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他父親將多拉視為兒子悲劇的根源，請求傅衡光將它帶走，他母親眼神凄涼，大概想把它留下，哪怕留個念想也好，可又怕睹物思人，時時勾起傷心事。
到那時，她是風眠星的秘密也瞞不住。
來時路上還不覺得，現在是真的感覺到了冷。
他的記憶回到了初到美國的第一年。
她摸了摸胳膊，後知後覺那股寒意是從骨子裡生出來的，心也變得慌牢牢的，簡直有些呼吸不過來，連忙爬到床上，用被子緊緊地裹住自己。
他走過來，順手按開了客廳的大燈，整個人走入明亮中，清雋眉眼似乎也被點亮，眼底甚至有淡淡光華流過。
幾乎是橘色光撒下來那一瞬，傅衡光也出現在卧室門口，她看過去，只見他身上穿著黑色浴袍，腰間的帶子只是隨意系了下，布料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露出胸口處一大片白色肌膚。
所以才會選擇那樣無望地了結自己的一生。
孫健酒癮特別大，幾乎每天都喝得爛醉如泥，要等女朋友深夜下班才能把他撿回去。要借酒精才能度日的人，往往都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心傷。
「好。」
知道女朋友出事那一刻，孫健情緒徹底崩潰，身體還活著，但心已經死了，於是釀就了後面的悲劇。
等他出獄后，身上帶著RBX標籤的智能機器人已經全面上市，他也開始走上了漫長而希望渺茫的訴訟之路。
憑什麼？！
「這段記憶是我從它晶元里調和*圖*書取出來的。」
這意味著多拉不僅親眼見證了男主人跳樓自殺的過程，而且畫面那麼近，說明它當時就在事發地點，說不定身上還浸滿了鮮血。
不過三十五歲的男人，一夜之間全白了頭髮，眉心處的褶皺，總是帶著和他這個年紀不符的滄桑，知道現實有多殘忍，被它揚起的巨浪一次次撲倒，狼狽得像落水狗一樣，可他卻沒有想過放棄，一次都沒有！
迎面的落地窗湧進股股冷風，她偏過頭去打了個噴嚏。
鼻尖嗅到一股淡淡的煙味，周星辰湊過去，聞了聞：「你抽煙了？」
也好。
周星辰順著她目光看過去，多拉安安靜靜躺在桌面，拆下來的零件整齊擺在一邊，它的兩個黑色大眼睛像黑洞般，深而空。
她認真想了想：「逝者已矣。」
周星辰擰亮一盞小壁燈。
她忽然感覺到迎面撲來一張巨大的細網，每一個網孔都裝滿窒息，壓得她太陽穴突突地疼起來。
聽到這裏，周星辰忍不住問：「他到最後也沒有討回公道是嗎？」
「怎麼回來了。」
「沒有。」傅衡光語氣略沉重。
他推著她往卧室走：「先去泡個澡。」
周星辰也不推辭，走進浴室，對著鏡子把散亂的頭髮紮好，傅衡光拿了套乾淨睡衣進來，她看一眼倒是窘了，還是上次他那套會把她穿成小人國公民的睡衣。
心裏暗暗琢磨，下次要不要把自己睡衣放一套在他這兒？
hｔｔｐs://ｗｗｗ.hｅｔｕbｏok•cｏm.com多拉又是類人腦機器人，被寫進了人類的喜怒哀樂，卻沒有人教它要怎麼樣排遣撫平哀傷情緒，只要記憶還在，它就會一直保持死氣沉沉的狀態，它也沒有權利可以為自己做主，選擇放下還是銘記。
傅衡光皺眉，輕握著她單薄的肩頭：「出門怎麼不加件外套。」
這段記憶就算會被留下，也不該由多拉來背負。
周星辰唏噓不已：「有的時候，真覺得人生是不公平的。」
傅衡光在她頰邊親了一口：「改天找時間請你舍友吃個飯。」
周星辰連門都沒敲就衝進去：「發生什麼事了？」
哎——
她把食指放在感應器上，輕微的「叮」一聲后，門開了條細縫，走廊的燈光搶先飄進去，將黑暗的玄關照亮了一個小角。
「它的記憶……太殘忍了。」
客廳也沒開燈，此時他在書房，還是已經睡下了？
明天準備也不遲，因為可以預見——往後這樣的情況不會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彷彿籠罩在一片濃稠的黑暗中，連神色看起來都比平時冷峻了不少。
作為第一代類人腦智能機器人，多拉當時在「想」什麼？它也會為這一悲劇而感到悲傷嗎？
夏天反手擦掉眼淚，在桌面的虛擬鍵盤上敲了兩下，畫面消失，她的情緒勉強平靜了些：「我想他應該就是多拉的主人吧。」
周星辰洗完澡吹乾頭髮出來已經是半個小時的事，男人hetubook.com.com正靠在床頭看書，見她站在燈下，微垂著頭，露出一截瑩白如玉的脖子，雙手正專註地和袖子較勁兒，卷上去又掉下來，他忍不住笑道：「要早知道是這樣，應該幫你準備一套睡衣的。」
封鎖在多拉記憶里的那個陌生男人，他到底是誰？
她跑出去幾步，又回來抱了抱夏天，「別想太多，早點休息。」
由遠及近，由高到低，一個頭髮全白的中年男人從高樓上一躍而下，像一顆深秋里熟透的果實，帶著一股決絕向地面俯衝而下，屏幕瞬間濺滿了血花。
今晚沒有月光，星空璀璨。
周星辰也是現在才知道原來傅衡光也是會抽煙的，不禁想起了媽媽說過，她和爸爸初識那會，爸爸煙也抽得很兇，簡直是拼了命地折騰自己身體，後來在媽媽的監督下，他就慢慢把煙戒掉了……
周星辰眯了眯眼，難道剛剛真的是她看錯了？
傅衡光早就猜到她去而折返一定是和多拉有關，多拉機身突然癱瘓那會兒他心情也跟著低落，本來打算後面再跟她解釋，沒想到她室友速度那麼快……
原來他手上有個類人腦智能機器人的專利，本來和當時美國的RBX科技公司談好了條件，以技術入股，年底享受分紅，福利豐厚，但誰能想到這原來是一個陷阱，RBX在合同上動了手腳，不僅吞掉了孫健的專利，還構陷了某項罪名讓他鋃鐺入獄……
「忘了。」
他低低地「嗯」一聲，忘了ｈttps://wwｗ.ｈeｔubｏｏｋ.ｃｏｍ.com什麼時候學會了抽煙，曾經有段時間抽得很兇，後來就淡了，也沒什麼癮，只是偶爾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抽一根。
「星辰，」夏天用力抱住她，臉上帶著淚痕，聲音哽咽得幾乎發抖，「太殘忍了。」
那是凝聚了他無數心血的結晶，寶貝得就像親生骨血一樣，那些人憑什麼就這樣把它奪去，更頭換面、改名換姓后，就變成了他們的東西？
「那我讓夏天幫忙把記憶備份，然後從多拉的晶元里清除。」
被子被他的體溫捂得暖暖的，周星辰在他懷裡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傅衡光，能和我說說多拉原來的主人嗎？」
「我也是這麼想。」
它旁邊的電腦屏幕上反覆跳動著同樣的畫面，聲音被關掉了，死寂無聲里，只有一幀幀的畫面躍起來——
從那以後，多拉就留在了傅衡光身邊。
如何甘心？
原來他也見證過一場生命的隕落，怪不得他那麼堅定地告訴她：「沒有生命，又哪裡來的事業和愛情？」
他又拍拍旁邊的位置：「過來。」
傅衡光握住她的手，裹進手心裏，難得嚴肅：「星辰，你覺得應該讓多拉留住那份記憶嗎？」
傅衡光幫孫健處理了後事，火化后還親自把骨灰送回他故鄉，他家中那年邁的老母親，臉上帶著經年勞作的風霜，捧著那小小的盒子，哭得肝腸寸斷：「怎麼會這樣！？兒啊，你不是說在國外一切都好……」
「夏天，」周星辰盡量讓語調保持平穩，眼神
和圖書卻是又慌又亂的，「你先不要碰它，我出去一趟。」
周星辰在濃濃的夜色里一路小跑，深淺不一的腳步聲踏碎夜的靜謐，她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站在傅衡光的公寓門前，扶著腰低低喘氣。
「不喜歡的話，我以後都不抽了，嗯？」
夏天怔怔的，對著那飛快在眼前消失的身影輕聲問：「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啊？」
「夏天！」
周星辰弱弱地應了一聲，心想糟了，還沒跟她們說呢，而且其中一個還是他的小迷妹，坦白的後果估計……會有些嚴重啊。
怎麼會……這樣？
死何其容易？真正艱難的，是活著。
一直以來支撐孫健的除了心底的強烈不甘外，還有就是對他不離不棄的女朋友。可RBX到底還是做得太絕，為了給孫健「略作」警告，竟喪盡天良地囚禁了他女朋友，並往她體內注射毒品，好好的一個人，被折磨得只剩一把枯骨，如同被掛在火爐邊的薄紙，只需風輕輕一吹，便化為灰燼。
當時傅衡光聽到噩耗趕到現場，孫健身上蓋著白布，終日不離身的機器人多拉趴在他旁邊，滿身是血，嘴裏發出的一聲聲輕泣聽得人揪心。
後來一起喝酒喝得多了，加上又是同胞，感情上又親近了些，孫健終於在半醉半醒間吐露了實情——
那段借酒澆愁的日子里，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遇見了一個名叫孫健的華人，兩人湊成了一桌，聊了幾句才知道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
傅衡光幫她放好水就關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