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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散人，真是玉散人？」

對不住了，這隻是一個虛無的泡沫而已。

兩個字便如冰珠般從古音唇齒間迸出來，錚錚寒氣，令李珣身上一緊。

「如假包換。」古音微微一笑，似是輕鬆自若，可她的眸光流轉間，如霧如紗，在玉散人身上輕輕抹過，那其中意味兒卻難以盡述，頓了頓，她悠悠道：「畢竟，我可只有一位叔父啊。」

古音不準備再一步步走到水榭那邊，而是浮在半空，隨風飄流。

一聲入耳，滿室寂然。

古音微抬眸光，與他眼神一對，那直貫心底的穿透力，讓李珣在心神受震之餘，更感覺到其中毫無偽飾的坦然。古音並沒有刻意地遮掩什麼，也完全不需要！

李珣發現，這裏溫度比外界要低上太多，而且，隨著二人位置的加深，溫度也就越來越低，隱隱寒氣透膚刺骨，十分厲害。

話音在寒潮中打了個轉，李珣終於側開了臉，讓二人的下頷都抵在彼此的肩窩上。他眼瞼垂下，看著青吟微微起伏的瘦削後背，咯咯發笑：「我絕不會放過你！」

耳邊傳來古音的低語：「自從六十一年前辟得這冰室，便將她移入其間，再沒有出來過，但現在，她過得似乎還不錯。」

在很久以前，從意識到玉散人有可能已經死去的那一刻起，李珣心中某個角落，便蘊育著這麼一個疑問─

烏金長鏈低響幾聲，青吟努力要脫開眼前男子的掌握，但因受到諸多限制，終究還是無用。兩人的額頭仍然抵在一起，而且，隨著她身體的顫動，廝磨不休。

「監牢。」

「啊？」

說話間，古音當先落下。

寒潮在狹小的空間內呼嘯來去，吹盪著細細的鎖鏈，牽動著女子手臂來回輕晃。

漸漸地，青吟也停了下來，也許是數十年沒有這樣活動了，她發出細細的喘息，而這柔和的氣息也就自然而然地拂在李珣面上，再滲入到他的血脈里。

本來已僵硬到崩潰邊緣的氣氛，在她的溫聲和語中慢慢地緩和了，李珣一時間竟再也提不起搏命的念頭。

「鍾隱吧，他神通廣大，無所不能……喔，對不住，他飛升了，無牽無掛！玉散人？也是個中能手，手眼通天……咦，差點忘了，他現在腦袋空空，純一個玩偶擺設。

這更讓他覺得，自己的頭顱之中像是溢滿了沸騰的岩漿，然後，將這驚人的熱量，再傳導至佳人那邊去。

絕不！

而現在，她又要引自己去何處？

「你看到她不吃驚嗎？一位聲稱閉死關的宗門前輩，竟然被鎖于北海泉眼之上，受這寒潮冰凍之苦，這不比家叔的死訊更來得驚人？」

上面刻著些應是禁紋的紋路，沉沉的寒意便從鐵門後面透過來，堵得人喉嚨發緊。

這幾個字在咆哮的寒潮中，很快支離破碎，再不成音。而這一句話，也像是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再有氣息從肺中擠迫出來的時候，已只能與聲帶摩擦，發出沙沙的低喘。

不過，在湖底修建這樣一個機關，有什麼使用價值嗎？

在昏暗的環境中，前方古音雪白的身影異常醒目，又因光影交錯，那身形若隱若現，正如她此時心思一般，難以捉摸。

這時候，一個似乎很眼熟的影子從他眼前飄過，又冷冷回眸─也許這是錯覺。

看他這模樣，古音哂然一笑：「也不過就是吟詞唱曲罷了，不過殘存下來的一縷神念作怪，虧你對幽玄傀儡有所了解，怎麼這麼不禁嚇？」

李珣真正苦笑了起來，在這一刻，「虛擬的他」和「真實的他」在一個微妙的分岔之後，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

一切一切不應該展現出來的表情，在這一刻，被他表現得淋漓盡致，最終再以一個崩潰性的失神做結。

所以，他笑了起來。

「呃？」

他皺起眉頭道：「古宗主莫不是請我坐牢來了？」

隨著對話的進行，李珣腦子裡支離破碎的思路，終於開始一片片地拼接起來，也可以比較順暢地控制面部的肌肉了。

「是啊，看起來確實與你沒什麼關係。可是，有一點我仍不明白！」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方式來「駁斥」他，所以，李珣也還是第一次見到自hetubook.com.com己臉上，豐富至極的顏色變化。

縱然有室外明珠照亮，李珣仍看不清她的面目，因為這女子垂首跪坐，長發垂流，遮住了她的臉。

水榭臨岸修建，岸上修著一個長方形的廳堂，面水處落地開窗，又有曲折石橋連入觀水亭台。

鐵門之後，是一個冰室。

猛地拔起的聲嘶力竭的吼叫聲，將滿室寒潮沖得支離破碎，而低回的餘音，恍惚中，卻有如失群孤獸的嗚咽，低低切切，直至於無。

李珣沒有回答，此時他已不再去想別的事了，專註使他的神情如銅澆鐵鑄，再無絲毫波動，而眼中的寒意也已經蓄積到無法再遮掩的地步。

在他身後，古音皺了下眉頭，卻依言輕撫鐵門，使其緩緩合上。

這一刻，古音穩穩佔據了上風，但看起來，她並沒有快刀斬亂麻的意向。在一聲輕輕的咳嗽之後，她彷佛忘記了剛剛說了些什麼，又將目光投向遠處，同時示意李珣也學她一樣。

血液在霎時間沸騰了，心底最深處，被玉辟邪死死壓制的暴戾慾望，發出一聲震天的嘶吼，在這驀然膨脹的偉力之下，玉辟邪甚至發出瀕臨崩潰的呻|吟。

但合到一半，古音又將它停了下來，悠悠道：「雖然事已至此，我仍想提醒你一句，別忘了你活到現在所憑靠的那些東西！」

玉散人，幽玄傀儡？幽玄傀儡，玉散人？

這是一聲模糊的低語，空靈、恍惚，似是穿越了時空，直融入久遠之前，那高峰層雲、青竹流水之間。

半邊青絲簾幕擦著二人的肌膚，波動不休。

古音察覺到了他心底的變化，卻不多說，待歌聲消散，便接著上面的話，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李珣目光敏銳，看得清楚，在下落之時，古音分明從袖中取出一個玉瓶，倒出幾粒丹丸服下。落地后，也輕揉小腹，催化藥力，面上更顯出難以遮掩的倦色。

但同時，他也並不清楚古音要表達什麼，他只能在使不出力的尷尬中，繼續保持沉默。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李珣本不贊成，可是聽到「權衡取捨」四字之時，心中一寒，倒是忘了反駁。

這時候，古音正用饒有興味的眼神打量他，李珣甚至能從她瞳孔的倒影中，看到自己蒼白的臉。

古音卻不知李珣心中轉的什麼念頭，她在欄杆旁邊斜斜坐了，目光投向波平如鏡的湖面，李珣一邊想著事情，一邊站在她身側，並沒有坐下來的意思。

不過，在這種時候，口中的宣告更直接一些。

當年在坐忘峰上，他無意間發覺古音不告而來，卻因實力不濟，險被滅口。而那時，鍾隱是怎麼救他來著？

以李珣的眼力，自然看出這是一處頗巧妙的禁法機關，所仗非是人力，而是避水珠之類。

總體來說固是雅緻，卻是四面透光，聯想古音所說，玉散人生活之荒唐，可見一斑。

正暗自揣摩的時候，古音身形忽地放緩了一些，等到李珣走到她身邊，才調整步伐，使二人並肩而行，同時幽幽開口：「這其實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

李珣腳步稍頓，但見前面古音渾若不知，依然向前，只能咬咬牙，亦步亦趨。

這讓他全心全意地問出了一句話：「為什麼呢？」

那他是什麼？對著天空大叫的瘋子？還是狠揍空氣的傻瓜？又或是連生命都要用虛無來支撐的笑話？

他的仇人，帶給他徹頭徹尾屈辱的仇人，他心中幾百萬次詛咒的對象，甚至是他一生一世敵對追逐的目標……

但冰壁之後，卻又有一層淺藍色的波光閃動，漸漸地充滿整個冰室。

李珣連打了幾個寒顫，但在這一刻，他卻真正地清醒過來。

「青吟，青吟！」

在這個過程里，李珣一直保持著沉默，可他的身子，卻如銅澆鐵鑄一般，沒有半分動彈。

古音也沒指望他有所響應，只是稍頓，便微笑著講下去。

此言一出，兩人之間的氣氛更緩和一些，而古音眸光一閃，似有所悟：「聽聞你與幽魂噬影宗的百鬼道人是冤家對頭，莫不是從他那兒見到的？」

李珣亦步亦趨，兩人不過就是三兩息的工夫，ｗｗｗ.ｈetuｂｏｏｋ.ｃｏm•coｍ便來到湖面上空，李珣也看到了那所謂的「一斛珠榭」。

「青吟仙師，我喜歡你！」

他稍稍遲疑了一下，但最終還是慢慢地前傾身子，讓他的額頭輕貼在佳人前額之上。

手指柔和一攏，將半邊簾幕撥開，放至佳人削瘦的肩后。

這是一場噩夢，他就在噩夢中窒息，似乎永遠都不會再醒過來。

聽到李珣的呻|吟聲，古音很驚訝地看過來：「哦，很不錯呢，竟然一眼就能看出來！」

「過激？有嗎？」李珣在儘力保持一個無辜的狀態。

胸腔終於不堪擠迫，爆炸式的氣流猛然溢出喉嚨，又在緊咬的牙關后破碎撕裂，最終化為一聲嘶啞的悶吼。悶吼聲中，李珣猛然發力，將這魂牽夢縈的身子，緊緊攏在懷中。

兩人一時間竟然誰都沒有開口，氣氛安靜得有些過分。直到日頭微微下落，斜暉照水，光芒映目之際，古音才微笑了起來：「你可知道，你站的地方，正是叔父他斃命之地？」

此時此刻，李珣徹底明白。

直面這寒潮，古音重傷未愈，不由得嗆咳兩聲，但很快她就緩過氣來，側開身子，讓李珣看到鐵門之後那片景色。

李珣不免有些想法，但手指頭才一動，他忽又想起一件事來。

「很奇怪是不是？對一個素昧平生之人的生死，看得比自己所受的屈辱和威脅更重一些。說來好笑，我曾經以為是林閣的緣故……」

仍是那穿透性的眸光，古音盯著李珣，臉上卻是微笑：「我倒很想問你，這一回，我可是打中了靶子？」

久違的聲音在李珣耳邊流過，細微、低弱、簡短，而直接！

終於感覺到了來自於外界的壓力，佳人長長的睫毛扇動兩下，漸漸抬起。剎那間，朦朧閃爍的星光，讓整個石室都明亮起來。

李珣怔了下，隨著她的目光向那邊眺望，在陽光映照下，李珣見得那處水波粼粼，似是一個小湖。

「真對不住了，這個卻不是我今天要告訴你的。不過……」

好像也察覺到了李珣的心思，古音隨口解釋道：「再向下約百丈，便是北海泉眼之一，此處水氣漸消而寒意漸長，穴眼周圍更有萬載玄冰，經年不化。寒意封血脈，透骨髓，倒是煉製法寶的好材質。」

即便在此之前，牛力士與天芷已用不同的方式來驗證這一點，而他心中也已預設下成千上萬個「相信」，但在真正接觸到結果之時，他恍然發覺，原來那已經在心底深處腐爛的根莖，依然是─

李珣眼角抽了抽，沒有說話。

古音將目光放回到這亭台中，環目四顧：「那真像是眼前一般。只可惜，眼下不是夜裡，這湖中也不再有珍珠泉涌……越是這樣，你就越不能錯過另一個景緻了，我想，你看了一定會很開心。」

古音沒有再說話，她只是微笑著，隨手掐了個印訣。亭子四周水氣被真息聚攏過來，漸蓄成形，接著憑空凝成了一面水鏡。而水鏡之上，正是李珣方才見到玉散人時的神情變化。

說是冰室，其實就是玄冰之中開闢一個五尺方圓的地方，為的就是安置冰室之內這位青衣佳人。

玉散人……死了！

古音神情恬淡，看不出心態抑揚，她居高臨下，指著觀水亭台旁邊的水面，道：「此水下千丈，是為北海泉眼之一，每日潮起時，水力相激，珠泡翻湧，如零瓊碎玉，美不勝收，這也就是此湖、此榭名稱的由來。可惜……」

李珣心中輕跳兩下，但因心中已有所準備，聞言便苦笑道：「古宗主，這是說哪裡話來？先前那些也就罷了，可這個……好吧，我承認，貴叔父這情形，確實是讓我吃驚不小，但這和前面那些事，似乎繞不到一塊兒去吧？」

李珣唇角微微翹起，沙啞著嗓子，低聲呼喚─

她沒有得到響應，只因為此時的李珣，已經徹底凍結了。

「正是！」李珣回答得乾脆，但警覺之心亦起，裝作隨口回應道：「百鬼那廝禁法、修為都有可稱道處，但還是那『影傀儡』最是麻煩，我曾在上面吃了不少虧。」

古音則接著說下去：「只有如你與叔父這般，有來無往，恨得莫名其妙m.hetubook.com.com的，才是絕大難題。欲殺無用、欲哭無淚，便是要找個發泄的口子也難。更何況……嗯，我這回冒了好大的險！」

李珣哈地一笑，嗓音卻是啞的，他再看了古音一眼，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冰室之中，五尺見方的冰室立時顯得擁擠起來，他頭也不回，低聲道：「關門！」

清涼光潔的觸感透過顱骨，直透入他大腦中去。

在他身形沒入水面之下時，上方劈分開來的水流倏然合攏，水力激蕩之際，浪花四濺，卻一滴都沒落到他身上去，但身子周遭卻也為之一暗。

他的身體、思想彷佛也要被虛化掉了，也許在下一刻，他便將成為另一個泡沫，「波」地破碎，留不下半點兒痕迹。

李珣腦子裡閃過「勾魂蝕元神術」這個概念，腦袋不自主地點了一點。

室內暗了下來。

由鐵青到深紅，再由深紅到慘白，在面部肌肉細微的抽搐擠壓之下，驚恐、憤怒、仇恨，甚至還有絕望……

但李珣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在了古音身上。

他又打了一個寒顫，只覺得冷意已經透進骨髓深處，讓呼吸也艱難了許多。可與之同時，腦子裡的認知卻是越來越清晰：

「這是……」

李珣沒有半點回應。古音想了想，忽又啞然失笑，點了點頭，在吱吱聲中，鐵門徹底閉合。

他怎麼能相信呢？

此時，那如水晶宮般的水道早已走完，兩人已在湖底更深處，這裏光線更暗，只有兩側石壁上三三兩兩的夜明珠，發出青色幽光。

隨著眼睛對光線的適應，他很快看清楚，那是一扇鐵門，與甬道齊寬，將這通路堵得嚴嚴實實。

李珣閉上了眼睛，旋又睜開。心中出奇地沒有太多失措或是沮喪，他只是恍然間明白，原來，當積壓了數十年的感情噴薄而出時，竟是這個樣子的！如此，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尖銳的警報聲在他腦子裡炸響，無形的壓迫從四面八面聚攏上來。李珣現在稱不上多麼冷靜自若，但他卻仍憑藉著本能，將自己的面孔稍做調整，順勢成為一個被驚天秘辛驚呆了的傢伙。

李珣驚訝地看著她，看著她起身走出亭外，將最可能護她周全的幽玄傀儡拋在身後，一時間不明白她在搞什麼鬼，但最終還是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

古音回眸看他，言語間似乎也有些笑謔。

古音微怔，繼而恍然道：「若只是這位，也談不上什麼補償，如你所想，如你所願，至於其它的，我們事後還可以再商量。」

人的心理也真是古怪，明明是同一人，同一曲，時間也不過就差了半炷香的工夫。先前聽來，只覺得歌聲繞樑，沁人肺腑，可如今再聽，卻有如蒼涼荒野中孤魂泣訴，鬼聲啾啾，讓他通身遍體都被寒氣浸了個透。

從遇到牛力士那一刻起，這個模糊的認識已潛伏了好長一段時間，又經由天芷的闡發，終於在今日，變成了確信的現實。

「是了，如果這樣看，就太瞧得起你的德行了。若你能為林閣打抱不平，由棲霞而波及叔父大人，還能如此投入，你又怎能活到今天？那麼，就應該還有一個其它的緣故：有一個直接涉及到你，卻為我們忽略的事情。是不是這樣？」

歌聲入耳，李珣面色微變。

「那裡，看到了嗎？」

只見他眼角餘光一瞥，古音的呼吸便不由一窒。但很快，她又反應過來，輕嘆道：「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情之一物，最不可理喻，如此，我們還談得下去么？」

李珣沒有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盯在青衣女子身上，古音目光瞥過他無意識間握緊，且在發顫的拳頭，因冰凍而再度蒼白起來的臉上，露出一個微微的笑容。

古音悠悠道：「那裡是落玉湖，旁邊修了座水榭，名喚『一斛珠』，是叔父極喜歡的所在。」

一如此刻！

玉散人！

「不，我是說……絕妙！」

李珣的身子徹底僵住！

果然！

他忽地想到了坐忘峰，想到了臨淵台，想到了他從台上一躍而下，在無可憑依的虛空中翻滾、掙扎，被一層又一層的重力加諸身上，彷佛永無止境的墜落過程。

青吟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想仰頭避過和_圖_書這太過「親近」的接觸，然而方一用力，腦後便被李珣手掌輕輕擋住。

他每下一個層級，上方水面便合攏數分，絲毫不亂，而他向兩邊看時，湖底風光，透過水幕亦盡收眼底。偶有魚類成群結隊，從左右上下游過，映著透下的天光，倒是別有情味兒。

李珣心中仍被玉散人這歌聲所驚，聞言嗯嗯連聲，卻也不知自己答應了什麼。

徹骨的寒流已經將玉勾與她手腕皮肉凍在一起，一眼看去，竟分不清何為皓腕，何為玉勾。

連李珣都不知道這個「不」字是什麼意思，他唇間吐出這字之後，氣息勻了一會兒，才能繼續說下去，卻是惜字如金，只喃喃道：「何至於此？」

「哪有的事。我之前不是說么，請你來看這落玉湖下新得的一景，因為立這監牢，堵塞了泉眼，去了湖上一景，但我想來，能新得此景，卻也是值得的。」

「冷鎖烏金鏈，寒勾玉美人。這道景緻，你可還滿意么？」

可是，與之前比起來，那感覺是完全不同的。

現在，答案出現了。相應的，這被幽玄傀儡鎖定的感覺，真他媽的糟透了！

隨著她的話音，亭台之下，湖面忽然波翻浪涌，以亭台中心，中分兩邊，現出一個可容兩人并行的甬道來，且尚有台階相連，一眼看去，見不到底，下面似有隱隱微光，從這裏卻看不真切。

李珣似是猛然醒悟，僵著脖子扭過臉去，盯著古音平靜從容的面孔，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不信！」

古音妙目顧盼，在室內外二人臉上打了轉兒，方笑道：「你不明白？叔父已是那種模樣，這位一心要當我嬸嬸的，又怎會善罷罷休。也只好鎖她在這兒，藉著寒氣清清腦子。」

青吟的身子似是又顫了一下，李珣在微笑間閉上了眼睛，語氣輕柔地像是在哄小孩兒：「別怕，你還有機會啊……叫人吧，叫人來幫你！叫誰呢？

若不是女子口鼻間還有些微熱氣溢出，李珣必認定她已是一具凍屍，這也讓他僵硬的身子慢慢有了感覺。

事情已經沒法更糟糕了，與其虛與委蛇，還不如拼他一票！古音正好傷重……

李珣先是睜大了眼，在怔了半晌后，喉嚨里才嗆出一聲笑：「這個，莫不是你對我說的……第一句真話？」

「那你叫誰呢？你叫誰呢！」

李珣垂下眼皮，手指則輕輕地撫上了佳人出奇柔順的青絲，從這上面，可以感覺到從她體內傳過來的微弱而堅定的生命脈動。

頓了頓，她又用極微妙的語氣道：「怎麼，心疼了？」

滔滔寒潮，彷佛一頭被餓極了的猛獸，咆哮如雷，轟然衝出，瞬間將甬道充得滿了，溫度更是向下狂掉。

「談！為什麼不談！」李珣臉頰肌肉微微抽搐，但語氣卻出奇地穩定：「我記得清楚得很，你剛剛說過，有勸解、商量、補償，是這樣嗎？」

古音揮袖抹去水鏡，在她做出這個動作的同時，李珣儘可能隱秘地提氣，準備應對一切的變故。

此念未絕，側方，一股相當熟悉的氣機脈動噴發出來，勢頭並不如何霸道，卻穩穩地壓他一頭。

距離幾乎近無可近的兩對眸子直面相接，無論是誰，都只能看到彼此眼中朦朧的意緒，至於真義為何，誰也說不清楚。

似痛苦、似絕望、似示弱、又似……誘惑。

在他幾十年的生命歷程里，這個人像是一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他，似乎無處不在，而在今天，卻用這麼一種方式宣告─

李珣的聲音收得尖了，又拉出一個怪異的長調，他像是在加重語氣，又像中了瘋魘，腦袋脖子都在無意識地晃動，只有他的眼神，從頭到尾，都死死盯在青衣女子身上，拔都拔不出來：「這法子，妙極了……我為什麼沒想到？」

「好啊，隨我來。」

古音聽了，微微點頭：「果然……那也好，若是大家談得妥，便再多勞煩你一件事罷！」

李珣此時心態略有不穩，本來尷尬過了便罷，他卻本能地回了一句：「呃，是嗎？我只是見過這傀儡如何出手殺人，倒是沒想過這節。」

荒謬！

「滾！」

聽她話中有未盡之意，李珣為之大皺眉頭，實在是搞不明白和*圖*書，古音究竟知道了些什麼。

現在，他可以十二萬分地肯定，此人必是玉散人；同樣的，他也可以十二萬分的肯定，這人已被煉成了幽玄傀儡，所用法門，無一疏失。

而在她兩肩側上方，兩條手指粗細的烏金鎖鏈從半透明的冰壁下垂落下來，鎖鏈末端嵌著兩隻玉勾，而玉勾尖端，則將女子皓腕一發穿透，將其拉高抬起，分張兩邊，由此牽動這青衣女子，兩臂側翻抬高，永受這吊墜之苦。

「可惜，這落玉遺珠的景緻，這幾十年來卻是看不到了。倒有另外一景，新近得來，值得一觀，我想，你對那景緻應當很有興趣才是。」

古音語氣先抑后揚，深得縱橫之旨：「之前我那幾句誅心之言，說得不甚好聽，你反應強烈，是在情理之中，不足為怪。可在剛才，為我叔父之事，你那反應是不是有些過激了？」

李珣的臉色也如古音一般，蒼白了下去。但古音的低語依然回蕩在他耳邊：「果然……雖然我不清楚，你是怎麼知道這其中算計的，但事已至此，我們終於把所有的蓋子都揭開了。你恨嗎？」

不說人倫上的問題，僅就理智而言，玉散人在與不在，對妙化宗又或散修盟會的實力，會有怎樣的影響，古音應該有所認識。更別提要殺掉玉散人，她要付出什麼代價……

古音微笑著走上前去，將縴手放在冰冷的鐵門上，隨著氣機幾次移換，鐵門上諸般紋路微微一亮，在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吱」聲中，向一側移開。

「當然，叔父的性情你應該了解一些，除了吟風弄月，便是眠花宿柳，所以，那也是他荒唐享樂的地方。也就是在那兒，他死在了女人的肚皮上，元神湮沒，想輪迴亦不可得，皮囊則被拿來做這個傀儡……要去看看嗎？」

但那身影、那眼神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劍，轉眼破開了令他窒息的噩夢包裹，讓現實的空氣猛地撲入他口鼻之間。

李珣伸出另一隻手，沾在青吟的腰身處，與在其腦後的手掌一起，輕輕地將她摟住。在一波前所未有的顫慄中，青吟唇間逸出一聲低吟。

古音近身來，想看看他的情況。然而，李珣反手一揮，將她擋在身後，接著側過半邊臉來。

藍色的光波歡呼著切入這乍開的縫隙，旋又整個地映射開來。李珣眯起了眼睛，旋又緩緩地單膝跪地，讓自己的視線可以直直透過半邊絲簾，貪婪地汲取來自於嬌顏玉容之上的靈氣。

「……不」

「幽玄傀儡，這是幽玄傀儡！」

他咽下一口唾沫，齒縫裡還絲絲地透著涼氣：「可是……」

容不得他多想，古音已站起身來，或許是藥力發散的緣故，她面頰稍帶紅暈，氣色好了許多。而她飄飛下落，走入湖水簾壁的身姿，亦如出水洛神，蹁躚飛舞，如幻如夢。

說話間，她身形倏止。

「下去吧！」

而在下一刻，寒潮的咆哮聲中，又化入另一種聲息：「所以現在……」

「不是嗎？無論是什麼樣的癥結，只要彼此都還活在世上，總還有開解的可能。就像是我先前幾個猜想，就算你承認了，也沒什麼。勸解、商量、補償，總能想出個法子來，即便沒有，居中權衡取捨，也不是什麼難處。」

古音應該已經察覺到了，可她反而在另一側欄杆旁邊倚欄坐下，目光則落向花木掩映的極遠處。

只要動得快……

隨著古音的低語，李珣腦子裡不由浮現出那個已經模糊的身影，這回，連他都要笑了。

李珣不知自己為何突然有此想法，但見古音在水壁之下回眸相召，也不怠慢，跟了上去。

「才因老盡，秀句君休覓。萬綠正迷人，更愁入、山陽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闌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憶。」

她話沒說完，兩人耳邊便又有歌聲泛起，唱的卻是剛剛那詞的下闕。

李珣反應很快，亦停住身形，舉目望去，前面好像擋著什麼東西。

只一步，李珣便走到這青衣佳人身前，但對方沒有反應。

李珣沒有回答，他的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這人的臉上，再容不下其它。

不對！至少在那時，他依然知道自己墜落的方向，可如今，四顧茫茫，全無憑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