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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方心知肚明，甘揚也沒明說，只是笑起來。

夜色中，丁之童的發梢隨風輕揚，她看著對面，忽然發現這形勢變得有意思起來。

「怎麼晚了？」甘揚問，「你們投行的人不都往PE跳么？」

「你以為你是黑石還是紅杉啊？」丁之童反唇相譏，「而且PE不也是在這一行里嗎？」

甘揚總算聽出來了，她這是在跟他敘舊，但也沒忘了自己立場。他又有一瞬的失落，而後又覺得事情變得越來越有意思了。

該平台號稱創立五年，活躍會員500萬，擁有自主設計、採購、管理、營銷的能力，以及全球化的供應鏈，旗下還註冊十七八個自有品牌，全部都是英文名字。

她啜飲一口酒，說：「我拿了最高分，排在第一。」

李佳昕照規矩陪著訪客搭電梯到底樓大堂出門禁閘機，再回到辦公室，便興沖沖地盯著丁之童問：「剛才談得怎麼樣？」

「四季……」甘揚的心也是一盪，聲音像是噎在喉嚨里。

甘揚沒說話，只是看著她。

丁之童卻好像無知無覺，繼續說下去：「……IBD的分析師其實就是部門裡的公用財產，今天跟著這個VP，明天跟另一個。要是運氣不好，可能從頭到尾都沒人教，熬不到兩年就走人了，想升經理那就更難了。

她到了香港之後做的第一筆交易，是某網路零售平台的一輪融資。

不遠處有人正放著冷焰火慶祝生日，一時間白光閃爍，連同她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捉摸不定。

「行啊，」丁之童保持著那個姿勢，看著他點了點頭，「晚上一起吃飯。」

丁之童心裏罵人，但面子上還是分毫未變。她俯身湊近甘揚，輕聲地問：「你住哪裡啊？」

那個時候，丁之童就忽然想起曾經聽到過的一句話——反正都是講故事，為什麼不信我的呢，我說的還靠譜一點。

「還有你到香港之後做的第一筆交易hetubook.com.com，後來怎麼樣了？……」甘揚繼續問下去。

從前此地生意很好，但這一陣遊客少，再加上不是周末夜，連向來滿座的露台也只坐了零星的幾桌，店堂里根本沒人。

「沒談完，晚上繼續。」丁之童答得簡略，不再展開。

甘揚看著她的背影，只好自己笑自己。他從來不覺得這會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要說不失落，肯定是假的。

甘揚仍舊看著她說：「到LT Capital來啊，我要你。」

甘揚無奈笑起來，知道她還是不談私事的態度。

「什麼事？」丁之童問。

「但我遇到一個很好的mentor，就是我現在的老闆。他也是中國留學生，沒關係，沒背景，全都靠自己一點一點地把基礎和信任搭建起來。但他又跟有些留學生不一樣，從來不會覺得把這些東西教給別人，自己就會吃虧。因為他就是憑著這個升上去的，他一直就是整個部門裡最善於協調團隊的人，是他讓我知道，利他和利己並不矛盾。

一個曹操，一個嚴嵩，都是唱白臉的，也就別爭誰比誰高尚了。如果說他們現在還有什麼共同點，那大概就是對錢的執著了吧。

她點頭。那兩年她其實過得很不好，但說到工作，又有些得意，只等著聽他的反應。

從投行跳槽去私募的的確不少，但其實都是一兩年的分析師。私募通常是收購交易中的買賣方之一，需要的就是那些能做兼并收購交易模型的人。到了經理級別，反而沒競爭力了，能做的還是同樣的事情，卻更貴。像她這樣的，基本也就是做到退休了。

丁之童心血來潮又去看過一眼，官網倒是還能打開，但首頁上赫然掛著半年前的廣告，全部鏈接都轉到了一個不相關的英文網站，還有不少人在留言里問，他們買的儲值卡什麼時候才能提現。

甘揚回答：「我已經說ｈtｔｐs://wｗｗ.heｔｕｂooｋ.com•cｏm了，到LT Capital來，我就告訴你。」

幾年之後，該平台果然連續兩次IPO失敗，很快銷聲匿跡。

甘揚卻把她剛才那句話還給她：「就像你說的，我既想賺錢，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件事。」

「這家公司後來怎麼樣了？」甘揚存心問。

「那要怎麼樣才能告訴我？」丁之童也看著他問。

「你查過我做的項目？」丁之童反問，這人明顯是有備而來的。

心臟滑動的感覺又來了，漏跳了一拍似的。丁之童避開他的目光，看向遠處維港的夜景，玩笑說：「第一年拿高分，我還疑心是因為JV那件事，上面存心籠絡我。等到第二年又拿了第一，才覺得自己還挺可以的。」

但丁之童卻換了話題，說：「你上次問我，分開之後過得怎麼樣，現在還想知道嗎？」

丁之童說：「就我跟甘總兩個人，你不用去了。」

「我做那麼多項目，你偏偏挑出這兩個啊？」她其實也知道，有問題的不止這兩個。

甘揚聽著。

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兩粒，正好看見鎖骨，沒有戴首飾，只隱約聞到一絲香氣，被15攝氏度的室溫烘托得清新冷冽。

甘揚說不出話。他早就知道沒有人能隨隨便便地走到今天，更何況是她這樣一個中國女孩子在華爾街的白鞋投行里。但聽到她親口告訴他，哪怕說得那麼輕巧，卻還是像不一樣的。他一瞬想到從前，她一夜沒睡從丹佛飛到紐約再到伊薩卡只為了給他過生日，還有那個清晨他在床上擁抱著她的感覺。

「什麼意思啊？」甘揚看著她問。

然後便起身開了會議室的門，打電話叫李佳昕送客。

「你那個時候排在第幾？」甘揚打斷她問。

甘揚看著她說：「我回去之後反省過了，這種事只能從自己做起，不能強求別人。等你什麼時候想說，再告https://m.hetubook.com.com訴我吧。」

「你還記得你做的第一個的項目嗎？」他問。

而在當年，那個項目團隊的成員全部都是名校畢業，合作的律師和會計師也是一樣。再不濟的生意，經由這些人的手寫成投售材料，包裝成融資項目，也真的會有人相信，真金白銀地相信。

約好的一個小時已經到了，結果等於什麼都沒談。

「晚餐嗎？我去定地方？」李佳昕跟她請示。

「企業明明還差著那麼一口氣，但為了達到融資協議里制定的目標，只能擴展品類，增加產量，甩賣庫存，沒有精力去好好地做生意，搞好供應鏈和內部管理。等到了協議中約定的期限，要是目標沒能達成，連骨頭都不剩了。」丁之童就事論事，僅她入行的這幾年間，如此這般起了高樓，又眼見著坍塌，被資本棄之如敝履的，早就不止一家兩家了。

08年6月石油和天然氣價格衝到最高點的時候，XP能源成功完成了定向增發，股價最高漲到1.4萬美元一股。沒錯，1.4萬。當時公司里每個高管都拿了幾千萬的獎金，總裁一個人拿一個多億，買船，買島，還買了一支NBA球隊搬到自己家門口，打球給他看。然後，這隻股票又在危機爆發之後的2009年一路狂跌，直到0.3美元一股。沒錯，0.3美元。

丁之童只好自嘲：「就是這麼醜惡，但是怎麼辦呢？已經做了那麼久，改行也晚了。」

丁之童突然想，如果對面坐的是Wilson，這個時候一定會對她說：Tammy你太棒了！但甘揚不會，他只是看著她，用那種有點驕傲，又有點心疼的眼神。

我圖你的錢，你圖我的人？

剛開始做盡職調查，丁之童就試著在他家網站買過幾單，商品到手，便知道這就是一樁一次性的生意。在上環街市隨便拉個出門買菜的路人大媽來看一看，也會得出同樣的wｗｗ.ｈｅｔuｂｏｏｋ•cｏｍ•ｃｏm結論。

「外面總是傳說我們這一行里的人越aggressive越好，越loud越好，你可能也覺得我們就是一幫一心想賺錢的精緻利己主義者。但其實我們既想賺錢，也想好好地做成一些事，而這兩者並不一定總是矛盾的。」

後來有無數專家分析過這一場過山車式漲跌，其實就是在大家都覺得石油和天然氣會漲價的時候，靠增發股票或者企業債券來募集資金，然後拚命地囤地，先把規模做大，用預期開採量來催高股價，其實公司手上根本沒錢，開採也未必能夠完成，一旦油氣價格掉下來，或者遇到08年那樣的情況，不能繼續在市場上融資，瞬間崩盤，無異於龐氏騙局。

丁之童存心選了個僻靜的位子，點了菜，還要了一瓶葡萄酒。室外的氣溫並不高，但夜風吹來維港的水汽，體感比室內潮濕了許多。甘揚脫了西裝，領帶也解了，襯衣鬆開一粒紐扣，看起來比方才在會議室閑適許多。

李佳昕陪著甘揚走出會議室的時候，她正站在玻璃牆前面，手上拿著白板擦，最後對他說：「等一下發邀請給你，晚上再見。」說完就把牆上從2008到2010年的每一個字都擦得乾乾淨淨。

「08年下半年吧，情況真的就很差了，」她從他剛離開那個時候說起，語氣卻很輕鬆，像是在講故事，「從前，同一屆的分析師最多也就淘汰打分靠後的三分之一。但那兩年不一樣，就算是年初剛剛升了職、拿了優秀獎的人也可能被辭退。後勤部門忙都忙死了，每天回收手機、黑莓、筆記本電腦、還有門禁卡，交易樓層扔出來的彭博機鍵盤在門口都堆成小山了，辦公室里一個個工位就那麼空在那裡，工作沒有交接，就是剩下的人直接頂上，連擔心的時間都沒有……」

丁之童完全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心裏像是滑動了一下。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和圖書但嘴上還是照著事先想好的說出來：「既然你今天告訴我了，那我也來說說我自己吧。」

丁之童往下說：「李佳昕跟我說過，反對訓練盒子做下一輪融資的那位二股東是因為在A股IPO上吃過虧，所以才會排斥這些資本市場的操作。現在，我總算知道是什麼意思了。」

人家大概又會覺得怪異，但她一句都不想解釋，從前也不是沒被閑話過靠潛規則做deal，更何況是這一次。

桌上只有一盞小燈，照亮近在咫尺的一隅。此情此景，再加上這樣的措辭，甘揚猜不到她要說什麼，拿起酒杯抿了一口，等著下文。

丁之童眯了眯眼睛，一瞬就知道了他是什麼意思。

丁之童搖搖頭，沒當真。

那天晚上，他們約在IFC三樓的一家餐廳里見面。

丁之童身上只剩一件真絲襯衣，伸手過去替他倒酒，說：「你下午對我說的，我已經考慮過了。」

他看著她笑，搖頭：「現在不能說。」

話說得這樣曖昧，這下輪到丁之童笑出來，尬得要掉開頭去遠望露台外面月色下的海景。

從傍晚到日落，丁之童一直對著電腦工作。桌面上還留著剛才開會時做的筆記，起初不敢再看，後來約定的時間快到了，她避無可避，這才打開那份備忘錄，只見裏面儘是零碎的詞句、年份和數字，讀著讀著好像又看到甘揚在她面前一邊寫一邊講著。

甘揚卻一本正經地問：「你笑什麼？」

她試圖僅僅從促成交易的角度去解讀，但忍不住還是會去想，那之後他又做過些什麼？過得怎麼樣？心思又飄到別處去了。

「兩年都是嗎？」甘揚又問。

「XP能源。」丁之童脫口而出。她當然也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從丹佛飛去伊薩卡給他過生日，她因為加班騙過他，還因為太累了在床上糊弄他，以及在ICU里停止呼吸的J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