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請屋子裡坐吧。」
蔣成達當即露出受寵若驚的笑：「真的嗎，太好了，學校可以冠上你的名字。」
沈兆言笑了笑：「蔣老師你有話直說。」
蔣成達歡喜之極，彷彿沈兆言肯住在自家，便是無上的榮光。鄉長露出艷羡的笑，一路恭敬地把他送到蔣家。
「好，好，都聽你的。」
雲霧忐忑又興奮的上了車，拘謹的把手放在膝蓋上，不敢亂動，這還是她第一次坐轎車。
蔣成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對沈兆言道：「哦，剛才這小姑娘，你知道她是誰嗎？」
沈兆言隨手搬了個小馬扎坐到她身邊，和她聊了起來。「這是給外孫縫的吧。」
酒席上的阿諛奉承之詞讓沈兆言覺得刺耳，他唇邊掛著一絲涼薄疏離的笑，回想起幾十年前，就在這個名為故鄉的地方，被一群稱之為鄉親的人鄙夷孤立，因為他父親偷盜入獄，他也成了賊兒子到處被人防備瞧不起。如今，他還是他，如今卻被奉為上賓，不外乎因為他如今有了錢而已，想到這一層，他越發的不想和這些人多呆，草草吃了些飯菜，便帶著司機意欲離開。
蔣成達鼓起勇氣說完這些話的時候，局促的握著雙手垂下眼帘，幾乎不好意思直視沈兆言的目光。
沈兆言的目光從後視鏡里挪回來，落在身邊的小籃子上。竹編的籃子，乾乾淨淨的，他隨手拿起一顆薺菜，放在鼻子下，嗅到了一股特殊的香氣。他那時候最喜歡吃的就是薺菜餃子，過了這麼多年，她還記得他的喜好，還為了他去做這件事。
大黃狗看見進來一個陌生人，立刻衝著沈兆言氣勢洶洶地吠叫起來，雲霧連忙過去把狗喝住了。
沈兆言不知道該如何接話，目光移到了她的左手。她手上纏了一條手帕，上面還有一些褐色的血跡。
沈兆言反倒是鬆了口氣，回過頭來問道：「蔣老師，什麼事？」
一些幾乎都快要忘記的回憶紛紛從不知名的角落裡涌了出來，哽在心口上。他終於忍不住道：「小陳，停一下車。」
「我想去謝謝你媽媽，你可以帶我去嗎？」
他望著昔日的老師，聲音略澀：「好，沒問題。」
蔣成達一抬頭，立刻激動的從椅子上站起來。「兆言，你來了，快請進。」
「蔣老師，我走了，你們請回。」
他慶幸那只是個夢，自己已經從那裡走出來，永遠不必再回去。但他也稍稍遺憾那只是個夢，因為夢裡，常常會有一個人的影子，她抱著一個青瓷瓶站在樹旁，裏面是她親手做的長桿鹹菜。
沈兆言走進去，伸手請他坐下，然後說道：「蔣老師，房子太破還是不要修了，重新選址蓋一座吧。」
雲霧不知兩人之間的過往，興沖沖的告訴雲秋，「媽，叔叔讓我領ｍ•hｅｔubｏoｋ•ｃｏm•coｍ他來的，說要謝謝你的薺菜。」
李桂芝的熱誠讓沈兆言感覺到不安，帶著三分醉意，也為了不負她的心意，沈兆言在蔣家睡了一個午覺。冬日天短，他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沒了陽光。遠處的山脈暗沉的仿若一坨抹不開的墨，百無聊賴地掛在天際。
很快，鄉長得了消息，帶著會計支書等人來到了學校，他們安排了飯菜，是來請沈兆言前去用餐的。無論是鄉村還是省城，很多人談事都喜歡在酒桌上。辦公桌前擠了五六個人，空氣渾濁起來，夾雜著劣質煙草的味道和一股子汗臭。
小姑娘像是受了驚嚇，臉色一紅，抬腿就跑了。
三天之後，沈兆言帶著幾個人回到了L縣，先在縣城的招待所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司機開車，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山路，一路顛簸到了青山村。沈兆言一路上眉頭緊鎖，沒有半分遊子思鄉的情致，更沒有一絲近鄉情怯的感慨，只是想辦完了事就及早離去。
雲霧遲疑了一下才跑了過來，靦腆的微笑：「叔叔你叫我？」
一個小姑娘捧著幾十本作業本走了進來，輕手輕腳的放下之後，就轉身出去了，走到門口，感覺到身後好像有一道目光在追隨，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對上沈兆言的目光。
雲秋看見沈兆言，面色瞬間一變，眼神彷彿在剎那之間變幻了萬千情緒，最終是一抹強壓下去的平靜。畢竟隔了二十年的光陰，縱然當年情深如海，此時此刻重逢，也已經是無話可說的陌生人。
沈兆言記得東側教室的最左側兩間就是老師的辦公室。他緩步走了過去，看見了門口上掛著的一個小木牌——辦公室，十幾年了，格局仍舊未變。門框兩邊的牆裂縱橫交錯地裂著幾條大口子，門板更是斑駁的看不出顏色。
雲秋彷彿如夢初醒，勉力露出一個極淺的笑容：「是我該謝你，替孩子們謝你。」
他第一直覺便是汪縣長可能委託蔣成達來勸他在縣裡投資。身為一個商人，沈兆言在事業上絕不會感情用事，就算是委託蔣成達出面，他也照樣拒絕，更何況青山村從未給他一絲一毫的家鄉的溫暖。
蔣成達喜不自勝，其實，汪縣長的意思就是想讓他提出重建，但他委實對沈兆言開不了口，「建」到嘴邊改成了「修」。
車窗外的景緻，和他離開時沒有什麼大的改變，荒蕪貧瘠，地勢險惡，除了山還是山，初冬時節，放眼之處沒有一絲的綠色，入目是綿綿不絕的沉悶蕭瑟。再過兩年世界就要邁入一個新的世紀，而這裏就像是被時光遺忘了，仍舊停留在六十年代。
從後視鏡里，沈兆言看到蔣成達夫婦回到了院子里，雲霧走在車后和*圖*書的路上，辮子生機勃勃的晃在肩上，雲雀一般。
一件褪色的藍色棉衣穿在她身上有些寬大，空空蕩蕩的使她看上去比少女時節更加的弱不禁風。她臉上不復有紅潤的光澤，不復有淺笑的梨渦，但沈兆言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縱然中間隔著二十年的光陰。
沈兆言略一沉吟，扭臉笑了笑：「那好，麻煩你了。」
農家小院很乾凈，蔣成達的妻子李桂芝曾見過沈兆言，時隔二十年再見，她不禁在心裏驚嘆，時光之手，真是一件天底下最為鬼斧神工的利器，可以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沈兆言聽見說話聲從馬紮上站起來，目光越過庭院一直延展到院門，卻沒有看到雲秋。他說不出是失望，還是慶幸，留下的這一晚，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沈兆言從來不去，客氣委婉的回絕，心裏卻是嗤之一笑，若是他在省城撿破爛，只怕沒人來邀請他，撿破爛的就不是L縣人的同鄉么人，就是這麼勢利。所幸，他已經有資格不再去應酬這些了。
「報告！」門口傳來一聲清脆的童音。
這場重逢讓她尷尬而窘迫，想起當年的兩人，本是一樣的開始，經歷了二十年再見，有著如此的天壤之別，遙不可及，實在難堪。
很多人發達之後都會衣錦還鄉，榮歸故里，沈兆言是個例外。
門是開著的，裏面只坐著蔣成達一個人，好似在改作業。沈兆言站在門口，抬手在門板上輕輕叩了兩下。
相較之家鄉人對他的念念不忘，沈兆言顯得有些冷漠無情，他從不懷念那個地方，偶爾心理壓力過大時，會夢回故里，依舊是幾十年前的舊模樣，偏僻荒蕪，窮山惡水，雨後到處都是無窮無盡的泥濘小路，一腳一腳的陷進去，彷彿一生一世也走不到盡頭。每次他從泥濘中掙扎醒來，常常會怔忪片刻，心裏充沛著一種無可名狀的複雜情愫。
陳慶停穩了車，沈兆言打開車門，對著車后的雲霧招了招手。
蔣成達又盛情挽留：「這是我們學校老師的一份心意，就是想謝謝你，敬你幾杯水酒，明天再走吧，你難得回來一趟，晚上就住在我家。」
「不用。蔣老師你早點休息。」
這種認知讓身負重託的蔣成達對自己的使命有些無從開口。沈兆言看得出來蔣成達有話要說，他也知道汪縣長這麼費心地請他出面必定是有所求，但是他等了許久，蔣成達仍舊沒有說什麼，沈兆言便起身告辭。
沈兆言無意奉陪，但也無奈要去，他站起身，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下走出了辦公室。
話是對著蔣成達說的，但那一雙純凈如水晶瑪瑙般的眸子，卻帶著溫婉的靦腆望著沈兆言。
「要是，你有閑錢，能不能捐些錢把咱們青山村中學，修一下。」
車子直接開到了青山中學，村子里唯一的一所中學。沈兆言搖下車窗，看著破敗的校舍，一些不想回憶的過往開了閘的水一般湧進了心海，百味雜陳的交集著一起。他離開這裏就再也沒想過回來，沒想到二十年的時間，這裏還是如此窮，除了更破，沒什麼變化。
沈兆言下意識地問道：「也是這裏？」
狗叫聲中，一個高胖的女人怒氣沖沖的從裏面出來，嘴裏還在罵罵咧咧的說著不堪入耳的髒話。院子里的屋檐下站著一個女人還有一條狗。
車子慢慢開向村北的石橋。橋面狹窄的無法過車，沈兆言下了車，雲霧領著他走到一處舊宅前。
「蔣老師，這是昨天下午我們挖的薺菜，媽媽讓我拿來送給叔叔，謝謝叔叔給我們建新學校。」
雲秋略有些尷尬，悄無聲息地把手放在了身後，「不知道你現在還吃不吃薺菜了，要是不喜歡就送人吧。」
沈兆言忍不住笑，莫名其妙的覺得這小姑娘特別親切，眼熟。
她把最好的房間騰出來，拿出捨不得鋪的床單，女兒出嫁時的被子，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地招待沈兆言。
「喜歡，很多年沒吃過了，謝謝你還記得。」沈兆言的語速有點快，匆匆說完，唇邊又是一片空白，話題斷了線。
「好。」
蔣成達問道：「昨天晚上你媽媽怎麼沒來我家吃飯呢？」
「嗯，帶語文課，她命也不好，婚後生了個雙胞胎，都是女孩兒，老公逼著她生個兒子，她不肯丟掉工作，鬧了幾年離婚了。這孩子判給她，改了她的姓，叫雲霧。」
他知道這個時節，山野間的風有多冷硬刺骨。一念及此，手裡的薺菜籃子變得十分沉重，拖著他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墜。低頭看著眼前這張和雲秋相似的臉，他心裏很亂，有種衝動想要看一看雲秋，但還是理智地坐上了汽車。
李桂芝有點受寵若驚，忙把手頭的活計收了起來，給沈兆言倒茶。
李桂芝坐在堂屋的門檻前，捨不得開燈，就著不太明亮的光線，縫補著一件小孩的衣服。
翌日清晨，村子里的狗吠聲和雞鳴聲，遠遠近近的此起彼伏，讓沈兆言早早醒來。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過雞鳴了，竟然覺出了一份新奇。
這還是雲秋父母的住處，顯然是離婚後又搬回了娘家。
蔣成達局促地起身相送，就在沈兆言快要踏進電梯的時候，終於面帶窘色的喊住了他。
豪華闊綽的賓館里，蔣成達在昔日的學生面前顯得很局促。因為他已經在沈兆言身上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舊日氣和*圖*書息，他氣宇軒昂，眉目冷峻，和印象中那個清瘦內向的少年如同隔世兩人，特別是沈兆言一口標準流利的普通話，讓一直說著青山村方言的蔣成達有種錯覺，沈兆言根本就不再是青山村的人了，屬於青山村的一切，已經在他身上消匿無形。
沈兆言不及詢問，就聽蔣成達道：「不要緊吧？」
沈兆言估計，這個紀棉要麼是她的另外一個女兒，要麼就是雲霧改名前的名字。
但青山村忘不了他，因為百年難遇的出了這麼個富豪。每年的同鄉會，他都會收到一份很隆重的請帖，省城的所有L縣成功人士都被邀請在列。
走了幾步，就聽見院門裡傳來叫罵聲。
雲霧笑著說：「我媽媽也喜歡吃薺菜餃子。」
她和夢裡的樣子差不多，依舊是清秀的眉眼，但眼睛里卻失去了舊日的光華，壓抑而平靜。
李桂芝準備了早飯，是稀粥和鹹菜，因為沈兆言是貴客，又格外給他燉了幾個雞蛋。沈兆言吃過早飯，便告辭離去。
灰色的牆壁兩側貼滿了獎狀，沈兆言看過去，是兩個人的獎狀，一列是雲霧，另一列是紀棉。整整齊齊的從小學一年級起，每一個學期都有。
他欲言又止，想起自己常在講台上教誨學生要窮而不失其志，而今卻要這樣開口求人。
蔣成達生硬地牽了一下嘴角，笑容牽強而緊張：「兆言，聽說，你現在事業很成功，要是，要是，」
蔣成達本想尋個話題，沒想到沈兆言卻彷彿已經忘了這箇舊日的同學，他便不再提起雲秋，開始談起建校和選址的事情。
「你這個不要臉的賤女人，都離婚八百年了還讓女兒大清早上門討債，我告訴你，老娘一分錢都不會給的！」
五點多的時候，蔣成達從學校回來了，身後還跟著七八位老師。
離開青山村之後，他再也沒有回去過。但他在青山村卻聲名遠播。幾乎村子里的每個人都知道，他在省城白手起家，從一個打工者，做到了君安集團的董事長，聽起來像是一個神話。
沈兆言彎下腰微笑：「我和你媽媽是同學，她告訴過你嗎？」
沈兆言去了。同鄉會的性質和他料想的一點不差，他覺得索然無味，而且很不耐煩。熬到同鄉會結束，他親自把蔣成達送到了賓館。雖然他今日功成名就，但蔣成達一日為師，沈兆言終身便會敬他，這種關係不會隨著身份和地位的改變而改變。
她知道沈兆言要捐資建校，但她沒想到沈兆言會到自己家來，慌亂失措毫無任何準備。庭院里一切都是平素生活的家常樣子，晾衣繩上還搭著她的內衣，有些都穿的破了。她不知道他看見了沒有。
他現在在省城過的風生水起，這是一個英雄不問出處的地方。他說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看上去氣質高ｍ.hetuｂooｋ.ｃom.cｏm貴，談吐不凡，從沒有人想過他的出身，會是那樣一個小地方。甚至沈兆言自己，都幾乎快要忘記。
「哦，也難怪，都二十年沒見了。她也在學校教書。」
雲霧眼睛一亮，卻搖了搖頭：「她沒說過。」
「誰啊？」沈兆言順著他的話問了一聲。
蔣成達忙道：「兆言，你做了這樣一件大好事，學校里的老師都很感謝你，大家想要晚上一起請你吃個飯，就在我家。」
沈兆言在商場廝殺多年，已經不算是良善之輩，心狠手辣的事情做起來也毫不手軟，但他絕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有些人，他是永遠都不會忘的，蔣成達便是其中之一。當他窮到一天只吃一個饅頭的時候，是蔣成達一直鼓勵他把高中念下來。
司機陳慶慢慢發動了汽車。這一次回到青山村，是對他的一種考驗，他沒想到路這麼難走，車子幾乎一直都處在顛簸狀態，不到二十碼的速度。
蔣成達和李桂芝將他一直送到大門口，這時，從蔣家門前的小路上突然跑過來一個身影。
沈兆言直起身揉了一下她的辮子，「上車吧。」
沈兆言抬頭一看，是雲霧。她手裡提著一個小籃子，跑得有點急，站在他跟前的時候，還在大口大口的喘氣。
沈兆言對蔣成達和李桂芝揮了揮手，又對雲霧笑了笑。
他不常回憶過去，但這些畫面一直無法淡忘，躲在回憶的角落裡微醺著，偶爾在夢境里曇花一現，和現實世界遙遠得彷彿是忘川河的兩岸。
小姑娘羞澀的笑笑：「不要緊。」
但是，他沒想到今年縣長汪道才會讓一個人來請他。這個人，是他高中的班主任蔣成達。
沈兆言不知該如何接下去這個話題，聽完之後，毫無反應。
沈兆言一怔，他沒想到蔣成達的要求會是這個。看著他窘迫的面容，破舊的衣服，灰白色的頭髮，沈兆言突然鼻子一酸，曾經如神祇一般站在講台上，兩袖清風卻彷彿坐擁天下的人，這樣卑微的向著自己舊日的學生提出了這樣一個請求。已經被現實打磨的心硬如鐵的沈兆言突然覺得心裏十分十分的難受，他覺得自己到底還是錯了，青山村是溶於他的骨血之中的，就算他鯤鵬展翅九萬里，他的根是在青山村的，只要有人動一動這個根系，他還是會震撼。
沈兆言聞言心裏一動，是不是她也會來？一念遲疑，他腳步放慢了。
「謝謝你媽媽。」沈兆言看著滿滿一籃子薺菜，心裏十分震動，他以為她昨晚不來是故意避之不見，沒想到這麼冷的天，她居然去野地里為他挖薺菜，還傷了手。
沈兆言的心口跳了一下，面上卻露出一個平靜無波的笑容：「記不太清了。」
「雲秋你還記得嗎？」
「媽媽挖薺菜的時候，傷了手。」
蔣成達扭頭道：「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