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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真寺雖然是方外之地，可等級的森嚴並不比紅塵來得少半分，圓覺主持出身皇家，又是自願出家，身份高貴才坐得主持的位置。至於亭幽這等嬪妃出身的，哪怕曾經位分再高，也做不得數，都得慢慢熬著。

這幾日亭幽就擔心得不得了，生怕定熙帝派人來傳旨，她可還不想吃虱子。每夜都一直輾轉反側到很晚才睡著。

燭光照著她白凈的臉蛋兒，也鍍不上一層紅色。亭幽坐在床邊，用斷了兩齒的木梳輕輕梳著頭髮。

侍夜的宮人見到屋裡出現了個黑影后，立刻就想尖叫出來，卻被定熙帝一掌敲在腦後，暈了過去。

心裏一橫，亭幽便從枕下摸出一把磨得鋥亮的剪刀來，刀口夾住三千青絲就想剪下，腦子裡卻忽然浮現出定熙帝的模樣，在燈下對她說：「阿幽，你有一頭像緞子一般的頭髮。」

這裏的人倒也不是特別針對亭幽，大伙兒都是這麼過的，亭幽只是沒有受到任何優待罷了。

亭幽快速地清洗了一番，又忙著倒水、收拾屋子，末了這才得空休息。

至於原話是不是這般，亭幽也不敢再問，匆匆去了。

空曠寂靜的平台上，能聽到大殿內傳來的「噼噼啪啪」摔東西的聲音。

王九福的臉瞬間就爛了。恨不得老天立刻賜下個美嬌娘來，能讓主子的心情好些，他們這些做奴才的也好過些。

亭幽只知道何麗珍當初被送出了宮，卻不知她是來了這裏，定熙帝何其狠心。若問何麗珍做錯了什麼事，那便是遇上了定熙帝，失了丈夫還要了斷紅塵。

早課後，亭幽領了一缽有些灰色的粗米粥並一碟小菜，低頭坐在飯堂里食用。不吃便沒有力氣，飯後還得去後山打水。

當個好尼姑才能出頭。

亭幽的祖母是早就去了，所以女主子里她的母親敬夫人便為大，領頭帶著一眾女眷上前請安。

亭幽望著自己母親耳邊的一根白髮，強作歡顏的臉上已經有了几絲明顯的紋路，「母親當初為什麼一定要把我送進宮，若不然，咱們母女也不用連說句話也這般難。」亭幽的情緒有些浮動。

王九福琢磨不透這位主子的心思，只能跟著。

跟著跟著，才發現，定熙帝去的地方居然是和曦宮，還面帶愉色。

亭幽頷首領了，轉眼看了看司儀內監，後面跟著一眾內侍捧出禮物來，敬夫人得了一套金累絲頭面、一柄玉如意、一串香楠木佛珠、四色布匹並四色金錠子heｔuboｏｋ•ｃom.ｃｏm。

「不用了。」定熙帝忽然斂笑出聲。

了塵也不推辭，直接坐了下來，瞧著亭幽道：「我雖明了塵，可是何嘗了過，夢裡頭全是宮裡的景象，如今見了你，這塵怕是真能了了。」

崇真寺現如今的主持是定熙帝皇祖父的女兒，繁燁公主，這位公主先後兩度守寡，至三十歲上下唯一的兒子溺水，最後在崇真寺出嫁，因著高貴的皇家血統，又熬了這麼些年，才坐得如今主持的位置。

眼前灰袍尼帽的女子不是何麗珍又是誰。

明面上是一道代皇帝替天下祈福的旨意，其實誰的心裏都明白是怎麼回事。

在宮裡，她沒能當個好嬪妃，但在崇真寺，亭幽是務必要當個好尼姑。

亭幽到乾元殿時，見得伺候的宮人都一副瑟瑟模樣，自己也攏了攏大氅，晚間的風確實刮著人疼。

一時禮畢，敬夫人等領了亭幽去園子里轉轉，四處彩燈耀日，樹上都掛了紅，遠遠望去便像是百花齊放般，可終是沒有春日的溫暖。

亭幽望著還在襁褓里的「弟弟」，又想起自己父親的年紀，一時又看著敬夫人手腕上那從不離身的佛珠，思緒萬千。

這方能了塵。

她只覺得自己就像是貨物一般被父母送入宮裡交換權勢，又像是玩物一般伺候定熙帝，最終怨的還是自己這個蠢物，怎麼就傻到喜歡了帝王。

了塵在宮裡也待了些時日，定熙帝與這位敬貴妃素日的糾葛，她摸得一清二楚，自己出宮，這位敬貴妃在裏面還不知扮演了什麼角色，但定熙帝的心一直是向著這位敬貴妃的，了塵卻是有感觸的。

禮物是早就準備好的，敬老太爺是一副玳瑁西洋老花眼鏡、一柄如意、一柄鷹嘴烏木拐杖、四色金錠子。不算華貴，但畢竟是宮裡賞的，倍添顏面。

楚恪又親了親亭幽的唇，腦子裡浮現了那孩子的模樣，他肯定是捨不得當嚴父的。

這幾日宮裡的人都過得戰戰兢兢，誰都知道定熙帝在發火，這是從沒有過的事情，大多數時候，定熙帝的臉雖然陰沉但還不至於嚇得闔宮上下都哆哆嗦嗦，哪怕生氣也多為暗中處置了就是，並不如近日這般，彷彿點著了的炮仗，隨時準備炸人。

「咦，怎麼是你？」

王九福見定熙帝笑了，對著外面的人使了個眼色，這是彼此都熟悉的。

亭幽笑了笑，也不說話，兩個人相坐無語，末了，亭幽起身挑和-圖-書起身邊的水桶，回了崇真寺內。

過得三日，王九福前來和曦宮傳旨，亭幽自知是躲不過的，卻沒料到來的是這麼一則聖旨。

待眾人行過理，又有一個女子抱了一個小嬰孩上前行禮，亭幽瞧著極為眼生，那女子二十來歲，杏眼桃腮、體態婀娜、極為標誌，看裝束不像下人，那小嬰孩長得唇紅齒白，包裹著金絲被，項上帶著八寶金鎖，也是富貴萬千。

亭幽看著眼累，告知了敬夫人，敬夫人便領了她去映月樓小坐，這是亭幽做姑娘時，愛來的地方。

亭幽聽得頭疼，熬到戌時二刻總算可以打道回宮了。

掀開帘子，就見亭幽蜷縮在被子里，只留了一張小臉在被子外，越發襯得嬌小來，覆著眼睛的睫毛像一把羽扇似的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如果不是這個念頭撐著，亭幽懷疑自己當初能不能撐到現在。

亭幽睜著偌大的眼睛，滿是絕望地看著敬夫人，她為什麼就不能……哪怕是摸摸自己也好啊，亭幽心想，哪怕為著她的母親，亭幽也想過要去求定熙帝，如今只能笑自己太傻。

「你怎麼在這裏？」亭幽喃喃地問。

但亭幽的心是早就鑽了牛角尖了，所求的唯一不過是自己母親的一絲關愛，哪知卻被敬夫人這般冷淡地擋了回去。

若灌不滿那缸子水，晚飯是不用想了，連睡覺也是不用想的，得站到刑律堂圓真尼的門口去，一站就是一宿。

回宮后照例是要去定熙帝那兒謝恩的。

亭幽看得有些疑惑，后四色物件是亭幽親自打理的，但那套金累絲頭面卻不知是哪裡冒出來的，餘下女眷所得之物皆有多出。

了塵當初一頭栽入，拋夫棄家進宮，不過是為了一面情緣，可是帝王之情何其短暫，轉眼便零落成泥，連他的一個回顧也不曾得到。

而且如今亭幽這般情況也無法下山，每月只有廚房的尼姑才能得了去山下採買的機會，亭幽只盼著這個機會，或者她還能有回到永安山水的機會。

俞九兒見到亭幽時，簡直堪稱面無人色，亭幽張了張嘴，吐不出讓俞九兒進去通傳的話來。

楚恪的手被亭幽微微踢了一下，他趕緊收了回來。靜靜坐在床邊。亭幽臉上已經看不出掌刮的痕迹了，楚恪還是忍不住摸了上去，那日他其實也沒太大用力，只是想阻止她脫嘴欲出的話而已。

亭幽實在習慣不了，省吃儉用將每月得的零錢攢起來，才託人買得這和圖書桶。好在她如今並未剃髮，名義上還是定熙帝的貴妃，自己才單獨得了間屋子，否則只能去睡大通鋪，更是受不得。

敬夫人聽了只在一邊著急，「娘娘可不許再說這樣的話。」又換了家裡丫頭拿梳妝盒來替亭幽補妝，「娘娘補了妝還是回前面吧，老太爺和老爺還有許多話想同娘娘說哩。」

如今已經能肩挑兩個小桶水了，日子也輕鬆了些，居然還能空出時間站在山石上，望一望遠山的風景，只是這裏的書卷只有經書一類，不然也算愜意的。

想通了這些，楚恪覺得自己心都亮了起來，其實史上只有一個妃嬪的皇帝也有，鳳毛麟角而已。

敬府這日彩燈高照，命婦些都按品大妝早早列在了門口，每個人臉上都喜氣洋洋，等著迎接亭幽這位貴妃姑奶奶。

既曾貴為公主，何等繁華沒享受過，于吃、穿、住、行難免就挑剔了些。亭幽幸得一手素菜獲了圓覺主持的青睞，如今日子才好了些。

轉眼間紅顏成殤，留下一堆灰色。

亭幽心裏一時山崩海裂，只認為這世上哪裡還會有真心疼愛她的人。

俞九兒硬著頭皮進去通傳，沒多久簡直如「屁滾尿流」一般跑出來，哆嗦著道：「皇上讓娘娘自回去。」

楚恪覺得自己的心都化了，滑下身，坐在腳踏上，眼睛平視著亭幽的臉，還以為她醒了，沒想到她只是撅了撅嘴，呼吸平順，還睡著吶。

亭幽正坐在崇真寺外的山坡一塊圓石上，手裡是一卷心經，聽得耳邊的驚訝聲抬頭，自己也驚到了，「是你。」

如今在崇真寺見著這位昔日的敬貴妃，容顏依然嬌美無比，卻還不是來了這空寂之地，可想見帝王哪裡有情，恩馳愛絕不過早晚。

手指才觸上去，就見亭幽不安地動了動，眼角就滴出了淚，嬌聲嬌氣地道：「疼。」

自那日院子里偶遇，定熙帝的心神就隨了這位敬貴妃而去，自己再怎麼伺候討好，他都神思不守。到最後，連留在宮裡之求都不得應允。

但願抱琴能保住她自己，這輩子自己是負了她，只能下輩子還了。

寺廟裡不養閑人，都是要做活的，亭幽做不來農活，連針線功夫都不好，幸好還有一手廚藝，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爭取了個幫廚的活兒。

敬夫人愕然，不知亭幽怎麼忽然講出這樣的話，只能拍拍女兒的手道：「娘娘怎的說這般話，能進宮伺候皇上這是你的福氣。」

做了晚課回房，亭和*圖*書幽使力將自己私房錢買的浴桶挪了出來，又去廚房燒了開水，至於用的這些水都是她自己每日額外多挑的水。山寺日子清苦，連沐浴也多有限制，一個澡堂十天供應一次，一大片白花花的人在一處。

只是如今也不能就這樣便宜了這丫頭，教訓還是要給的，總要冷落個幾天，免得以後爬到自己頭上作威作福。楚恪知道亭幽前兩日去了冷宮，讓她知道害怕也好，免得動不動嘴裏就冒出讓人氣得炸肺的話。

亭幽的容貌來自於父母，敬夫人年輕時也是個絕色美人，即便是如今，也依然風韻依然，可也耐不住紅顏老去，夫婿另尋新歡。

連王九福都險些去了漠北為奴。

抱琴沒能跟了亭幽出來，被留在了宮裡，如今音信全無，亭幽埋著頭口念經文，心裏卻還在擔心。

其實敬夫人實則是好心，畢竟今日人來人往，耳目繁多，怕亭幽鬧性子，說了不該說的話，被有心人聽了去。

初六，亭幽回了敬府。這是年前就下了聖旨的，定熙帝金口玉牙自然不會改，亭幽暗道，好歹是可以晚幾日去冷宮了。

「貧尼如今法號了塵。」了塵尼雙手合十做禮。

初三那日定熙帝微服出了宮,大街上這日行人很少,定熙帝讓馬車去了大佛寺,大過年的人都集中到這兒來了。楚恪坐在馬車裡,看了一下午，來來往往，入了他眼的至少有七八個,無一不是自有股性情的女子，身子健壯而結實,臉蛋也不差,有宮裡女人沒有的健康紅潤，絲毫不造作，見著俊俏男子,也會臉紅地丟個眉眼過去。

入崇真寺是了塵自己的選擇，心已經碎了，也再無顏面去見自家夫君。

以前讀史時楚恪自己覺得無法理解，只有一個皇后，就生了一個兒子，成龍成蟲未可知，整個江山卻都只能押給那個兒子，結果還真成了蟲，白白斷送了幾百年的家業。

亭幽摸了摸自己的頭髮，在崇真寺她這種不僧不俗的人是最沒有前途的，一個小小的管事尼也得是個受了戒剃了發的尼姑。

亭幽的手抖了抖，大力地將頭髮絞了一指下來，明日要呈給主持，請求剃髮。

不同於亭幽，何麗珍如今是真真剃了發。

至於亭幽，楚恪也不是沒有期盼，只是萬事強求不得，哪怕是帝王也有留不住的東西，但楚恪想，亭幽若生了兒子，也未必好，想來自己就不忍心嚴待他，那可是亭幽生的孩子，最後還不知會因為寵愛橫成什ｈｔｔｐs://ｍ.ｈeｔuｂｏok•ｃｏｍ.ｃoｍ麼模樣。

亭幽遣退了從人，這才能坐下同敬夫人說幾句知心話。

一直到宵禁，小食攤子都收了，定熙帝才讓馬車回宮。

亭幽收起書卷，挪了挪位置，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要坐嗎？」

歷來便是宮妃出家的地方。先帝去后，無子無女，份位又低的妃嬪都是送來這裏出家的。

「本宮倒沒料這這個，一時也沒準備，還是請祖父給取吧。」亭幽緩緩道，她是不喜給這個「弟弟」取名的，只怕過幾日他們也不會喜歡自己給這孩子取的名字，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楚恪輕輕吻上亭幽的唇，心裏忽然就做了個決定，無奈地道：「好吧，好吧，朕什麼都應了你，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真真是個磨人精。」

如今自己可算是好多了，至少有四個兒子，昭妃肚子里的還不知性別。

因著亭幽是姑奶奶，所以敬府的男子問了安便退了出去，留著女人家敘話。

楚恪在車裡看了,忍不住笑了笑。

亭幽木著臉任司儀擺弄，受了眾人的禮，被引到正廳，分別接受敬府男子和女子的敬賀。

亭幽已經脫去美衣華簪，著了灰色的比丘尼袍，將三千青絲挽入尼帽里，遠遠望去隱沒于眾尼之中，哪裡還看得出當初貴妃的絕代風華來。

亭幽瞧了瞧自己的母親，敬夫人一臉笑容地道：「回娘娘，這是娘娘的小弟弟，抱著他的是向姨娘，這幾天才出的月子，這孩子還沒取名兒，老爺的意思是趁著娘娘省親，請娘娘給取個名兒，討個喜慶。」

起初，亭幽只能手抱一罐子水，山上山下來來回回二十來趟才能灌滿那水缸，經常是要去罰站的。

崇真寺來過不少曾經身份貴重的嬪妃，連皇后也曾有過，區區一個貴妃，還真不在主持的眼裡。

崇真寺。

亭幽是極怕冷的，內室又不許升地龍，嫌憋悶，窗戶總要開點兒縫隙。楚恪的手從亭幽的腳底摸進去，果然是微涼的，湯婆子早被她踢到被子外了。

回到前面，老太爺和自己父親當然有許多話說，話里話外都是要提攜自家人的意思，暗示著他們如今諸多的不滿意。

「什麼福氣，我看是受氣才是。我根本就不想進宮。」亭幽的淚珠子從臉上滾落，出來時還熾熱燙臉，落下時已冰涼如雪。

亭幽讀了許多經文，還是做不到了塵，心裏總是不甘心，她也想坐上刑律堂主的位置，講經堂也行，哪怕是管膳食的也行，總好過一日復一日的在最底層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