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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重要。」丁之童答得不算認真，卻足夠斬釘截鐵。

宋明媚走後，丁之童去卧室換衣服。等她穿上睡衣出來，看見甘揚又在廚房整理，還是像以往一樣，扔掉一批蔫了的蔬菜水果，倒掉過期的牛奶。

僅在那一刻，她從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資本論》里的那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就算她現在把那個小目標及其背後的故事告訴他，他大概還是會給她一樣的解決方案：多少錢啊？我給你行不行？

丁之童才不信，掙脫出來要看他的臉，說：「你為什麼哭啊？」

她不確定他會不會懂，只知道上一秒這人還在說你別跟我來這套，下一秒已經抱起她，卻又沒頭蒼蠅似地不知該往哪裡去。島台？沙發？浴室？還是床？他跟她眼神溝通，她卻埋頭在他肩膀上笑，雙腿纏緊了他，生怕掉下去。

短暫的分離之後，他們的身體終又合在一處，喘息交織，親吻也是。繾綣之後，漸漸平復，丁之童趴在枕頭上不想動，甘揚卻又壓上來問：「童童，你能告訴我你將來有什麼打算嗎？」

「想談談嗎？」但甘揚還是打破了沉默。

她輕輕笑出來，說：「誒，你是不是在哭？」

次日黎明，丁之童醒得很早，可能是被一個睜開眼就忘記了的噩夢驚擾，又或者是前段時間連續熬夜，讓她已經習慣了斷斷續續短暫的睡眠。

就這麼想著，她又安心地睡過去了，直到整個城市再次蘇醒過來。

「丁之童你別跟我來這套……」甘揚一本正經地往後躲，懷疑這人為了逃避溝通，又想跟他一炮泯恩仇。

房間里很靜，顯得這段空白愈加漫長，最後還是甘揚開口問：「上次我說的那件事，你後來考和_圖_書慮過沒有？」

甘揚無語，兩隻手攏住她的臉，重新組織言辭：「我知道你不拿自己的身體當回事，那要是我問你，錢重要還是我重要呢？」

「什麼打算？」丁之童不太懂他是什麼意思。提起打算，她腦子裡想到的全都是找工作的時候看過的面經，什麼五年計劃，十年計劃，那種套話她張口就來，但真要談到打算，除了兩年分析師，三年經理之外的打算，她還真沒想過其他，畢竟這年月談理想是有些好笑的。

甘揚聽得哈哈大笑，又是那句話：「丁之童你是不是有病啊？」

這番話說出來，她沒能看到甘揚臉上的反應，因為他一下收緊手臂抱住了她，把她按進自己懷中。

「就……」他吞吞吐吐，「就有點感動，從來沒人跟我說過這樣的話……」

丁之童點頭。

宋明媚一笑，答：「我現在也是股東了，當然得上心啊。」

這一番話說完，她又覺得失言，如此市井的理想，聽起來還有點兒自私。

睡前沒顧得上拉窗帘，她得以看著窗外的天空在眼前一點點亮起來，遠近的景物漸漸褪去晨光之下寧靜微藍的色調。

他不在的那幾天，她一直就是回來洗個澡，至多睡上三四個小時，再頂盔摜甲地離開。公寓里冷鍋冷灶，好像連冰箱都不曾開過。

「是因為圖我錢還是圖我人？」他再次求證，眼中漾出一點笑。

丁之童說下去：「我還是想做完這個兩年analyst programme，之後是繼續干這行，還是換工作，我現ｈｅtｕｂooｋ.ｃom.ｃｏｍ在還沒想好。在這兩年裡，我一定會盡量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好好地對自己。我可能會沒有足夠的時間給你，可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在一起，你覺得呢？」

但她其實就是這麼市井，這麼自私的人。她不確定甘揚是否真的願意了解，了解了之後，還會不會喜歡她。那一刻也是豁出去了，就像她跟他說過的，只要把話說清楚了，分手也不冤枉。

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只是靜靜地擁抱著，直到丁之童聽到微不可聞的抽鼻子的聲音。

「有點什麼？」她非要他說出來。

丁之童當然知道是指叫她換工作，玩笑著反問：「就你說我是簡單重複作業、廉價勞動力那次嗎？」

「上東？」他誤會了。

這就是一句選擇疑問句，丁之童卻沒屈就於現成的選項，看著他說：「圖你特別，你跟我遇到過的其他人都不一樣。我特別特別喜歡你，你想做的那些事，就算我現在不明白，但我還是願意相信有一天你一定能做到。」

小時候，她跟父母住在市郊。那裡說起來也是城區，但看上去卻更像個小鎮，只有一條最繁華的馬路，被簡單粗暴地命名為「一號路」。照相館、郵局、百貨大樓，全都在那條路上，再加上兩條只在鎮上運行的公交線，串起住宅區、工廠、醫院和學校。

丁之童想起上一次兩人之間的對話，那時說的股份居然還真到手了。

比如，雖然我們在這件事上有分歧，但我還是很喜歡你。

丁之童卻是很認真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你可以幫我付房租，給我打錢，但我不想讓我們之間的關係變成那個樣子，你懂我的意思嗎？」

果然來了，丁之童頓了頓https://m.hetubook.com.com才答：「我掙錢，其實就是為了買一套東曼的房子。」這是她現成的理由，優先順序緊追其後的第二個小目標。不那麼急迫，但也是她的目標之一。

丁之童莫名覺得自己犯了錯，走過去從身後抱住他，臉貼在他背脊上。甘揚回頭看看她，放下手上的東西，轉身把她擁進懷裡。他穿著T恤和牛仔褲，她身上就一件長襯衣式的睡裙。兩個人身體緊貼著身體，咫尺之間都是彼此的味道，體溫，心跳，全都實實在在的，足以讓她忘記這一整天高壓之下寒戰似的感覺。

甘揚來的路上早就想好了，退開一點看著她道：「你早就跟我說過你是財迷，但我還是想問你，是錢重要，還是人重要？」

從伊薩卡到紐約，丁之童也算走得多了，單程總要四個小時上下。可想而知，他這一趟開得有多快。

甘揚謝她。她倒也不客氣，反手就提了一個要求，讓他把「墨契」上Forrest Gump的名字和頭像換了，要真名，真照，並且如實填寫從初中開始念過的學校，以及現在工作的公司。丁之童也一樣。

但丁之童仍舊不出一聲，只是一心一意地要吻他，垂目看著他的嘴唇，手指插|進他腦後的頭髮里，嘴唇輕觸，含吮，一口氣換他的一口氣，舌尖去找他的舌尖，把她想說的全都融在這個繾綣綿長的吻里了。

這是最後通牒嗎？丁之童沉默，起初簡直想笑，心說這人的自我感覺可真好，居然跟錢比？但腦中同樣有另一個聲音在說：當然是你重要，只是我現在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甘揚清了清嗓子否認：「沒有啊。」

後來上了大學，她就很少回去了，不管是外婆等拆遷的亭和_圖_書子間，還是父親市郊的老公房。但有時候還是會經過東曼的門口，她每次都會想象自己住在那裡，不是跟父母，奶奶，或者外婆一起，而是只有她一個人，不用每天早晨睜開眼就看見滿屋子的人和亂七八糟的東西。

窗玻璃上映出他們的影子，丁之童喜歡這個姿勢，閉上雙眼，不說話，也不想動。

她翻身過來看著他，終於開口：「甘揚，我其實就是這麼現實這麼雞糟的人。就像你剛讓我跟你一起住到這裏來的時候，我每天都在琢磨這房子的月租金到底多少錢？一會兒想，別，還是別告訴我了，知道了夜裡覺都睡不好。再隔一會兒又覺得不行，還是告訴我吧，否則還要瞎想，更難受……」

那天晚上九點，甘揚到達曼島上西，距離丁之童打電話給他不過三個多小時而已。

甘揚按著她不讓她動，狡辯道：「我當然沒哭，就是有點……」

比如，你可不可以等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不要放棄我。

宋明媚知情識趣，站起來告辭。

「你還是希望我們能在一起？」甘揚單單挑出這一句，又問了她一遍。

終於，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看著他，雙臂環上他的脖子，靠上去吻他。

「就是你掙錢是為了什麼？」甘揚補充，「錢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你這麼拚命，總有個理由吧？」

Do you want to talk about it？丁之童失笑，這人在美國七年，多少還是學了點洋人的習性。說實話，這是個挺好的做法，不管有什麼想法，都可以開誠布公地拿出來談，只可惜現在的她還是不知道應該如何應對，在馮晟面前可以輕易說出來的那個小目標，以及目標背後的原因，到了他這裏反和*圖*書而難以啟齒。

「我懂。」甘揚這才收了笑，也看著她點頭。

丁之童笑起來，慢慢解釋。她說的「東曼」其實在上海，全名叫作東方曼哈頓。

後來，母親離開他們出國，父親便把她的戶口遷到了外婆在市區的房子里，說是心疼她，不讓她跟他住在鄉下。其實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為了佔一個人頭，等著拿拆遷安置的補償款。既然嚴愛華註銷戶口出去了，那就是丁之童頂上，反正不能吃虧。跟那個時代所有的小市民一樣，他們一切行為背後的邏輯都是錢。可惜命運弄人，拆遷辦的牌子在那條弄堂口一掛五六年，戶口也早就凍結了，至今一點動靜都沒有。

甘揚還在她身後睡著，一條胳膊環在她腰間，呼吸深長。也許就是因為那片刻恍若與世隔絕的悠閑與安全感，讓她忽然覺得自己本來的那些顧慮都只是庸人自擾。

正如昨夜的承諾一樣，他們之間其實並不存在太大的障礙，只不過就是一年，八萬美金而已。時間很快就會過去，錢也會存到。到了那個時候，要是他真的想回國做鞋，她就跟著他回去。他們可以一起選一個地方，他做他想做的事，她再找一份工作，肯定不會有這麼多錢，但也不用像現在這樣每周工作一百小時以上。他們可以一起吃飯，一起跑步，一起相擁入眠，eat，run，love，完美。

那幾年，丁之童一直跟外婆睡在一個小房間里。隔著紅漆木框的窗口看出去，正好能望到那個樓盤。從打地基開始，一層層往上長，她是眼看著它造起來的，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當時心目中的第一豪宅。

丁之童倒是奇了，玩笑說：「你現在對鄧總的事業這麼上心啊？這是追加了投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