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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發道：「被我爹嚇跑了，他這樣，誰會和他過啊。等我長大了，有了錢，我也會跑。」

老婦人不識字，她年紀大了，也記不住經文，只會念阿彌陀佛，她每天都會在打掃庵堂時對著佛像念，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她不知道它是只可以聽得懂人言的刺蝟，但每天都會和它說話。老婦人說，尼庵和佛菩薩賞了你和我一口飯吃，庵堂又全靠城中的善人們供養，所以，是這座城裡的人養活著我們，我們要請佛祖保佑他們，讓好人們都平平安安。

劈木樁的那個人，正是馬富。

應澤冷哼一聲：「本座只是問問。」

衣袖一甩，電光無狂風止。

樂越的聲音在昭沅旁邊嘀咕：「奇怪了，他為什麼三更半夜起來劈柴？而且還不點燈，他看得見么？」

其實十幾年前，它已經死了。

凃城的尼庵收留了這個老婦人，讓她打掃庵堂和庭院，在後廚做飯。它也有了一個窩，就在觀音殿的佛台後，它剛把窩安在那裡時，庵中的小師父要趕它走，住持大師父就說，世間萬物平等，皆有佛性，想來菩薩也會願意給這隻刺蝟一個棲身之所。於是，它就在佛台後住了下來，每天看老婦人打掃房間，聽她念經，分她手裡的饅頭吃。

馬富神色詭異而猙獰，劈木頭的每一下都好像用了全身的力量，他嘴裏不停地說著一些話，說得咬牙切齒：「……劈開你頭，劈斷你的腿，劈得你進不了門，我劈！」

刺蝟女孩搖搖頭。

刺蝟慢慢地抬起臉。

「我父王才不會笑得那麼噁心！」

洛凌之蹲下身，問：「你為什麼在這裏，又做那些事呢？」

寂靜的黑夜，寂靜的街道，重歸鎮靜謐的紫陽夜晚。

樂越也隱隱有些猜疑，父母的事讓他腦中亂成一團，暫時想不到太多。他撿起地上的燈籠和沙漏，站起身：「今晚還是巡完夜再說。」

昭沅卻發現，飛先鋒正趴在棺材鋪的屋脊上，背對著他們，向棺材店內院的方向探頭探腦。它直覺猴子可能看到了什麼值得留意的事情，便用法術上了房頂，猴子立刻轉過頭，對它比劃了一下，示意它不要出聲。

假如天理存在，為何眼睜睜看著一城無辜的百姓被殺。為何屠殺了一城之人的罪魁禍首，至今還逍遙自在，沒有半點報應。

昭沅打了個哆嗦，所有的龍鱗都炸了起來。

他向著不遠處馬富的棺材鋪看了看，幻象中的昔日繁華客棧現在已經一絲影子也無。

樂越、昭沅、琳箐和洛凌之都默默地低下頭。

他現在仍這樣告訴自己。

小發生硬地道：「我怎麼知道！」他上下再和_圖_書打量了一下樂越昭沅和琳箐，「哦，你們今天半夜潛進我家來，就是為了打探這件事吧。我要去縣衙告你們擅闖民宅。」

女孩坐著的地方有一團皺皺的黃綢布。那是用來披掛在佛像身上的黃綢布的一角。

一道劍光，一枚光球，同時撞向了鶴機子和辰尚。

嘩啦啦兩聲脆響，鶴機子和辰尚的身影碎成了粉末。

就好像為人父母，都會希望自己的孩子快快樂樂。

小發收回手，雙臂環在胸前：「這位姐姐，你也看到了，我爹他脾氣很暴躁，如果個不小心，可能我就會被他當柴劈掉，你的這筆生意，很危險。」

樂越再循循善誘地問：「你知不知道李庭和你爹的病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

樂越吐了吐嘴裏的沙土。

婦人十分十分的年輕，看起來只有二十歲左右，秀美的臉上帶著恬靜的笑意。

小女孩的身影再次慢慢變成刺蝟，淡淡化成半透明的，透明的，最終成為一縷輕煙，消散不見。

琳箐俯下身，手中湧起淺淺的紅光，照在刺蝟身上。

那些情景，永遠永遠都不會再回來。

一面鏡子從它的身體中浮了起來，剛升起一點點，便啪的變成細小的塵末四散在空中。

應澤冷哼一聲：「天理，玉帝和他手下那班小神仙們估計正忙著飲酒作樂，沒工夫管無關緊要的天理。」

刺蝟大大的眼睛望著他：「不過，假如你是那個時候出生，我想到有個人，可能和你有點關係。」

這個幕後的妖怪竟然是個小小的女孩。看起來只有八九歲大，穿著褐色的小裙子，一雙大大的眼睛固執地看著樂越。

洛凌之苦笑道：「這可能就是天理與人情不同的地方吧。」

樂越眼中酸澀，喉嚨有些僵硬。

小發又翻翻眼：「我怎麼知道。」

曾經繁華的街道，曾經在夜晚燈火輝煌的店鋪，那些曾經說著笑著，來來往往的人們，全都已經不在了。

琳箐眯起眼道：「你們仔細看，馬富的樣子，好像不太對耶。」

琳箐嘆了口氣，把手按在刺蝟女孩的肩上：「我們都知道，你很想念這座城裡的人，可是你的做法，給現在城中的人惹了不少麻煩，不能再繼續這樣做了。」

刺蝟把頭埋在膝蓋中，放聲哭泣。

電光撞出火花重重擊落地面，石礫激散，刺蝟匍匐在地上斷斷續續地顫聲道：「大仙放過我，大仙放過我，我、我只是有讀心的鏡子，可以照出你心裏最想見的人……」

嘎吱一聲，廂房的門關上。院子中重新恢復寂靜。

她在送子觀音像前吃力地跪下，雙手合十：「民女李劉氏，求菩薩保佑我未出生的孩子此生平順。不求他和*圖*書為官為宰，豪富顯貴，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樂。」

樂越深感同情。

應澤冷冷地落到地面，刺蝟抖了兩抖，十分乾脆地昏了過去。

昭沅側首，發現樂越、琳箐、洛凌之、應澤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經爬上了屋頂。大家在屋脊上蹲成一排，一起看向下面的院中。

他翻著眼皮看了看樂越，「不過，和你今天說的那個李庭的名字有關係。他很久沒發作得這麼厲害過了。聽了你的話之後，他就有點不正常。」

昭沅蹲在一旁默默地聽，刺蝟仍然在哭泣，昭沅小聲問：「那麼現在該怎麼辦？」

他疑惑地看著眼前馬富的兒子小發，「你為什麼……從井裡爬上來？」

應澤陰森森道：「這是天庭無能的表現！」

樂越立刻道：「我們不是來偷東西的。」

樂越試探地問：「你爹為什麼會每晚夢遊？」

十幾年後，它的夢醒了，它和這裏的緣分已經盡了。

它聽見有人在喊，尼庵里有人懂妖法，殺！它看見小師父，大師父，老婦人，一個接一個地被箭射穿，被刀砍中。

每天晚上，它都希望這裏回到以前的樣子，可那些過往的種種，都是它自己造出來騙自己的。

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

樂越誠肯地表示自己絕無惡意，小發向他伸出一隻手：「行啊，為了證明你的話屬實，拿錢出來。擅闖民宅，總要給點賠償吧。二十文！」

琳箐噌地轉身，對應澤怒目而視：「你沒搞錯吧，這麼嚇唬一個小孩子！成天自我吹噓能滅天覆地，結果中了一個小妖怪的妖術，面子掛不住，就恃強凌弱？」

不求為官為宰，豪富顯貴，但求平平安安，一生安樂。

她舉起手中的葉片，放到口邊，那如笛如簫的曲聲再次響起，四周的霧氣又濃重起來。

大丈夫流血不流淚一直是他人生的信條之一。樂越認為，男人絕不能哭，一哭就膿包了。

木樁很快變成了一堆碎屑，馬富僵硬地拋下斧頭，僵硬地轉身，筆直向院中的廂房屋內走去，雙眼自始至終緊閉著。

在被那個火紅火紅的人用法力擊中，丹元盡碎的時候。

可是，好人們沒有平平安安，好多的兵殺了進來，好多的人都死了。逃命的人們想躲進尼庵，被箭一個接一個地射死在門前。它用盡全身的法術，想要保護住尼庵，可，一個火紅火紅的影子站在天空中，揮了下衣袖，所有的法術就都沒有了。

洛凌之道：「明天我們再來求他試試看。」

樂越的眼前漸漸浮出一個身影的輪廓，「為什麼你要說，這是不入流的法術？」

女孩的眼中有淡淡的霧氣和_圖_書：「他們一直都在這裏，每天晚上都在，不好嗎？」

他感到昭沅的雙手輕輕握住了他的右手，先猶猶豫豫地，後來又緊緊地安慰地捏了捏。

樂越昭沅和琳箐都顧不上管猴子，只站在牆角安全的位置小心地觀察馬富。

洛凌之垂下眼帘：「我曾在師門中看昔日典故，提到凃城始建時，城中不但住著難民，也有許多逃亡的匪徒強盜，此地是西南一帶來往的必經之路，有人便靠路吃路，出現許多劫財害命之事，都查不出兇手。」

但是，佛祖，我真的不想死。

從水井口處慢慢升起一顆人頭，猴子手舞足蹈吱吱叫了兩聲，再用棍子在那顆頭上戳了戳。

女孩縮成一團，在刺目的白光中越縮越小越縮越小，變成半透明狀，最終化為一隻小小的刺蝟，蜷縮在地上。

琳箐打開黃綢布，裏面有幾根小小的枯骨，和一張刺蝟皮。

樂越道：「我有時候真的想問問老天，所謂天理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么？」

猴子隨著他們一起下到院中，四下張望，嗤溜一下沿著牆根向著一口水井奔去，蹲在井沿上往下探頭，抓起井邊的一根木棍向里戳一戳，再戳一戳。

我希望我能夠活著，這一城的人都能活著。

一個大肚子的婦人被兩個侍女攙扶著，走進了佛堂。

樂越靠著城牆坐，良久不說話。

有一天，靠吞食其他妖怪增強妖力的狼精發現了它，它差點被殺，拚死拖著重傷的身體逃到山下的道路邊。一個討飯的老婦人救了它，把它帶在身邊，一路乞討，來到了凃城。

琳箐問：「那你娘呢？」

「老子的師父這輩子不會說這麼肉麻的話！」

它原本住在山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成了精，沒有父母，沒有朋友，孤獨地住在小小的洞穴中。

昭沅認真地看了一下，詫異地小聲道：「是哦。他的眼睛為什麼是閉著的？」

好像有石頭壓著昭沅的心和雙肩，悶而且沉重。

刺蝟搖搖頭，擦乾眼淚：「不用，我也要走了，去應該去的地方。」

樂越嘆了口氣。

昭沅站上屋脊，聽見院中有詭異的響動，它也探頭向下看，只見院子中有個人，正手持一把斧頭，一下一下地用力砍著木樁。

洛凌之走到樂越身側，再度敲響銅鑼，鏘鏘的聲音驚醒了琳箐、猴子。唯有應澤還獃獃定在半空。

樂越走到廂房門前，正要伸手去推，突然有個聲音幽幽道：「你們是什麼人？」

洛凌之道，這樣說也微有些偏頗，百余年前，百里氏的宗主百里長歌助鳳祥帝起兵奪位，並且親手斬太子和熙于馬下，百里長歌因此獲封威武侯，后又加封為郡王，鳳祥帝把西和*圖*書南一帶的三州作為封地賜給他。百里長歌自認殺孽太重，恐怕後人會有報應，方才有了建凃城，收留難民之事。

樂越突然開口問：「你既然記得城裡的人，那麼你認不認得一個叫李庭的富商和他的家眷？他們是我的父母，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這座城裡出生的。」

她站起身，「不過鳳凰親自出手，只怕凃城的事情另有內情，我看咱們還需要詳細查查。」

樂越皺眉，難道說，馬富在……夢遊？他決定下去一探究竟，琳箐和昭沅躍躍欲試地跟上，留洛凌之和應澤在房頂望風。

樂越小心翼翼地跳到院內，屏住呼吸一點點靠近馬富，夢遊的人不能輕易吵醒，否則很容易害他沒命。

他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曾問過師傅鶴機子。為什麼我們師兄弟都是樂字輩，起個什麼霸啊，驚啊，狂啊的字不是更有氣魄么？鶴機子捋著鬍鬚笑眯眯地道，樂字多好，樂山、樂水、樂世、樂生、樂天，這是我們修道之人應有的境界。

刺蝟抽搐著動了動，在紅光中漸漸變回那個小女孩，睜著大眼睛獃獃地坐在地上。

琳箐道：「那也是百里氏一族的事，關凃城百姓何干？」

人頭越升越高，漸漸露出肩部、上半身，最後雙手撐住井沿，跳上地面，走到樂越近前，搖亮一根火摺子，翻了翻那雙三白眼：「原來是你們！半夜到我家院子里來做什麼？我家很窮，沒什麼可偷的。」

是的，這座城裡的人，都已經死了。

琳箐道：「那隻火紅火紅的，是鳳凰吧。孫奔說的沒錯，血覆凃城這件事果真不簡單。」

樂越渾身的寒毛一根根豎起。

刺蝟舉起雙手，劃了一個圓，圓圈暈出淡淡的光，好像一面冰鏡，鏡中浮現出一幅景象。

昭沅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假如它的妹妹變成人形，和這個小女孩應該差不多大，這樣的小女孩會是連琳箐都對付不了的妖怪？還是她和應澤一樣，其實也有很多歲了？洛凌之彎下腰，和氣地問：「剛才的幻象和這座城裡鬧鬼的事情，都是你做的？」

樂越有些不知該如何是好。

鏡中的婦人身影漸漸消失，樂越低頭，向刺蝟說：「謝謝。」

樂越冷笑道：「假如要報應，為什麼不報應到做傷天害理之事的人身上？那些無辜的人沒有做錯事，憑什麼要遭滅城之災？」

十幾年前的那天以後，什麼都沒有了。

偶因機緣得仙緣，佛前聽經又七年。聽得懂人話，被老婦人撿到，在這個城裡住過，是它今生最幸運的事。

儘管它不想相信。它曾經固執地一次次把那些屍體搬回城裡，希望他們重新站起來，動起來。可是沒有用。

樂越的手和-圖-書摸到腰間，昭沅握起右前爪。

狂風呼嘯，樂越被吹得東倒西歪，勉強抬頭向上望，見一個漆黑的身影踏著黑雲自半天空中緩緩降下，狂風中他的衣袂與黑髮一絲不動，雙目中閃著冰冷的寒意：「那個人，你為什麼能幻化出來？」

它還記得自己來到這個城裡時的事情。

應澤負起手：「去你該去的地方，那些凡人，已經死了。」

這個孩子，是遺留的冤魂，還是別的妖怪？樂越還來不及問琳箐，半空中突然閃過雪亮的電光，吹樹葉的女孩用手抱住頭哎呀一聲，電光，將整個紫陽鎮變得比白晝更刺眼。

鏘的一聲，洛凌之手中打更鑼響了，一瞬間，滿街的燈火，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立的店鋪和攤位，統統不見了。

琳箐看看樂越再看看它，拍了拍手道：「唉，凡人的鬼魂到了地府，一般三年就轉世了，說不定這一城的人，已經過著這一輩子的好日子了。」

有個聲音在暗色中幽幽想起，很稚嫩：「能看見想見的人最溫柔的樣子不好么？」

琳箐和猴子從屋頂上跳下，琳箐發現自己居然中了幻術，不由得大怒，打算把作怪的小妖怪拎出來痛揍一頓。但看見眼前的小女孩，她怎麼也下不了手。

由百里長歌幫助登上皇位的人的後人百年後又滅了百里氏全族，說起來的確有點報應的味道。

樂越尷尬地摸了摸乾癟的衣袋，正想問小發少年能否延緩到明天付賬，琳箐搶在他前面向小發走近一步：「喂，我們談筆生意怎樣？假如你能從你爹的嘴裏套出李庭的下落，我們可以給你更多的錢。」

小發再翻翻眼睛：「你也看見了，我爹他經常夢遊，一夢遊就拿著斧頭劈東西，不躲起來被他當柴劈了怎麼辦。」

他們，全都死了，再沒有人會給它饅頭吃，發現它偷吃供果也假裝沒看到，拿著掃帚一邊掃地一邊念阿彌陀佛。

店鋪的門扇在暗夜中緊緊地合著。

女孩的眼睛眨了眨，兩行淚水從臉頰流下，雙手抱住膝蓋嗚嗚地哭起來：「他們都死了。全部都死了。我誰都護不了，我什麼用都沒有，他們都死了……」

樂越沒有麒麟和龍那種非同一般的目力，他脖子伸得再長，也只能看見一個黑影在院中揮斧頭，表情什麼的，瞧不到。

他們給我窩住，給我東西吃，他們為什麼要死呢？阿彌陀佛，請佛祖菩薩保佑好人平安，保佑這個城裡的人平安。

昭沅和樂越一道在城牆邊挖了個洞，把刺蝟的屍骨用黃綢布裹好埋了進去。

昭沅抬起右手，托起一團耀眼的龍火。

樂越仰首朗聲道：「是哪路大仙高人，請現個身吧，不要躲在背地后里使些不入流的法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