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邵寂言說著往後一靠，轉頭望著如玉笑道：「你看我現在這模樣，定想不到我十五六的時候又瘦又小，比同齡的孩子都矮了半頭，都是後來那兩年下地幹活兒才壯實了些。現在已經撂了好幾年不做了，原先比現在要黑，下地幹活兒又不講究什麼儀容，整日里泥里滾出來似地，人家只笑話說沒見過我這樣兒的秀才，又糙又黑，一點兒也沒個讀書人的斯文。」
「就在那兒。」邵寂言道。
邵寂言有些意外，道：「你不生氣嗎?」
如玉有些不好意思地縮了縮。
邵寂言立時回道：「誰要你搬走了，我和你說這些話不是為了要你搬走，我只是……」
她哭得傷心，咧著嘴淚流滿面。
如玉歪著腦袋：「那你也老是故意躲起來讓她著急吧。」
如玉咧嘴笑了笑，道：「不用擔心我，其實頭先就有朋友說找到新的住處給我留了地兒，只我自己想跟你一起，這會兒我可以去找她們，而且還有二牛呢，他也會照顧我，不會讓我挨欺負的，你可以放心。」
邵寂言不知道如玉聽沒聽懂自己的話，只轉回頭不看她，像她那樣抱著膝蓋直直地望著前方，開口道：「我今日去拜見了王丞相……他很賞識我……」
如玉望著邵寂言怔了片刻，垂了頭不說話，隨手拿了腳邊的一根樹枝在地上亂畫。
他的手一點點的靠近，不同於以往的涼涼觸感，他碰到了……
如玉道：「才不是呢，白白|嫩嫩跟個大姑娘似的才不好。再說了誰說讀書人就不能下地幹活兒了？躺在家裡吃白食的才沒資格笑話你，你自己賣力氣養活自己是好樣兒的。」
邵寂言也不看她，只平靜地道：「我家裡本來就不富裕，我勉強把奶奶和娘安葬了，家裡也就沒錢了。我長到十六歲，除了讀書什麼都不會，我原還以為考中了秀才就能讓奶奶和娘過好日子，那會兒我才發現，中個秀才其實什麼也不是，我連自己都養不活。」
如玉跟著邵寂言離了家，因怕被街上的小鬼兒看見，她並不敢跟得太近，只遠遠的在他後面裝作逛街看景兒的樣子，待出了城不見什麼鬼影，方緊趕著跟了上去。兩人沿著河邊兒散步，一直走到了上次如玉找到邵寂言的地方。
邵寂言嘆道：「本來嘛……人的心就那麼大，能容得下多少人呢，除去家人朋友，怕也沒多少善心可分給不相干的陌生人了，如此只把旁人分個三六九等高低貴賤，和-圖-書也是情理之中……」說著頓了一下，道：「人之貴賤就好比天上的星星與河裡的污泥，一個亮晶晶的掛在天上，一個污漆漆的爛在河裡，又怎麼能怨世人只看得見星星而看不見污泥呢。」
如玉埋著頭，小聲道：「那很好啊……他是最大最大的大官兒……他能幫你做最亮的那顆星星……讓天下的人都看得到……」
「為了活下去，我不得不跟著鄰家的大爺給地主劉老爺打短工，當地一些讀書人都暗地對我指指點點，說我堂堂秀才去給地主家幹活兒，丟了讀書人的臉面，我一開始聽了心裏也難受，後來也就看開了……什麼臉面不臉面的，誰肚子餓誰知道，骨氣當不了飯吃，不管你讀過多少書該餓死還是得餓死。」
他捧起她的臉，生怕下一刻她就要從他手中消失一般，小心翼翼地為她拭去淚水。
邵寂言心中一澀，搖了搖頭，凝著如玉的眼睛，道：「如果你是個活生生的姑娘，我就娶你做媳婦兒。」
邵寂言嘆笑一聲，道：「我初時也似你這個反應，心裏把他罵了無數遍，可後來這樣的人見得多了，便也想明白了……許多人平日里也是孝敬父母，愛護妻兒，善待朋友，像我那個叔叔那樣兒不論怎麼擠兌挖苦，到底還能對我們這樣的窮親戚伸把手拉扯一下的，已可說是心懷善念，人品不錯的了。」
直到這會兒如玉才覺得自己心裏突突跳得厲害，他就近在眼前，呼吸打在他的臉上，很熱，快把她給熱化了，她什麼都看不到，聽不到，只凝著他的唇，做賊似地，滿臉漲紅地閉上眼親了一下：我也喜歡你。
如玉點頭，立時介面道：「那他就是把你當朋友了……是叫……忘年交……這個我懂的……我聽過這個說法……」
邵寂言淺笑道：「只可惜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想……我在劉老爺家做了幾年，一邊讀書一邊幹活，勉強能養活自己，可總不是長遠之計，我是打算參加鄉試的，可考鄉試又需要盤纏。我有個遠房的叔叔，祖母在世時偶爾還周濟過我們，我去向他借錢，他只說我一個田裡幹活兒的莊稼漢，祖墳里冒青煙被我蒙上了個秀才，怎還敢起考舉人的心思！我被奚落得難受真想掉頭就走，可到底還是忍住了，窩窩囊囊的說了好多好話，他才勉強借給我點兒錢，只說怕我不要臉的挨戶求錢丟了邵家的臉面。」
如玉動作一滯，手上
wwｗ•ｈetuｂooｋ•coｍ•ｃom不自覺的用力，小樹枝啪的一聲折斷了，她握著折斷的那節一下一下戳著地面，在腳邊戳出了深深淺淺的小洞，好半晌只埋著頭含糊地「嗯」了一聲。長久的擁吻，待到分開，兩人都似不能呼吸一般，額頭相抵粗重地喘氣。
如玉嘆了一口氣，抱著膝蓋自言自語：「如果我還沒死就好了，如果我不是鬼就好了……」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喃喃道，「也不是……如果我不是鬼的話，可能根本就認識不了你……呵呵……還真是麻煩啊……」話才說完，淚水便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不能這樣，該推開他的，她是規矩的女孩兒，才不能給男人摸|胸口呢……可那個男人是寂言的話……也許……也許可以給摸一下……摸一小下就好了……
好久，如玉才抹了抹眼淚，吸吸鼻子打破了沉默：「我明天就要搬走了啊，以後大概就再不要見面了，有句話想要問你……」
如玉聽完連連搖頭，一臉鄙夷地嘖嘖道：「狗眼看人低！真是沒比他再壞的了！」
如玉想了想，覺得邵寂言的話似是有理，可又總覺得不對，只不置可否地聳了下肩，縮了縮身子抱著膝蓋不說話。
如玉腦子裡一片空白，目光落在邵寂言的唇上。他剛剛親她了，很用力很用力的親她，親得她都快喘不上氣了，這說明他也是喜歡她的吧，一定是的，她不是一個人單相思，他剛剛說了如果她是活生生的姑娘就娶她做媳婦兒，他喜歡她，喜歡她。
如玉越是這麼說，邵寂言越是覺得跟往他心裏釘釘子似的難受。
如玉臉上一紅，氣道：「那你不早叫我，可是成心的吧！」
如玉努力地擠出笑容，卻愈發顯得楚楚可憐，只道：「我還以為自己可以不喜歡你了，可聽你剛剛說的話，我心裏還是受不了，很難受……所以我大概還是喜歡你……我沒有說到做到……不能再跟你住下去了，我明天就搬走……」
他的手指沿著她臉上的淚痕慢慢向下，她抿了抿嘴，似是在誘惑他似的，他不自覺地湊了上去，在那上面輕輕啄了一下。
邵寂言笑道：「怎麼可能呢，哪有做兒子的故意惹娘著急的？」頓了一下又道，「我娘養我不容易，我還不記事兒的時候爹就死了，家裡只剩了奶奶和娘，奶奶年紀大腿腳不好，雖是沒少疼我，但家裡的事兒都是娘一個人操持……」
如玉沒抬頭，只把下巴hetubook.com.com抵在膝蓋上，喃喃低語：「你就是星星……很亮很亮的那顆……」
如玉聽了心酸，又怕掉了眼淚惹得邵寂言難受，只咬了咬唇忍住，抱著自己的膝蓋，歪頭靜靜地聽著。
如玉聽了生氣，脫口道：「呸！大壞蛋！你那個叔叔是壞人！最壞最壞的大壞蛋！」
如玉彎了彎唇角，回道：「你原不是跟我講過嗎，有的時候喜歡一個人並不一定能娶來做媳婦兒，我那會兒沒明白，現在我懂了……就好像你喜歡沈小姐，但是因為他舅舅的事，所以你不能娶她做媳婦兒了……」說著頓了一下，轉回頭避開邵寂言的眼睛，蜷著身子小聲道，「就像我喜歡你……但因為我是鬼，也不可能妄想給你做媳婦兒……」
邵寂言轉頭看著身邊縮著身子，兀自垂頭亂畫的如玉，心口一陣酸澀，沉默了許久，低聲開口道：「我不想只做你一個人的星星，我想世人皆能看到我的光彩……」
她呼吸一滯，下意識地縮了縮，他再湊上去輕啄，想要退開，卻又捨不得，復又啄了上去。
提及往事，邵寂言的目光漸漸變得深邃，長嘆了一口氣，道：「我那會兒不太懂事……只知道自己傻讀書，沒想著幫娘分擔些，等我意識到了，我娘身子也垮了……就是我十六歲考中秀才那年，我奶奶和我娘前後腳兒都走了……」
邵寂言眸色黯淡下來，道：「氣我沒有回絕他的好意，氣我沒有找個自己喜歡的人做媳婦兒。」
如玉鼓足了勇氣，假做輕鬆地微笑道：「你以前說的，說即便我是個活生生的姑娘也不會喜歡我，是不是真的啊……」
他不在親她的嘴了，像個小狗兒似地親她的臉，親他的下巴，親她的脖子……她該起來的，可是又捨不得……好害羞啊……她的衣服好像鬆了……
一下下的淺吻輕啄，一點點地將兩人內心深處的情感點燃化開，他終是深深地吻住了那片櫻唇。
「哪兒啊？」如玉伸著脖子張望，「有什麼啊？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
「如玉……」邵寂言望著如玉，「他若只是想把我當個朋友，不會問我家中還有什麼人，不會問我有沒有與人訂親，更不會問我的生辰八字……」
邵寂言凝著如玉，心臟似被人用力捏住。
邵寂言扭頭望著她，笑道：「其實我早看見你了，看著你順著河沿兒一邊兒抹淚兒一邊找我，不知道的真得以為我尋了短見呢。」
「鄰居家的大爺看我可m.hetubook.com.com憐，想介紹我給地主家打短工，我不願意去。我只想自己是個讀書人，是個秀才，總不能為五斗米折腰失了文人的氣節……結果那年冬天我過得很慘……有一次餓昏在家裡兩天兩夜沒起來，若不是鄰家的大爺發現我那會兒就得死了……」
邵寂言抬頭望天，道：「我想做天上的星星。」
邵寂言慌忙地抹去眼淚，轉過頭望著如玉。
邵寂言抬手指了指河邊，如玉好奇地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黑漆漆的什麼也沒有。
邵寂言靠著大樹坐下，望著如玉在身旁拍了拍，如玉湊上去坐在他身邊兒，看著他眨巴眨巴眼睛，又四周漫無目的地看了看，這會兒已入深秋，樹葉兒都掉光了，也沒什麼好風景，她不明白邵寂言大半夜的跑這兒坐什麼，只覺得他好像心事重重不太開心。
邵寂言笑，揉了揉胳膊，轉回頭望著前方，好似自語地開口道：「我家村口也有條小河，我小時候常愛去那玩兒，夏天就跳到河裡洗澡，冬天就鑿個冰窟窿捉魚。有時候回去晚了，我娘也會像你那樣兒沿著河邊兒叫我的名字，找不到了就著急得掉淚，生怕我被河水沖走，或是掉到冰窟窿里去……」
邵寂言沒所謂笑了笑，沒應她的話，只接著道：「後來鄉試，我順利中了舉人，還不待我回鄉，就有當地的鄉紳來送錢送物。等我回家去還錢，我那叔叔又變了個人，不單錢不要了，還給我置辦了田地房產，只說他早就看出我有今日，說他當日那些話全是故意說來激勵我上進的，只把我捧到了天上去，說我們邵家今後便指著我撐門立戶光宗耀祖了。」
如玉一瞪眼，捶了邵寂言一拳：「你怎麼這麼壞！」
唉？他摸她的褲子了……怎麼辦啊，不能脫褲子的……
嗯……有硬硬的東西頂在她身上了……不行了……那是夫妻倆才能做得事，她知道的……可是……也許……也許再讓他親一下也不礙得……不脫褲子就好了……
如玉想笑，可才一咧嘴笑容卻被淚水淹沒，一直努力壓抑著得情感終於再控制不住，埋頭痛哭起來。
邵寂言故作輕鬆地道：「他什麼也沒說，我想我現在不過是個會元，他就是再抬舉我也不會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我……大抵是有什麼親戚家的小姐……」
深夜，四周靜悄悄地沒一點兒聲息，兩人各自別著頭不看對方，只默默的掉眼淚。
她漸漸止了淚水，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垂著眸子抽噎。ｈttps://wｗｗ.hｅｔubook•ｃoｍ.coｍ
心口一顫，他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髮，抬起他的臉。
邵寂言難受，他想留住如玉，要她不要走，可是他開不了口，他知道二人終歸是人鬼殊途，他給不了她任何的承諾，他們之間也不會有什麼美好的未來，他這會兒可以自私地將她留住，可將來總會有分開的一日，那會兒或許會傷她更深。
邵寂言也跟著流淚，抬手去摸她的頭髮，她現在在哭，他大抵是摸不到的，可他還是忍不住的抬手過去，哪怕是落得一場空。
「我幹什麼要生氣……」
如玉道：「是了……這樣你就不是不相干的人了，你就是他的親戚了……」沉默了許久，淺淺笑了笑，道：「丞相家的親戚定都是富貴人家……養出來的小姐都得是知書達禮的美人兒……你有福氣了……」
如玉怔了一會兒，鬆手丟開手中的小樹枝，歪著頭偷偷地瞥著邵寂言，怯怯地小聲道：「他是要把他那個沒出閣的小閨女嫁給你不是？」
如玉一愣，隨即把頭埋得更深，拿小樹枝用力戳著地面，道：「也許他是個大好人，天下第一大好人，不求回報的想幫你的大好人……」
「嗯。」邵寂言點頭，「是成心的。」
邵寂言淡淡的微笑：「就在那兒，上次你來找我，就是站在那邊那棵大樹底下，哭得跟個淚人兒似地喊我的名字。」
他好像跟剛剛不一樣了，他親她的嘴，像要把她吃了一樣，她根本不知道怎樣去回應，身上跟不會動似的。她的手明明抵在他的胸口，可不知怎麼就順著他的肩膀摟上了他的脖子。他的手也不在她的臉上了，在她肩上……不是……在……在她的胸口上……他在占她的便宜……
邵寂言趴在膝蓋上，別過頭去。
「嗯……」邵寂言聲，道，「可我與他非親非故的……他不會平白抬舉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是我自己想要搬走的……」如玉打斷他的話，垂眸回道，「因為我說了謊話，我說了再不喜歡你了，可我沒有說到做到……我好像還是喜歡你……」
她滿心羞臊還來不及睜眼，下一瞬便感到他整個人壓了上來，比剛剛更用力的親她，把她壓在了地上。
邵寂言道：「也許，也許真如你所說他是個求賢若渴的大好人……可也許……他只如世人一般，只把善心施給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邵寂言一怔，未及反應，便聽如玉吸了吸鼻子，埋頭道：「我明白了……全明白了……我明天就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