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愛妻齊如嫣之墓、夫周光南攜子周儼立……9月6日。
「有什麼事嗎？」趙老師摘下眼鏡，揉揉眉心。
阮眠在登記本上籤了字，交完錢，順利拿到了三本新的教科書——正是那天晚上被火燒掉的數學必修三、歷史和地理書。
「你有沒有覺得大家看你的眼神好像變了？」
當然記得。
周圍只有風聲，如同死寂。
第二個問題……不怎麼想問，她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裏的聲音，想和他多待一會兒，哪怕只是一會兒，在今天這個特殊日子。
阮眠走出辦公室，還沒走多遠，遇上從廁所出來的潘婷婷，兩人一起往回走。
潘婷婷站在空調前等她，一邊用手扇風，一邊和一個新生模樣的男生聊天，「我的天，你班主任是老孫？這老頭可是出了名的難搞，想當年……」
兩人回到教室，阮眠把書放回抽屜，又穿過走廊，來到辦公室。
位於右邊的是z市最大最好的墓園，曾找香港風水大師來測過，說是難得一遇的風水寶地，為此還轟轟烈烈上了z市日報。
阮眠看著那道獨自立在墓前的背影，很難過，想哭，很想哭。
「還記得她嗎？」他沒回頭。
阮眠腳步微頓，「為什麼？」
轉眼間，八月無聲無息走到盡頭，學校正式開學了。校園裡湧進了許多新鮮雀躍的面孔，連日來被陰雨浸潤的桂花香氣也活潑起來，飄得到處都是。
有嗎？
「哈哈哈……」出了圖書館，潘婷婷就差朝地上翻個滾兒了，「嘖，小鮮肉可真嫩啊！」她慢慢收緊五指，「不行不行，我快控制m.hetubook.com.com不住我自己了。」
那巴掌可真狠啊，她一直記到現在，以後每年過年都盡量避著，此番回去也只是儘儘最後的孝道。
她不怎麼喜歡這種感覺，如同芒刺在背。
阮眠要去的是左邊的「平民」墓園，她媽媽就葬在那裡。
太陽升得很高了，光芒刺眼。
原來他、他是……他就是……
其實她也不怎麼清楚，只知道阮眠她爸開了個出口貿易公司，聽說生意做得還挺大的。
她心緒如瘋長的亂麻，艱難地消化著這些信息。
曾玉樹剛從外面進來，見兩個女生親密地抱成一團，自己同桌還滿臉羞意，他撇撇嘴角，趴在桌上，目光若有似無地圍著她們打轉兒。
附近人跡罕至，還要走好長一段路才能攔到車，正想著，耳邊就聽到了車聲，她抬頭一看，一輛黑色車子正迎面開過來，然後慢慢停在路邊。
兩人安靜無話。
大概一個小時后，計程車在一道下斜坡前停了下來，阮眠從車裡下來，抬頭去望。
「趙老師。」
她從小是奶奶帶大的，和外婆感情說不上深，小時候和表弟玩鬧，弄哭人家，還被她不分青紅皂白打了一巴掌。
阮眠一動不動。
阮眠吃完了一塊桂花糕，聲音微哽，「媽媽，從今天起，眠眠就真正長大了。」
阮眠的手指鬆了又緊，緊了又松，她淺淺呼出一口氣，「……好。」
趙老師笑道，「弄丟了？」
誰知他彎腰探進來，「下來吧。」
她慢慢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握了握他的手，感覺到他僵m•hｅｔｕbｏoｋ•ｃｏm•coｍ了一下，不過並沒有甩開她。
阮眠彷彿受了某種蠱惑，不知不覺就上了車，坐到他旁邊。
趙老師得到滿意答覆，笑著點頭，「不用急，慢慢來。」
這一幕似曾相識，連後座里的人都那麼熟悉，「上來。」
阮眠輕輕看她一眼，抱著書走到前面去了。
兩塊墓地像張開的手掌一樣安靜地置於青山綠水間，雖然共處一地，可其中又有天壤之別。
前段時間大家都在猜阮眠家裡的背景，潘婷婷忍不住多嘴說了一句：連小霸王花都要低頭的，你們覺得會是什麼背景？這樣一來也就等於間接坐實了……
那泛黃照片上帶著嫣然笑意的中年女人，不就是那天周院長拿給她看的……
車子停下，齊儼開門下車，阮眠坐直身子，準備待在車裡和司機一起等他。
「懂得疼人唄。你想啊，他年齡閱歷都在我之上，肯定不會動不動就和我吵架，而且，」潘婷婷說得頭頭是道，「我搗鼓出的爛攤子什麼的，他也會幫我收拾……」
他們三個人是那所酒店僅有的倖存者，後來又只剩下她和他。
前段時間墓園的工作人員打電話告訴她，墓地旁邊的柏樹被颱風攔腰截斷，她走近一看，原來的地方已經重新栽種了一棵樹苗，被樹壓壞的圍欄也換了新的。
她心想，他也是來這裏拜祭誰嗎？她這樣跟著是不是不太好？
會是誰？完全沒有一點頭緒。
這片墓地枕山面水，大概就是所謂的風水寶地之兆，因此招了許多名聲，價格也被炒得離譜，可人死了不過在世間留htｔｐs://ｗww.ｈetｕbook•ｃｏm.ｃｏm個名字而已……
阮眠的視線忙不迭地落到正前方的墓碑上，雙眼圓睜，大驚。
課間，潘婷婷去了一趟辦公室，回來就開始收拾東西，她媽剛打電話跟班主任請了假，說是鄉下外婆不小心摔了一跤，老人家年紀大了，身體一直都不見好，怕是就這兩天了。
阮眠下了車，跟在男人身後往山上走，步子被層層困惑壓得又重又慢。
對方很快追上來，「啊啊啊！我好像懂了，阮眠你……」
阮眠用力點頭，后覺他看不到自己的動作，又重重地「嗯」了一聲，「記得。」
她的老師，所有和她一起站在領獎台上的同學，全部都……
「媽媽，今天是我生日。」
他又說，「我要去看的人，你應該也認識。」
哎，什麼時候，什麼時候他也可以……
圖書館塞滿了各班前來領新書、作業本的學生，一派熱鬧。
阮眠動了動發麻的雙腿，「媽媽，謝謝您陪我過十八歲生日。」
課上氣氛不錯，英語老師的時間也掐得很准，她的話音剛落，下課鈴應聲而響，全體起立。
她去過各個書店，網上也找了，可都沒有找到相同的畫冊，實在想不到其他法子，潘婷婷便建議她要不賠錢算了。
到了。
潘婷婷送的書才看了三分之一左右，阮眠的生日就到了，這天剛好是周日，她一大早起來，推開窗，晨光微熹，是個好天氣。
他說完，拿起杯子慢悠悠喝水，等著她的回答。
「總之，就是找不回來了。」她輕聲補充。
阮眠這才明白過來。
前面的人似乎也有滿腹心事hｅtuboｏk.coｍ•ｃom，頎長的身影看起來落寞又黯然，她趕緊跟上去，和他並排走著。
怕是應了那句，生死有命，算人不算己。
或許，原本也有可能剩下的是她和她。
阮眠疑惑地看過去，走廊上一大片目光四散，她根本都沒來得及看清。
其他人還在睡，客廳落地鍾「滴答滴答」走著，她背著包打開門走出去。
原來今天是他母親的忌日。
「最重要的是，成熟男人的魅力啊魅力！」
「阮眠？」
一片綠樹葉飄下來，被風吹到她發上。
「不過，」她又說，「我還是更喜歡年紀比我大的，唔，至少要大五歲。」
兩人並肩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男人偏過頭，啞聲問了她一句話——
阮眠想起九年前的今天，她中途離席慶功宴，為的就是不錯過母親打來的電話，在回房間的路上遇上他們母子，三人剛錯身而過，頭頂上的吊燈就不停搖晃……接著，災難就發生了。
是了。
阮眠看不下去了，趕緊走過去把她拉走。
畫一幅畫？
她放好東西，在墓前蹲下來，拔掉了幾顆幼草，留下一株開淡紫色小花的花草，然後從包里拿出一小包桂花糕。
「我怕是趕不上6號前回來了，」潘婷婷背著書包站起來，解釋道，「這就當給你的生日禮物吧。」張開雙手抱了抱她，壓低聲音，「提前祝你生日快樂，順便，阮眠，歡迎來到成年的世界。」
第一個問題太私密，問不出口。
阮眠見她轉過身，把一本書放到自己桌面，看清那是她前幾天剛買的言情小說，還沒拆封呢，倒是一愣。
她以後再也不會哭了。
正對著電腦hetubook.com.com屏幕的人抬起頭，「阮眠？」
他全身的每一寸輪廓，喝酒抽煙的動作，淡笑，看她的眼神……所有和他有關的細節，她都記得清清楚楚。
夫周光南，子周儼？
可惜的是，三年後，聽說那位風水大師再次應邀前來大陸看風水，途中遭遇百年難得一遇的泥石流，不幸罹難。
她和他有共同認識的人嗎？
周儼，齊儼。
兩人剛坐回座位，上課鈴就響了，這節是英語公開課。
阮眠雙手背在身後，垂頭，一副乖巧認錯的模樣，「趙老師，對不起。前幾天您給我的畫冊，我……我不小心弄丟了。」
趙老師靠在椅子上，見她一臉無措，他稍稍思索一番，「賠償就不用了，這樣吧，你給我畫一幅畫，就當彌補回來了。」
她烏黑的眼眸被陽光映照得清透，頰邊也泛著微紅，風把她的白裙牽起來，在上面撲了一道道清影。
「哎，軟綿綿你耳朵怎麼紅了？」潘婷婷好奇地湊近來。
她站起來，沿著來時的路慢慢走回去。
阮眠被她晃得差點拿不穩手裡的書，又聽她問，「你還記得我們出去買東西那天看到的那個男人嗎？」
阮眠走過去。
「嘻嘻，」潘婷婷搭上她的肩，打趣說，「自從小霸王花跟你道歉后，我走在你旁邊感覺腰杆子都直了好多呢！」
認識的人？
教室后坐了一整排聽課老師，阮眠坐得筆直，認真做筆記，曾玉樹咬著筆管，似模似樣地打開書看，潘婷婷也收斂不少，不嗑瓜子也不看小說了，只是不停地在桌下抖著腿。
唬得對方一愣一愣的。
他的掌心很涼。
車子繼續往前開，開向右邊的墓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