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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甘揚也剛從外面回來。

按照原來的計劃，她這時候應該坐地鐵去長途汽車站，買一張車票，再取出寄存的行李，上車返回伊薩卡。也許要等到開車之後，她才會給甘揚發一條信息，說自己臨時有事，周日不能去看他比賽了。

就是昨天，他照老規矩跟柳總打電話，提起畢業之後的事情。

柳總卻答：「我這麼努力，就是為了讓我兒子不努力。你要是嫌美國離家太遠，就去香港，那裡房子都替你準備好了，只等你結婚生孩子。」

到達長途車站，她去存包處排隊，取出那隻裝著換洗衣服和洗漱用品的書包，在閘機前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沒有進站，轉身又下了地鐵，去法拉盛。

Superday開始。

王怡總歸輸給他，轉身打遊戲去了，說：「行行行，去去去，隨便你。記得多帶幾張二十刀的鈔票，還有手機別忘了，遇到謀財的就給錢，要是被扒豬玀就給我打電話，我給你送衣服……」

比如今晚，王怡看他的狀態，就是會去哈萊姆的那一種。

柳總笑起來，說：「大人講話肯定算數的。」

王怡反問：「你怎麼知道人家沒練過？」

這句話他從小聽到大，信譽保證。柳總從前一直不希望他回去，這是第一次鬆口。他心情大好。

當然，現場並沒有爭吵。

丁之童點頭笑了笑，含糊其辭。單單這個問題，她不知該怎麼回答。回想過去的大半天，她沒有發現自己有任何明顯的失誤，但真要說脫穎而出，沒人敢保證。

甘揚卻無所謂，說：「真要遇到什麼事，跑就得了，練了這麼多年，還怕跑不過那種天天喝酒嗑藥m.hetubook.com.com的？」

柳總想了想說：「一年。」

Superday結束，丁之童走出M行所在的那棟大樓。

等到三輪測試全部結束，公司方面安排了自助餐，受試者和面試官齊集一堂，聚攏，攀談，梭巡，宛如第四場考驗。

就此打住，她沒讓自己繼續往下想。她這人倒霉體質，以過去的經驗來看，但凡是她認為志在必得的事情，往往都不會成功。

他這一天最主要的任務就是跟著王怡去馬博會領裝備，號碼布，參賽T恤，計時晶元，還有裝個人用品的袋子，然後又開車在全市五個區里轉了一圈，認了一遍賽道，起點和終點線。

王怡膽子小，自從有一次誤闖，被人家喊了一嗓子Yo whassup man？就再也沒敢出去夜跑過。但甘揚這人不知死活，堅稱健身房裡練出來的肌肉是死的，跑步機上顯示的里程是沒有靈魂的。到這裏借住過幾次，有時興之所至，非得去哈萊姆兜上一圈。

柳總就是他的母親，柳詠鵑。他從小跟著廠里的人這麼叫，已經叫習慣了。二十好幾，講出去有點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像從前一樣，每個周末跟柳總通一次電話，什麼都聊。

第一輪是群面。主持人給了個併購案例，提出問題。十個受試者做無領導小組討論，其中一人在白板上做文字總結，另一人口頭演說。

有時候，她忍不住想象，如果當時的她放棄了，就好似觸發了另一個平行時空的起點，後來發生的一切都可能截然不同。

丁之童把自己在群面里提到的要點全都展開來說了，分析得很細。面試官問的幾個問題，她也都能答到點子上。

許多年之後，丁之童一樣也一直記得這個時刻，以及秦暢的措辭ｈｅｔuｂoｏk.ｃom.ｃoｍ。

丁之童四處刷了一遍存在感，這才得空拿了點東西吃，然後就看到秦暢，端著一杯咖啡走到她身邊來。

她不敢猜測成敗，卻又忍不住要去猜，看到來往的路人，都會想象自己已經成為此地的一員，早晨聞著地鐵里奇怪的氣味，中午在百老匯大街上的餐車前排隊，每天日出而做，夜深而歸。當然，最憧憬的還是發獎金的那一天。

柳總自然覺得他前途無量一片光明，奧運會獎牌沒他份，都是評委的秒錶不對，說到最後還是那幾句話：「畢業了能留美國就留美國，但也別找太辛苦的工作。」

「你幹嘛？」王怡嚇一跳，戒備地看著他。

而後，又收到一條來自於甘揚的簡訊。他發給她一個離Queen's最近的歡呼區位置，就在普拉斯基大橋，以及他經過那裡的大致時間。

甘揚也反問：「有毅力天天練長跑的用得著出來打劫？」

甘揚不聽勸，已經換上運動褲，又跳著腳穿跑步鞋，說：「我不跑遠，找找感覺就回來。」

「一段時間是多久？」甘揚跟她要一個具體期限。

「你別太自信，這中間又沒有牆。」王怡提醒。

但就是在那個下午，她走在路上，相隔一個街區的布萊恩特公園裡秋色正濃，層林盡染。她忽然興起，查了查第二天此地的天氣——多雲，氣溫15攝氏度，微風。

甘揚答：「我出去跑會兒。」

中間稍事休息，又開始第三輪。

笑了一陣，他又問：「我上次說的事，你考慮過沒有？」

回到民宿，她跟老闆娘說要多住一晚，還是在那裡吃了頓飯，聽老闆娘拉另一個住客做傳銷下線，一直等到飯後回房，才拿出手機打了兩個字母發出去：OK。

她不確定對方是否滿意她的回答，只知道自己www.hetubook.com.com答得很自在，用她帶著吳語口音的英文侃侃而談，發生了什麼，為什麼發生，對整個市場產生了什麼樣影響，主流意見認為是什麼原因，她是否同意他們的看法，以及她自己的理由。而後再往前推一步，這件事對M行又有什麼影響？如果她是M行的一員，她又會怎麼做。

那是在三十八層的員工餐廳里，隔著整面牆的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公園、街道、以及遠處大半個城市的天際線。午後陽光明艷，天空呈現出秋日特有的銳利的藍色。

然後又是明天，他第一次參賽跑馬拉松，丁之童會在普拉斯基大橋的歡呼區里等著他，給他加油。

外界常有一種誤解，認為這個行業喜歡選擇性格強勢的人，似乎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但事實上這樣的人一點都不受歡迎，在集體面試中表現出類似的性格傾向，基本就是危了。要是引發爭執，甚至會導致整組人一起被淘汰。能夠進到這一輪的幾乎都是藤校畢業生，做過至少一次投行實習，對這種操作輕車熟路，幾乎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低級錯誤。

柳總公事公辦起來，說：「你先搞定學校的事情，工作一段時間再想創業。」

身後傳來關門聲，等他回頭，甘揚已經沒影兒了。

秦暢轉著手裡的杯子，輕輕笑起來，好像在說，你懂的。

「那個……再說吧。」柳總敷衍。

多大個事呢，她自己給自己解釋，車票錢反正已經報銷了，一晚住宿也多不了多少，來都來了，就去看看吧。

王怡說：「這都快九點了，明天四十二公里有你跑的。」

這是他平常夜跑的時間。他的生物鍾很准，每天早上六點起來晨練，晚八點再跑上六公里。比賽前夜本來應該是休息得，但今晚他還是想和-圖-書要跑一會兒。是因為柳總，馬拉松，還是因為丁之童，他不確定，又或者三者皆有。

甘揚呵呵呵地笑起來。

甘揚說：「人家都說比你有錢的人比你還努力，柳總你怎麼不希望你兒子上進呢？」

甘揚也想了想，覺得可以，說：「那行，一言為定。」

夜幕低垂，氣溫降下來，街上罕見行人。甘揚在路邊做了一會兒熱身，然後沿著人行道跑起來，很快調整到最舒適的節奏，冷氣充盈肺腑，口中吐出的白霧化在夜色里，就像一滴水匯入海中。

丁之童有這個自知之明，不搶領導位子，也不站隊，只是發表自己的意見，參与討論，計好時間。要是有人吵起來，她再勸個架。

「怎麼聽著像豬出欄了要配種？」甘揚玩笑。

聽了一整天，有點疲了，甘揚看著手機上丁之童發來的那兩個字母，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嗯啊應著，一進門就開始脫衣服。

第二輪是一對一單面。結合第一輪中的案例，另外補充一頁紙的材料，獨立做presentation。

秦暢說，是她選擇這份工作，而不是這份工作選擇了她。

王怡是他開始練長跑之後認識的朋友，已經有過幾次順利完賽的經驗。人長得挺文靜，常年留著一個規規矩矩的圓寸頭，看起來跟他差不多年紀，其實大著好幾歲，正在哥大讀博，生物力學方向。

甘揚是菜雞，一路聽著王怡念叨注意事項，比如明早六點出發，搞清楚起跑分區，號碼布背面務必寫上緊急聯絡人和醫療信息，計時晶元一定得核對是否有效，鹽丸和能量膠帶了沒，甚至還有「你是第一次，胸部和襠部凡士林一定要多抹……」

這回，她總算把他看清楚了。

她用英文跟他打招呼，是他先切換成中國話，聊天似地問：「感覺怎麼樣？」

反倒m.hetubook.com.com是秦暢安慰她，說：「有一點毫無疑問，如果一個人在身體不適的狀態下還能有你那一天的表現，勝任IBD的工作一定不會有太大的問題。」

秦暢卻笑著說下去：「相信我，如果你最後真的選擇了這份工作，以後還會有無數類似的體驗。」

聲音溫和依舊，喪也依舊。

丁之童尷尬，沒想到又被提黑歷史。

「什麼叫再說？」甘揚自然不肯讓她混過去。

這人並不是典型的投行精英形象，個子不高，眉目溫和，穿著普通，但也不出錯，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素金婚戒，整個人看起來十分乾淨。也許是之前先入為主的印象，她還是覺得他看起來有點喪，讓她想起那個競賽班的數學老師。

丁之童也是豁出去了，想起當時眼前一黑，下意識地玩笑：「瀕死體驗嗎？」

還是一對一，面試官已是MD職級，提問完全沒了套路，只跟她聊財經新聞，以及她暑期實習參与過的項目。到了這一步，面經用不上了，但她仍舊是一個惡補過成功學的做題家，無論記性還是悟性，她都有。

柳總隔著幾千公里罵他：「神經孩子胡說八道什麼？！」

丁之童站在街頭，對著屏幕看了一會兒，沒有回復，把手機扔到包底，鑽進地鐵站的深處，跟著老舊的車廂一起晃蕩，聽著輪轂與鐵軌摩擦發出的嘯鳴在幽長的隧道里迴響。

王怡住的這個地方就在哥大附近。那一帶中產聚居，從110街到117街一片太平，但再往東北方向走十來分鐘就是著名的哈萊姆區，黢黑的小巷，破敗的商鋪，形跡可疑的混混三五成群。僅僅幾個街區之隔，分開兩個天地。

他不知該怎麼解釋，總之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完滿的感覺，同時憧憬著下文，就像追看日漫番劇，一集最後打出的那一串代表未完待續的字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