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應酬吃得飽？」我問。
半夜起來，站在客廳的玻璃窗邊喝水，夜幕低垂，遠處的霓虹燈閃爍著微茫的光。
這已是暗藏鋒芒的警告。
「映映，下次再讓你奶奶過來家裡吃飯，大家多聚聚，」老太太笑著說。
勞家卓依然低著頭，他用手掬水往臉上撲，洗乾淨了一頭的冷汗。
「家卓，」我隨著他走到客廳，不死心地問：「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勞家卓只嗯了一聲。
「嗯，我的平面圖還可以，但室內立面展開圖和透視圖還不夠好，造價概算也不是很懂。」
對面房間里一片安靜，我站了一會，正要轉身回房，忽然聽到他有些凌亂的腳步聲響起，然後是裡間浴室的門碰撞聲，接著是沖水的嘩嘩聲。
好不容易上了車，終於鬆了口氣。
眾人也紛紛跟著站起，我起身陪著奶奶離開餐桌，回頭望了勞家卓一眼。
難得的一家團聚。
「還沒，下個學期吧。」
家駿轉向我，給了我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弟妹還真是嬌俏可人啊——」
我推開了露台花房的門，勞家卓回頭望我，也許是深夜消融了平日里的冷漠隔閡，那一刻，他姿容平緩秀靜，目光帶了幾分溫和。
我將手中的杯子替到了他手上：「檸檬蜂蜜水，溫溫的，喝了會舒服一點。」
我笑著一一同大哥和綺璇打過招呼。
老爺子看了她一眼，面色稍霽，語氣還是不輕不重的嚴肅：「兩兄弟事情都不好好做，我管教一下還不成么。」
奶奶有些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你說這話我聽得不高興，老二都已成家了，成家立業成家立業，你不服老也不行，依我看，亞洲區這一塊，你也該放點權給老二了。」
我心底暗暗琢磨，勞家卓倒還好，家裡裝飾和傢具都大方雅緻，但也是一般高檔住宅略略講究的價格，他對吃的似乎也不挑剔，晚上他偶爾沒應酬回來，我下樓順帶替他帶份拉麵，他似乎餓極，吃得一乾二淨。
「嗯，明天去幫我買個電器。」
我看到家駿的臉色微變。
九點差一刻，勞家卓下班回來。
我又看到露台上那個身影。
我發現他的整個身體都在輕微的打顫問，我問：「你還好吧？」
呆在電腦前一整天，傍晚時分我起身下去廚房覓食。
家駿臉色瞬間迴轉，抬起頭對家卓笑：「都是自家兄弟，老二，辛苦你了。」
現在這情況分析，這氣氛很詭異。
和_圖_書「怎麼不上樓去，」綺璇一貫熱忱：「我前天從巴黎回來，帶有禮物給你。」
我蹲在客廳對著八點檔電視劇痛快地吸麵條。
原來是家駿。
我實在是擔心他：「喂，無緣無故的怎麼會吐得這麼厲害，你胃痛嗎，早說你胃痛我就跟奶奶說我們不回去吃飯了……」
我繼續看電視，瞄到他盛了一碗，坐在了餐廳椅子上。
家駿優雅笑笑，明顯鬆了口氣。
老爺子手中的筷子不輕不重地擱在了上，語氣已有些不怒而威：「大哥在內是你兄長，在外是你上司，你是何時學會了擅權代決？」
老爺子點了點頭，不再說話，飯桌氣氛安靜沉悶，只聽到碟子輕微碰撞的清脆聲響。
勞家卓低頭，襯衣上濺了一點點油漬。
一會，老爺子推開了椅子站起：「我吃飽了，你們年輕人慢慢吃。」
家駿很快下樓來，跟在他身後的是綺璇。
他坐姿筆挺端正，略微低著頭，手邊的碗筷只略微動了動。
我頓時啞然。
有時我順手替他泡一杯熱茶，他已滿足地輕嘆一口氣，向我致謝，聲音是誠摯的。
我將手撐在車窗，好幾次，看到徐哥有些心神不寧地看向後視鏡。
他依然坐得筆直，漠然的表情一如往常，只是——我皺眉細看他，潔白的額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臉色在昏暗燈光下，顯得有些異常的蒼白。
家駿突然適時笑了笑，退開了一步，我這時方看到老太太笑容滿面地從走了出來，朝我招手：「映映，回來了啊？」
他接過，低聲地道：「謝謝。」
「好，放假了就多回家裡來。」
他抬眼望我，略略挑眉，疑問的神情。
「沒有，我的筆記本沒什麼問題。」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我說。」
老爺子坐在主位上慢條斯理地動筷，即使已經年過六旬，他依舊威嚴，不苟言笑的臉上是一雙銳利的眼睛，看誰都帶著研判的意味。
我轉頭看了一下，勞家卓只坐在沙發里，並不打算參与我們的談話。
徐哥匆忙走過去替他拉開，看著他跨出車外，有些擔心地問：「勞先生，您還好吧？」
我只覺心頭慌亂，來不及多想，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一頓飯幾乎什麼也沒吃。
「大環境還是不好。」老爺子略微搖了搖頭。
我大手一揮：「廚房還有麵條，賞你的。」
我不欲打擾他，只輕聲道：「我回去睡覺了。」
老太太從和*圖*書桌面上斟茶，一邊跟我說話：「映映，趁著老二在，跟奶奶說，你們倆處得可好？」
他正在松領帶的手停了一秒，然後搖搖頭。
我跟著他走進電梯，上樓，在二樓的客廳，勞家卓的臉色在明亮燈光照射下更顯得紙一般的白，他眉頭微蹙對我略微點頭，便走進了對面的房間。
我經常見他下班時蒼白臉龐隱隱倦色，都覺有些悵然，人前看似風光無限的金融巨子，卻忙得連好好吃一頓飯的時間都沒有。
男子身量跟勞家卓差不多，只是勞家卓瘦削高挑，男子顯然更強健一些，穿一身件褐色襯衣，鼻樑上的一副眼鏡添了幾分斯文。
他點點頭：「外面吃過了。」
郭叔很快地應：「在樓上呢，我去喊。」
勞家卓眉目未動，只靜靜地答：「我上個星期發往海外的幾份新加坡和香港文件至今沒發回總部，聯眾基金已經凍結了近一個星期，已教王董生氣，我只好接手緩和一下客戶的情緒。」
「剛回來一會而已。」我笑，看到美女心情自然愉悅。
他語調有些誇張：「老二，終於捨得攜嬌妻回來了啊。」
老爺子從樓上下來，看了看勞家卓，不冷不熱：「回來了？」
一會，郭叔自內廳走出來，站到了沙發旁：「素鱔剛蒸好，是否要開飯？」
奶奶抬頭看了看時間，站了起來：「去請老爺子下來吧。」
男子笑著道：「沒空出席你婚禮，這頓飯是一定要補上的。」
有錢人真奢侈。
老爺子喝了湯，取過餐巾擦了擦手，看了看我身旁的勞家卓，不輕不重地開口：「老二，紐約投資行將聯眾的基金案子轉到你手上，可有此事？」
「這個沒有關係的，跟著設計師做幾次就會了，聯繫有實習單位了嗎？」
老太太在餐桌旁喚我：「映映，過來坐這邊。」
剛一走進大廳，迎面就看到一位男子從樓梯走下，笑著朝我們走來。
家駿答：「公司已增加十億美元外匯儲備，足以控制可能出現的消費貸款惡化。」
徐哥很快發動了車子，開出別墅區，轉入了城裡閃爍的車水馬龍。
「好。」我答應了一聲，朝她身旁走去。
「嗯，」我訥訥的：「我回房間了。」
「還有一個月呢。」
我站在客廳的窗帘后，看見他喝了那杯水，站了一會，便回了房間。
勞家卓不動聲色地把我拉到了他身後：「我還好，不比得大哥英勇。」
ｍ.ｈeｔuboｏｋ.ｃｏｍ.cｏｍ勞家卓只簡單地點了點頭，隨即轉身，看也未細看站在一起的兄嫂。
「功課緊，做完先。」
我端起客廳茶几上的碗，走到他身旁。
勞家卓臉上露出了笑容，語氣卻不見多半絲溫度：「大哥，難得見你在國內，怎麼有空回來了？」
我看著身旁的男人瞬間有些蒼白的臉色，心頭輕輕一顫。
車子平穩地停在樓下，徐哥過來替我開門，勞家卓自己伸手推開車門。
「是這樣，」他聲音頓了一下，咬了咬牙道：「我需要一個洗碗機。」
勞家卓走到客廳的玻璃窗邊，開始打電話：「喂，蘇見。」
勞家卓抬起頭看了對面的女子一眼，眼神微暗。
打開冰箱，找出雞蛋番茄，我的廚藝水平，僅限於煮一鍋香噴噴的麵條。
我動動嘴唇，關心的話語在觸及他冷若寒霜的面色之後吞了下去。
次日周末，我窩在家畫設計圖。
「爸爸最近搬到了新澤西，新房子環境不錯。」家駿笑笑答。
勞家卓神色一頓，眉宇之間莫名的眼色一閃而過，然後答：「不會。」
「我見大哥太忙，沒空——」
一會，他擱下了筷子，伸手抽紙巾，對我說：「映映，謝謝，很好吃。」
我大笑：「奶奶要是知道我差遣你洗碗，她鐵定指派你休了我。」
他伸手取了毛巾擦乾了手上的水，臉上雖然還殘留著一絲痛苦，但語氣已經平靜無瀾：「沒事了，謝謝。」
太上皇開口問：「老大，美國消費信貸可有穩定跡象？」
勞家卓不動聲色。
他看向我，語氣體貼溫柔：「映映，你是要在家裡玩一會兒，晚點我再來接你？」
奶奶看著我們，笑得開懷：「那就一起回去吧。」
吃完飯已是八點多，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勞家卓站起，對爺爺說：「明天私人銀行有一個貴賓理財會議，有一些資料我先回去準備。」
他是整個勞氏集團的太上皇。
我不知自己臉上的嬌羞是否恰到好處，只好盡量擺出甜美微笑：「家卓很照顧我。」
綺璇跟著補充：「我陪家駿去了幾次的。」
「大三老師應該讓你們獨立做方案設計了吧？」
「政府已經採取措施，商務部公布的數據第三季度消費開支漲幅已達百分之二點五。」
明亮整潔的廚房一應俱全，但都只是裝飾，勞家卓從來不用，我偶爾會煮點粥喝。
我看見他瞬間有些陰沉莫測的神情，以為失言，只好裝作和-圖-書專心看電視。
「先吃飯吧。」老爺子出聲。
勞家卓笑笑，轉身進了廚房。
勞家卓在廚房裡呆了半天，出來時手上濕淋淋的。
我走進房間，擱下了手袋，還是有些不放心，走到門口望著對面那扇虛掩著的門。
浴室的門敞開，勞家卓穿一件白襯衣，瘦削的身形一覽無遺，他一手撐在洗漱台上，一手按著胃部，嘔吐得厲害，似乎很難受。
我答應了一聲，跟著老太太往餐廳走。
勞家卓望我，臉上又是漠然的平靜：「不用。」
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勞家卓，似乎驗收成果滿意，笑著說：「學校快放假了吧？」
他今天穿深藍襯衣，挽起的袖口露出白皙的手腕，這個優雅的公子哥，從來不在餐桌以外的地方吃東西。
勞家卓跟在我身旁替我拉開了椅子，老爺子坐在主位，對面是家駿和綺璇。
好在江家對小字輩的教育從來不忽略，所以我勉強還能湊合著應付。
勞家已遷到南方多年，飲食上也習慣了粵系菜色，但餐桌上仍保留著傳統的家門規矩，正餐只吃中式，輩分位置各有講究，極為講究禮儀。
勞家卓緊抿著雙唇，搖了搖頭。
我從餐廳走出，趕忙笑著：「爺爺。」
「奶奶。」我趕忙挽著老太太坐到沙發上。
我坐在老太太身旁，替她細心地挑去一片茶末，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我扶住他的胳膊，他抬手掩住了嘴角望我一眼，英氣的眉頭緊鎖。
果然飯桌上綺璇只喝了一點點湯，老太太有些不快地看了看她，卻沒開口說什麼。
綺璇從偏廳走出：「這麼快就回去了嗎？」
「沒什麼急事。」
夜裡輾轉的睡不著。
反倒是綺璇習慣了西式的自由，曾經偷偷跟我抱怨過跟兩老吃飯真是trouble thing。
車內氣氛安靜沉悶，我悄悄地看了一眼身側的男子，勞家卓自從上了車，一言不發。
老爺子看了一眼餐廳，開口：「老大呢？」
老爺子冷冷地答：「家駿自會安排分行經理處理，做好你自己分內的事情。」
我在沙發上憋笑憋得肚子痛。
聲音有些沙啞。
勞家卓俯身倚在欄杆上，靜靜地俯瞰這座徹夜不眠的都會，目光飄飄渺渺。
他倒不以為意：「沒關係。」
他朝家卓眨了眨眼睛：「你喜歡這種型，滿足得了你？」
「有沒有探望過你父親？」老爺子又問。
「嗯。」家卓只應了一個字。
和圖書家駿雙手插著口袋，嘴角一抹笑容，玩味地打量著我們。
「美洲區的為何是你來處理？」
勞家卓按照一貫作風，休息日亦是工作日。
「不用，不用行政部採購。」
「嗨，映映，什麼時候回來的？」綺璇笑容明艷。
「沒有，不是明天的投資案。」
勞家卓搖頭。
我朝車窗外看去，盛夏氣壓低回，彷佛暴雨即將來臨的壓抑，車裡的冷氣吹得人皮膚發涼。
家駿看了一眼家卓，忽然伸手摟了摟綺璇的腰，對她微微一笑，真是甜蜜得羡煞旁人。
老太太囑我吃水果，又特地讓郭嫂多拿了幾盒紅桑子。那一顆顆紅得晶瑩的小果子，揀一粒放進嘴裏，汁液清甜。這麼一盒野果子，購自city'super，小小一盒，60港幣。
綺璇對我笑笑，坐在了椅子上。
以及夾雜其中的壓抑著的咳嗽和嘔吐聲。
老爺子點點，似乎還滿意，話題暫告一段落。
我扶著他拍他的背替他順氣，好一會兒，他周身的那種痛楚的痙攣終於慢慢地平緩下來。
「嗯，」我點頭，忽然看到：「你衣服這裏髒了。」
老爺子那威嚴的臉龐露出了一絲笑容，點了點頭：「進去陪你奶奶坐著吧。」
「老頭子，」身旁的奶奶忽然開口：「家裡吃飯就吃飯，你這是做什麼？」
老爺子應了一聲：「做的不錯。」
他坐到我身旁：「周末不出去玩？」
看得出他雖極力隱忍，但仍無法控制劇烈的嘔吐，僅是是一瞬間，他又低下頭不斷的乾嘔。
我正心滿意足地擦嘴巴，看到他：「吃了沒有？」
我暗暗揣摩，這兩兄弟之間各懷鬼胎明朝暗諷，難道是感情深厚到這般肆無忌憚？
外界傳聞老爺子兩個兒子一個不理塵事，一個英年早逝，勞通多年屹立不倒，全賴老爺子寶刀不老。
我隨著他的視線看身邊的勞家卓。
我何德何能能得二少爺如此關愛，趕忙跟著站起：「我也回去了，要看書準備考試。」
「洗碗。」我一把將我手中的碗擱到了他跟前，簡潔地答。
老爺子正仔細泡茶，頭也沒抬，只點了點頭。
「映映，」他聲音雖然沒什麼力氣，但一字一字異常清晰：「好好過你的日子，我的事，你不必理會。」
綺璇忽然拉了了家駿的手，神態親昵，語氣嬌柔：「好了，吃飯還談公事。」
「嗯。」
勞家卓從郭叔手中接過了外套，同二老道別，輕輕拉起了我的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