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家卓回來時在客廳外喊了我一聲。
「我在勞家祖宅。」
口吻卻很周正鄭重。
自然有認得的世伯：「是江老的那個長孫女？出落成大美人了——」
他伸出手臂將我緊緊抱在懷中。
他驟然驚醒抬起頭，目光之中情緒莫測，如同陰沉天空翻湧變幻的層層疊疊雲卷。
「你怎麼在這裏？」異口同聲。
「家卓……」我走過去輕輕喚他。
我也不是沒有看過財經新聞，老爺子在最近一段時間應酬談話之間明裡暗裡有退休之意，業內勞通改朝換代的傳聞塵囂日上，家駿風頭一貫的強勁，但也有資深的評論員明言看好家卓，亦有不少勞通大客戶讚許二少投資分析眼光極准，局勢明明暗暗，少不了成為金融界談論的焦點。但家卓從來不跟我提這些事，想必是不願我涉入是非。
家卓摸到茶几上的錢包，抽出一張LTB的銀行卡遞給我：「你先約同學去行街，喜歡什麼就買。」
林寶榮坐在沙發內翻時尚雜誌：「好了，不用謝我，老二特地叮囑我告訴你，他下午公司有事走不開，要不然都親自來了。」
「很漂亮。」他挽住我手臂，然後在我旁邊低聲說。
不過時隔一年，自己回想起來的一路來變化成長，竟也有些感慨。
「什麼？」他沒聽明白。
家駿不滿抗議：「映映，別欺負我兒子——」
家駿綺璇抬頭看我，又是一番寒暄。
「你等一下，我過去接你。」
我去義大利之前綺璇生產，破腹誕下一個男孩，我和家卓去探望，寶貝非常非常可愛討喜，剛出生不滿一周他就會哈哈笑。
我說：「我在你家。」
她眼波蕩漾瞪我一眼：「世道流轉，輪到細女教訓老媽。」
中途母親離席去洗手間，西蒙尼神秘對我說：「映映，非常感謝你來，我和你媽咪有一個重要的時刻，她很愛你，所以我希望你在。」
我斜睨他一眼，露出含蓄的笑容。
我眼眶濕濕，我的母親，在世界各地流轉半世的母親，終於還是決定安定下來。
我滿心的震動，抬頭看林寶榮，眼中有些氤氳水汽。
「啊……」我自己都驚訝，時間過得這麼快。
應該是她年輕時的朋友，都是漂亮的女子。
我納悶著走出客廳，看到他定定站在床邊，脊背筆直，身體透著一絲僵硬。
周末我回家吃飯，爸爸問我：「映映，勞通最近人事變動很大啊——家卓可有和你說什麼風聲？」
看屋的伍伯是認得我的，馬上走上和-圖-書來打開雕花鐵門：「映映小姐，怎麼自己過來了？」
我點點頭，走出屋子來，陽光正好，我沿著別墅區的安靜樹蔭散步，天氣陰涼，四野開闊，我走了好長一段路，不知不覺走到了勞家祖宅外面。
我望著他臉龐，忽然將臉埋入他懷中悶悶地說：「家卓，我們不需要很多錢，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
芸姨牽著小弟正好出來：「映映，你爸爸這段日子愁得頭髮都要白了，江氏幾乎所有的大筆資金都在勞通，勞通誰做主，對我們江家還是有很大關係的。」
在花園裡坐了一會，手機響起，我接起，家卓的聲音傳來：「映映，還在家裡嗎？」
四月底我生日的前一天夜裡，家卓晚歸，我也沒睡，坐在我原來的房間翻舊相簿，母親離開江家之前給我留下了數本大大小小的照相本子，那是我最珍貴的收藏。
「怎麼了？」我聲音不自覺竟有點顫抖。
我微笑著走過去，老太太笑著招手：「映映，過來。」
芸姨聽罷喜笑顏開：「嗯，去吧。」
家卓視線轉回，修長的手指輕彈我額頭：「我會努力的，大小姐。」
我說：「太太，你已為人|妻，敬請收心。」
我陪著他看完了新聞，然後去浴室泡澡，出來時，家卓不在卧室，也不在書房。
我略略撫平裙子褶皺，走下車來，他迎上前，眼神微微一亮。
等到我睡足倒回時差，母親和西蒙尼同我去城中的餐館吃飯，燭光花香映襯著窗外水波蕩漾，母親一邊優雅地切牛排一邊教訓我：「大學剛畢業，不找事做就來度假？還真是大小姐做派。」
我也有些怔住：「唐樂昌，你是何家公子？」
也許是我敏感，我發現只要談到他媽媽，即使他隱藏得再好，我總是感到他身上淡淡的莫名鬱悒。
小嬰兒更樂，咧開嘴巴哈哈地揮舞著小手。
我問：「這是——」
我偷偷將那張照片收了起來。
「嗯。」我輕輕點頭，既然他不願說我不欲多問。
他執意道：「親愛的，你一定要來。」
房間不出意外的寬闊，附帶一個小型書房，收拾得很整潔，書櫃里多是專業書，還有一些古文雜記和外國小說。
家卓輕輕握了握我的手。
我們回家，晚上靠在沙發上一起安靜看電影，家卓將我擁在懷中，一貫的溫柔體貼。
她轉身招呼爺爺奶奶吃飯。
林寶榮樂得哈哈一笑：「BB臉頰不知幾可愛，就這麼迫不及待要長大了。」
「我和_圖_書知道的。」我吶吶地答。
我心裏深深地為她高興。
我點點頭。
我走過房間，一步一步丈量，然後站在家卓剛剛站著的位置，按照他的目光，細心研究床上散落的照片，最後定格在了一張合照上。
西蒙尼欣喜若狂地執住她手背印上一吻，在熱情的掌聲中，他將一枚戒指套在了她的無名指。
唐樂昌神色比我更為驚異。
他目光仍然在電視屏幕上，笑著說：「除了我的，難道還有別人？」
化妝師也跟著笑，林寶榮對她說：「再刷一點點陰影。」
他車開得很快，從城裡過來才約莫二十分鐘，車子在庭院門口停下來，我站在二樓露台對他招手。
我應聲跑出去坐到他身邊，他坐在沙發上看晚間財經新聞，我坐過去賴在他腿上，家卓摸著我的頭髮：「映映，我明天有一個重要客戶約見，晚上盡量抽空回來陪你吃飯。」
她打開車尾箱幫我放好行李，笑著說：「玩得開不開心？」
粉粉|嫩嫩的真是看得人滿心柔軟，我小心地親親他，對著他喚：「勞小哈。」
我將各式各樣的照片鋪滿了一床，坐在中間回味著母親生活經歷的點點滴滴，彷佛這樣就可以離她近一點。
我含笑點點頭。
這麼一個精靈活潑小生命的誕生，不知給勞家增添了多少富貴喜氣。
經過走廊時，我看到一道房門緊鎖。
「是大姐置裝眼光好。」我笑著答，其實心底暗暗羡慕她，一身簡單的黑總能穿得異常好看。
我窘得紅了臉，這點小心思都被林寶榮看透。
我看著眼前滿庭靜寂，想起昔日那些衣香鬢影，言笑宴宴，白紗裙紫緞帶，絲絲惆悵湧來。
家卓先和我走到前，綺璇熱情擁抱我：「映映！你真可愛！」
「司機送出去了，說是四奶奶邀去打牌。」
我纏著他：「嗯，這是代表你要一直努力賺錢給我花是嗎——」
傭人定期打掃房子，除去一些貴重傢具被布簾覆蓋著阻擋灰塵，整棟房子依然乾淨整齊，在二樓的走廊第三間，家卓打開了他卧室的門。
「大姐，怎麼是你？」我有些驚訝。
我明白這場宴會，能持邀請函進來的，身份背景都不簡單。
我只微笑。
家卓面色一僵：「這是我母親的房間。」
我們從他卧室走出來，家卓領著我沿著巨大的旋轉扶梯走上三樓，我隨意地打開一扇扇精美的門，門后是一個富麗的客廳，一個雅緻客房，甚至是一個小型宴會廳，角落還擺放著一和圖書架三角鋼琴。
「你不是給過我一張卡了嗎？」我一邊問一邊拿著卡研究，我手上這張版式異常漂亮，純白色，邊緣一道燙金，隱隱如水一般流動的光澤。
我回頭親親他臉頰：「嗯，沒關係，你工作要緊。」
家卓逢人只簡單介紹道：「江意映小姐。」
我誠實地答：「爸爸，我不知道。」
勞氏家族在本城幾代尊享榮華，歷來保持著傳統的家門榮譽，筵席自然辦得隆重端正，今夜本埠各式權貴名流紛紛盛裝而來，又是一場香艷奢侈的交際盛會。
也許年少失親，會是心底永遠的一道傷口。
家卓語氣有些奇怪：「怎麼跑到哪裡去了。」
夏天乘著微風來臨時，我去了一趟威尼斯，本來我剛剛大學畢業，辭了金匠的助理工作正專心準備考室內設計師執照，接到西蒙尼電話時，這位帶著濃重義大利南部口音的先生，我母親交往已五年的男友，熱情且堅持邀請我去義大利。
我對著她微微笑笑，早已習慣她的坦白犀利。
「怎麼了？」我疑惑。
他眺望宴會大廳，又仔細看看我，似乎明白了，臉色有些煞白。
隔天母親在傍晚喚我：「映映，上樓換裙子，我帶你去聖馬可跳舞。」
林寶榮看著我，一向精明幹練的臉龐也露出幾分讚賞神色：「小美人。」
我從前門的花徑繞過大屋直接走進屋後花園，站在長廊上望去，花園中早已沒有了薔薇花架，只剩下七里香長得鬱鬱蔥蔥，幾乎覆滿了整片草坪。
我在腦中兜了一轉，如果他是勞氏交際圈中的後代，為何之前我從未見過他。
伍伯引著我走進大廳，邊走邊說：「祖宅沒留著什麼傭人，有一個老媽子平日收拾花園今日放工回去了，映映您這要是——」
造型師低下頭替我補妝。
服務生走過來拉開車門時，家卓已經等在台階前。
我對著鏡子左右看看看。
一會保姆伺候著綺璇抱了小寶貝出來，賓客紛紛上前，讚美恭賀之聲不斷，一派熱熱鬧鬧。
很快我就明白了西蒙尼先生的用意，母親翌日在藝術中心的一個演講后，他捧著大束的花朵，在台上跪了下來。
我說：「我難道不是青出於藍？」
我急忙諂媚她：「你怎麼會老，你活到一百歲都迷死人。」
林寶榮道：「怎麼了，還有哪裡不滿意？」
「哦……」我輕輕拖長一個尾音。
母親望望台下微笑的我，又看看西蒙尼，終於朝他伸出手，用中國式的含蓄，矜持hetubook.com.com優雅地點了點頭。
我翻到背面，照片上有一行簡單小子，藍丹和馨馨，86年維港。
綺璇笑著出聲：「是啊，很可愛啊——」
我想到這複雜局勢，心裏有點忐忑。
「家裡才要你趕這班飛機急著回來，今晚是小朋友的滿月酒宴。」
林寶榮駕車在城中穿梭，直接進入城內一家知名的造型師工作室。
服務生替我拉開椅子，我落座，忍不住朝身邊瞥了一眼，身畔的人沉靜端坐，白底黑色細格子襯衣挺括領子，瘦削清俊側臉，他感受到我視線，溫柔的目光望來，我呼吸緩緩一窒。
西蒙尼聽不懂中文，卻一直笑吟吟地專心聽我們說話，他兩鬢已有些發白，是一個風度很好的男子，看得出對母親非常寵愛。
她嘲諷笑笑：「勞家竟然出了這麼一對恩愛夫妻，真是家門榮光。」
家卓挽著我走進酒店，不少人的眼光紛紛投來，不斷有人同他寒暄，然後客氣望我一眼，那眼神我很熟悉，無非是暗暗評估今晚出現在二少爺身旁的女伴身世來歷。
爸爸對我說：「映映，你也該留點心眼，我們江家現在同老二也算是同氣連枝，你也不小了，切身事，不要太單純。」
我拿起來，照片上是兩個年輕的女子站在游輪甲板上，陽光下摟著肩膀並著頭面對著鏡頭微笑，親密的樣子，母親年輕時交遊廣闊，這樣的合照很多，這張並無出眾之處。
伍伯笑笑：「好的，您慢慢看。」
「不用，人呢？」
服裝助理師陪我進去換衣間，林寶榮替我挑的裝束，古典白襯衫細腰圓蓬裙，對著鏡子上淺淺妝容，微微斜睨吊眼梢的大眼睛，秀氣鼻子，眼神分外的清澈明亮。
酒店外媒體都來了不少，閃光燈不斷亮起。
「沒什麼，」他手插在褲袋上不疾不徐地轉過身，嘴角輕輕抿露出淡淡微笑：「你媽媽很漂亮。」
他面上沒有一貫的輕佻嬉笑，有些不快活地說：「別猜了，我沒什麼家世。」
她笑著說：「映映，恐怕你要煩厭，他這個人，情意深得教人看不清，真是痴情種。」
好在芸姨也只是笑笑：「你也還小，你爸爸太為難你。」
「改日再敘。」他朝我揮揮手，轉身走開了。
林寶榮叮囑幾句走開去換裝，晚上司機開了車過來接我們，車子抵達城中豪華的酒店時，賓客已滿堂。
「這次不一樣。」家卓溫柔地說，伸手將我身體扶住。
西蒙尼開車，陪著我們母女嘻嘻哈哈地出門。
我只笑嘻嘻點ｗｗｗ•heｔｕbｏok•cｏｍ.ｃｏｍ頭。
我輕聲細語撒嬌：「臉好肥。」
「甜言蜜語——」母親望我：「言行不端，何來淑女風範？」
他神色鬱郁：「我今天忙了一天了，先回家吧，你要喜歡這裏我改日再陪你過來。」
我回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龐。
他走來我身邊，房間里那種緊張古怪的氣氛一剎那散去了，彷佛從來沒有出現過。
我一時犯傻問：「這誰的副卡？」
林寶榮自己開了一輛白色的mini cooper，手搭在方向盤上：「老二將你交託於我，怎敢懈怠。」
家卓護著我：「大哥，等到命理大師測出名字不知何時，取個小名無傷大雅。」
四月是我生日季節，走在仕徑大道上，春日暖風徐徐，忽然想起來那個在荷蘭童話般的婚禮，竟恍如隔世。
她嘴上這麼說，臉上的神情卻是高興的。
唐樂昌繼續問：「你與勞家是什麼關係？」
我說：「很快恢復，無需擔憂，你會是本埠最漂亮的媽咪。」
「映映，」林寶榮對我說：「奶奶有意讓你開始出席家族正式宴會場合，不可太隨意。」
宴會過半，我藉著上洗手間的空隙走出大廳透透氣，露台晚風徐徐吹拂，我走過去，昏暗燈光之中，手臂忽然被人狠狠拉住。
有一瞬間，我覺得他看我眼神，如同一個陌生人。
「是是是，謹記在心，」我笑著答：「請問兩位何時會舉辦婚禮？」
家駿在一旁和家卓說話。
陪著母親度過短暫歡愉的最後一段夏日時光，我從義大利回國，出閘時，看到接我的人竟是林寶榮。
在家裡下午睡醒無事，我起來下樓，大屋很安靜，傭人上來招呼我：「大小姐，可要喝茶？」
母親拎起手袋，挽住西蒙尼的手臂：「年尾或者明年春天吧——」
我簡單地說：「我隨便逛逛，你不用招呼我。」
家卓陪著我在大宅隨意轉轉。
家卓溫和嗓音：「我回書房看一會文件。」
他有他心底最深的那一面，是我碰觸不到的，我只能安慰自己，好在時光流逝，我們總要向前看。
待到問候了祖父母，長輩入座，我陪著爸爸和芸姨坐在一旁，一會，在一旁伺候著勞家老太太的郭叔過來喚我：「映映小姐，老太太讓你過去坐。」
我點點頭應她：「多謝大姐提點。」
她撅著嘴和我抱怨：「我腰圍寬了四寸五。」
家卓忙應：「是是是。」
我抵達馬可波羅機場時，接我的是一名胖胖的棕發男子：「午安，映映小姐，我是西蒙尼先生的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