣子連壞價錢也付不出,被人揶揄了一番,悻悻而去。周子兮在旁邊聽了個大概,趕在茶館門口追上他,說可以幫他打這個官司。男人一張久不見天日的面孔臉上一雙散淡的眼睛看著她,將信將疑。
庭審開始,書記官報告案由,推事問被告姓名、籍貫、年齡、住址與職業,巡捕房律師陳述起訴要旨。輪到周子兮講話,她站起來咳嗽一聲,看一眼面前的筆記,又抬頭去看推事,自己都不知道是真緊張還是假緊張。
周子兮從誘惑偵查之法理入手,認為關鍵在於被誘捕者的主觀意願。如果警方僅是提供機會給原本有犯意的人,即屬於合法使用誘惑偵査範疇。如果被誘捕者本無犯罪的意圖或傾向,其罪行完全由執法人員誘使而形成,則應視作警察圈套,同未成年、精神疾病、緊急避險以及正當防衛樣,可作為無罪辯護之理由。民國雖尚無判例,但控方既然援引萬國禁毒會的規章作為使用誘捕手段的依據,那不妨也參考下禁毒會發起國的判例,比如美國最高法院1932年索里爾斯售烈性酒案。
周子兮心中雀躍。被告席上的魏祝氏還懵懵懂懂,直到被解除械具,才喊著「青天大老爺」放聲哭出來,就地跪下要給推事磕頭。魏學林過來攙扶,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我這裏一百日,再加你的三十日,你只要去做一百三十天勞役就可以了。」
她手上的煙毒案並非是吳予培分派,而是來自於崔立新在薛華立路總巡捕房裡對她說過的一句話:特別區法院旁邊的茶館里都是做這種小案子的律師。
對面捕房律師笑了笑,帶著些許不屑。
周子兮這才氣順了一些,轉身hetubook.com.com往外走,遠遠看到盧推事正俯身在書記員那裡簽字。
「我對緝毒組使用誘惑偵查的手段沒有異議,」周子兮看著他回答,「但誘惑偵查又可細分為三種,犯意引誘,數量引誘與機會引誘。本案顯然為犯意引誘,您沒有異議吧?」捕房律師功課做得不夠,愣了愣才意識到不對,堅稱魏祝氏早有犯罪意圖,緝毒組的此次行動只是為她提供了一個機會,並非促使原本清白者犯罪。
兩人才說了幾句,周子兮便露了怯。她在特二法院聽的大都是走簡易程序的案子律師統共只講幾句話,也沒有證人到庭,但此次正式審理卻不一樣。
隔了幾日,案子再次開庭。主審推事姓盧,年紀不算大,儒雅的一個人。書記官與巡捕房律師各自就位,周子兮頭一遭坐在辯護律師席位上。她自覺準備充分,也不是沒見識過法庭,但此刻真的身在其中,那感覺又著實不同。
翻版書案結束之後,她便決定去那裡試試運氣。
好在他已餓了兩天兩夜,周子兮用一屜小籠饅頭就換得全部案情。
「怎麼了?」吳予培不解。
「如口供上所寫,是在弄堂口,」包打聽十分肯定,「魏祝氏向過路人兜售煙土,人贓並獲。」周子兮並不反駁,適時請上被告這邊的證人個與魏氏母子住前後樓的鄰居。
而且不光是這樣,吳予培還大致問了案情,指點了一些上庭時要注意的地方。
兩人由此好一番唇槍舌劍,爭論犯罪構成要件的主觀說與客觀說。
周子兮像是被他影響,又清了一次嗓子,而後道歉:「對不起,我這是第一次。」
沒想到周子兮卻不接招,只是點頭反問:「的確,本案被告是一位年五十五歲的婦人,那抄沒筆錄上為什麼沒有女抄手的簽字與警號呢?」筆錄就在眼前,白紙黑字,唯獨缺少了女抄手這一項。這種疏漏在包探辦案中司空見慣,但若嚴格按照規程,就是無效證據。捕房律師又是一愣,還要再辯。盧推事卻覺得已經夠了,舉手示意兩人噤聲。
魏學林還是那張久不見天日的面孔,還是那雙散淡的眼睛,還是將信將疑。所幸吳予培的名字好用,上海灘盡人皆知,這才叫他接受了周子兮的免費勞力。
獨坐了片刻,兩個男人hetubook.com•com聊著天走進來,在鄰桌坐下。她聽見他們說特別區法院的事,才知道此處的確有同行。
她本想上去致謝,但才剛走過去,推事已開口對她道:「這回做得不錯,下回就不是新手了,不用再裝受欺負的樣子,你不需要。」
而站在巡捕房的角度上,反正人捉得越多,罰金便越多,睜一眼閉一眼,根本不會去管他們使的是什麼手段。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也是該有些制約了。
周子兮早就知道魏學林是什麼貨色,但此刻聽見這句話還是氣得要死。「你叫你母親替你去服勞役?!」她看著魏學林質問。
吳予培聽過周子兮的敘述,倒是很贊成她接下這樁案子,對她說自從法租界開始禁煙,這樣設套捉人的事情便時有發生。包探的眼目本就是街頭流氓,什麼都敢做。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男人名字叫魏學林,吸食鴉片已久,被巡捕房緝毒組探知,便派三光馬仔裝作煙友到其家中暗訪。那三光馬仔也是別出心裁,見到魏學林的母親魏祝氏在天井裡洗衣服,不光向她打聽了魏學林的情況,還問是否有多餘的鴉片出售。魏祝氏念及煙價飛漲,又希望兒子戒煙,答應將鴉片出售,只是怕兒子怪罪,猶猶豫豫。於是,「煙友」又給她出主意,叫她晚些時候到弄堂口|交易。魏祝氏如約而至,被布置在周圍的便衣探員拘獲,搜出身上夾衣中藏有鴉片煙泡數枚此時早已經過了預審,魏學林被判沒收煙具煙土,並處罰金一百元,也可易服勞役,以一元折算一日。而魏祝氏卻被判販賣鴉片,處有期徒刑一年,褫奪公權一年。兒子認罪,當庭獲釋。但其並無營生,家產也差不多變賣殆盡,一直靠母親幫人縫補過活,如今母親入獄一年,便也是斷了他的活路。魏祝氏在法庭上大呼冤枉,拒絕畫押,要求上訴。兒子這才來請茶館律師,叫周子兮看見了宛如劈山救母的出故事說得足夠聳動,魏學林大孝子一般流了一大把眼淚,可惜面前這女律師心腸硬得很,既無嫌惡,也不同情,只是將筆記本上的記錄又過了一遍,而後對魏學林說,她可以無償替他打這個官司。
兒子一臉理所當然,並不覺得自己有錯。
輪到周子兮,她問包打聽:「三光馬仔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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