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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太醫和小醫官們圍著我的傷臂，把那些瓶瓶罐罐布條碗碟統統用上了。按著止了血，清了清傷口，這樣那樣那樣這樣的葯汁藥麵兒各灑了些，最後再使布裹上。

我道：「沒什麼，本王只是偶爾路過，今天一切都是碰巧。行刺柳相的那幾人，已經送進刑部大牢了？」

啟赭望著我，目光與神色都有些莫測。

還是柳桐倚先開口，他開口，還是說道謝的話，不外乎是謝我救了他，外加對我受傷一事表示歉疚。

只剩下本王和柳桐倚相對而坐，我忽然有些局促。

少頃，一抹湖色和一襲錦衫一道出現在門外，我迎上前：「柳相，雲大夫。」

如水般的月華下，他的雙眼很清亮。

堵在我心裏半晌的一個疑問終於坐實。

我再接著道：「柳相……本王……本王今天在情急之下，無意中，喊了你的名字，又有些冒犯的舉止，望你諒解……」

許太醫一面裹布一面道：「懷王殿下這幾日的飲食要清淡些，忌辛辣，忌食發物。」

柳桐倚頷首，我接著道：「不知道那幾人是什麼來歷，柳相最近，可得罪過什麼人么？」

我任憑他們擺弄，總覺得過程有些像那道叫塞外江南的菜，一條羊前腿，用荷葉包著，就像現在本王的胳膊似的，吃的時候把荷葉扒開，灑上椒鹽面，蘸醬醋汁。

我道：「涼了讓人熱一熱便好。我再向前送一送你。」覺得這話有些露骨，跟著道，「畢竟……柳相是第一次來。」

雲毓道：「喔，那他在何處？上次下棋輸了他，心中一直耿耿，那麼便向王爺借塊安靜地方，臣再和他下一盤去。」隨即擱下茶盞起身，「王爺和柳相先聊罷。」

過不多久，晚飯備好，果然遵照許太醫的叮囑，清湯寡水，一碗淡粥，七八樣小菜。

我忠肝義膽地凝視著他，少頃，啟赭側轉過身，淡淡道：「皇叔的苦心，朕明白。朕以後會留意些。」再瞧了我一眼，「既然如此，朕先回宮，皇叔這幾天在家養傷，不用往宮裡去了，過些時日，朕再m.hetubook.com.com差人來看看你。」

我咳了一聲道：「是。」

我轉過頭道：「讓來探病的人剛來就走可不是待客之道，雲大夫……」我再轉頭，「和柳相請上座。」我喊人上茶，雲毓端茶抿了一口，隨意地左右看了看，「聽說王爺把楚尋帶回來了？」

柳桐倚卻站起身：「今天時候不早，臣就不再多打擾了，若王爺覺得方便，這幾日臣會時常過來拜望，下次再請王爺帶臣見識王府的花園罷。」

我就知道，今天楚尋一事，肯定要招來些小麻煩，便立刻道：「臣這些年違背朝廷綱紀，沉溺風月之所，敗壞朝廷清譽，罪無可恕。請皇上賜罰。臣，之所以明知是錯卻一直錯……」我苦笑一聲，「也就是想，能床頭枕邊，一時半刻，有個說話的人。臣終日無所事事，對朝廷沒有絲毫貢獻，每每心中羞恥慚愧，又加之這種癖好，實在……」

曹總管在一旁道：「老奴這便讓人替楚公子收拾卧房。」我直接道：「不用收拾。」曹總管立刻道：「老奴明白了。」

柳桐倚淡淡笑了笑：「再說，官場之中，誰能真的乾乾淨淨，如果執著名聲二字，只是徒然自找負累而已。」

我立刻兩腿一彎：「臣，不敢……」

柳桐倚在幽暗的夜色側轉過身：「王爺，臣並非初次到王府中。」

柳桐倚望著我，沒有答話。

我只得道：「臣絕無此意，只是誠心進諫。私心裏，巴不得能再多得些聖上的恩眷。可為聖上著想，臣不得不再大胆直言些，皇上出宮時，更當將龍體安危多放在心上，譬如每每駕臨臣府中，這樣寥寥幾個侍衛，假如臣真的是那包藏禍心的亂臣逆黨……」

我心中一頓，急忙放下飯碗：「快請。」

雲毓笑盈盈道：「啊，來得不巧，聞見飯味了，柳相，你我趕上了懷王殿下吃飯的時候。」

柳桐倚的笑意好像深了些：「是可惜，當時臣原本想問問王爺，《白玉神劍》的全本沒能找到，王爺這裡有無？」

還沒www.hetubook.com.com彎下去，啟赭一把扶住我的肩：「皇叔，朕方才是隨口開個玩笑。」他眉頭仍皺著，嘴角卻浮起了一絲笑意，收回手慢悠悠道：「就憑今天救了柳相一事，皇叔逛青樓，就確實逛得為國為民。」

隨著曹總管一道，轉過屏風去找楚尋了。

楚尋從我手中接回茶盞：「王爺這樣說，我哪還敢回去。」

柳桐倚看我目光又愧疚起來，我連忙道：「當然，本王說這話可不是向柳相討人情的。」

我道：「哪裡，今天勞煩太醫半日，來日再相謝。」

啟赭站起身，瞄了瞄本王裹著布的胳膊：「朕這兩天讓皇叔惶恐了不少回，感激涕零了不少回。皇叔，朕與你叔侄之間，無需太講究君臣客套，今日皇叔救了柳丞相，這項功勞，朕已記下。只是，有些話，朕也需要提醒皇叔。」

啟赭嗯了一聲，我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又接著道：「臣有幾句話，也要進諫給皇上，皇上乃萬金之軀，當愛惜保重龍體，每日處理朝政，勞心勞力，一些其餘的無關緊要事，譬如臣受傷家變此類，不用太留意……」

果然，果然。

片刻后，聽見他又嘆了口氣：「皇叔不愧是皇叔，逛個樓子都逛得如斯忠肝義膽，為國為民。風流了，快活了，小倌抱了，還帶回家了，皇叔卻依然滿腹委屈，滿心寂寞。叫朕該如何是好？」

我的老臉微顫，索性低頭，不再回話，啟赭也沒再說什麼，四周靜了片刻后，我方才又道：「皇上，天色實在已晚，還是早些回宮去吧。」

我無奈。所以說，當奸臣辛苦，做忠臣更不容易，真心誠意說句勸諫的話，卻不知道會被解出多少層意思，猜出多少種居心。

我繼續道：「……因為本王的名聲……和一些嗜好……今天的舉動……或者會影響柳相的清譽……也請柳相……」

我道：「來得正巧，剛端飯碗，還沒動筷。柳相和雲大夫不嫌棄，便一同吃吧，不過只是清粥小鹹菜，不堪招待兩位。」

我那皇帝堂侄就跟著笑了ｈｔtｐs://wwｗ•ｈetｕbｏoｋ•cｏｍ•ｃom：「許卿太心細了，皇叔一直有分寸。」

這話，多麼的坦蕩！多麼的透徹！

我躬身，啟赭走了兩步，輕嘆氣低聲道：「朝中五品以上官員不得出入伎坊青樓，朕知道，朝中眾臣沒有幾個人遵守這項規矩，可皇叔身份與旁人不同，下面百官都在盯著，好歹不要太張揚。」

柳桐倚正在喝茶，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樣。

左右無人，雲毓輕輕彈了彈我衣袖，輕笑著輕聲道：「臣的這份禮，王爺喜歡么？」

直到我在飯廳外，被某個人攔住，聽到他的某句話，本王才頓時感到了真實。

楚尋笑道：「我只是怕我真的彈了催眠的小曲，王爺卻越聽越精神。」

我笑道：「小王一向愛閑，一定遵照許太醫的叮囑。」

像這樣在關鍵的場合，專門提那壺不開的水是雲大夫的一點小小愛好。

我不禁出聲嘆息道：「可惜啊。」

許太醫帶著小醫官們叩拜告退，曹總管和楚尋也帶著藥單藥瓶先退下了。我向啟赭道：「今日臣的一點皮外小傷居然驚動聖駕，聖恩浩蕩，臣感激涕零。但天色已晚，時辰不早，皇上請快些回宮吧。」

好得太過了，巧得太過了，順得也太過了，都不像真的。

只是我不知道，站在我眼前的，是否還是那時的少年。

等聖駕出了大門，我才又覺著傷處跳跳的火燎的疼痛，兼之有些疲憊。回到廳中方才的軟榻上歇了一歇，楚尋端了杯溫茶送過來，我拉他在我身邊坐，楚尋道：「王爺受了傷，又十分勞累，不然我還是先回去，免得弄出些不方便，打擾王爺休養。」

柳桐倚又微笑起來：「王爺總讓臣無話可說。」

啟赭站在我面前，明黃色的衣擺紋絲不動。

那雙清透的眼睛又看著我，我幾乎要被定住，繼續道：「我以為，柳相心中，有社稷之事，百姓之事，像本王這種人，柳相就算和我說話，也應該是曉以大義……」

我怔了一怔，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於是再笑道：「對了，柳相這是頭一次到我懷王府中，雖然夜https://m.hetubook.com.com色已晚，如果不嫌棄，本王帶柳相去裏面稍微看看，我這懷王府中當然不及柳相的的相府清幽，不過後邊有個園子還算能看，晚上景色也頗為清幽……」

我接過茶盞，喝了口茶，微笑道：「連你也不願多陪陪本王，也罷，要麼這便讓曹總管安排轎子送你回去。」

桐倚啊，關鍵是，本王抱著你那時候，確實不坦蕩，確實有過那啥的心。

楚尋哧地一笑，我伸出沒受傷的左臂就勢將他攬住。

我剛剛端起粥碗，楚尋替我夾了一筷涼拌蕨衣，有下人在門口道：「稟王爺，柳丞相和雲大夫來了。」

楚尋又回我身邊坐，我和他隨便說著閑話，楚尋本是官宦人家出身，後來流落各處又見識過不少，幾乎什麼都能談得，我每每和他說些話，就感覺渾身鬆散些。

我便將話岔開道：「總之柳相最近還要多當心些，萬幸這幾個刺客都是雛兒，準頭力道都平平，又沒在匕首上摸個毒藥什麼的，否則……」

我一一謹記。

桐倚……

我跟著站起身，那句「這幾日會常來拜望」讓我心花怒放，我道：「那本王也要送送柳相。」

啟赭笑著截斷我話頭：「敢情皇叔還是嫌朕多管閑事了。」

我跪謝隆恩，終於恭送皇帝堂侄回宮去了。

柳桐倚進我懷王府，可是破天荒第一次，我竟像那十七八的少年一般，不知該如何是好。

柳桐倚還是望著我，道：「臣聽說王爺一向不將這些流言蜚語放在心上，怎麼卻拘謹了？今天下午，王爺救了臣，王爺也說，一切舉動，都是情急之下無意所為，坦坦蕩蕩，若還反過來和臣道歉，臣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了。」

楚尋站起身：「給曹總管添麻煩了。」態度謙遜自然，曹總管抬眼看了看他，含笑道：「公子客氣了。」

我正色道：「精神了才好，許太醫剛剛還勸本王要多養精神。」

還是雲毓笑著搖頭：「可惜，臣是吃過了來的，好像柳相也用過飯了，臣聽說王爺受傷，便特意過來探望，剛巧在門前和柳相遇上。」

許太醫將那一堆瓶瓶罐m.hetubook.com.com罐悉數贈送與本王，由曹總管帶著幾個人收下，稍後又開了張內服的藥單，楚尋一直在旁邊不聲不響地站著，曹總管在收那堆瓶子，許太醫把藥單遞過來，楚尋就接了。許太醫看看他，再看看本王，道：「懷王殿下最近請愛惜精神，切忌……太過操勞。」

我握著楚尋的衣袖道：「可惜我忘了，王府里沒有琴，只能等明天再讓人找一張來，要不然今天晚上就讓你彈給我聽。」

柳桐倚道：「可以說沒有，也可以說太多了，一時之間想不到。」

我看著柳桐倚，不知是否是因為夜色太柔軟，燈光太幽暗，我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與平時有了些不同，他開口，聲音便如同熏熏晚風般滲入我心：「王爺的傷勢如何？」

本王只能嘆氣，更低聲地道：「雲大夫，你所謂的送禮就是扎我一刀？」

許太醫抖著鬍子拱手道：「是臣多言，王爺請勿怪罪。」

我的聲音也跟著不由自主地如夜色般柔軟了：「沒大礙的，太醫說，過幾天就能好，柳相……請放心。」

這話是句地道的實話，在朝廷之中，永遠不可能完全知道是否得罪了人，得罪的是哪些人。

我有意苦下臉說：「本王在你眼中，當真如斯不通音律？我幾時還敢把楚公子的琴聲當催眠小曲聽？」

楚尋道：「王爺傷處疼，晚上怕睡不踏實，方才讓我彈琴么？」

雲毓在一旁道：「既然殿下還等著吃飯，臣就先……」

柳桐倚走後，本王向飯廳內去，不知為什麼，忽然覺得此時此刻，一切都有些不真實。

我道：「本王一向也是真么覺得，柳相這句話說到了我的心裏。但我沒想到，柳相會和我說這種話。」

我再次怔了怔，柳桐倚似是又笑了笑：「那年先懷王妃壽辰時，臣隨著母親也來拜賀，不過只是坐了坐就走了，並未留下吃壽宴，王爺當時正忙，可能未曾留意。」

那年的月色，那年的星，那年的池水，那年的桂花，就在這句話后，換去了此時的景緻與天地。

送到走廊處，柳桐倚又道：「王爺請回罷，耽誤了用飯，飯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