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哦。」暖暖皺皺眉，悵然若失，「我要快去快回，爸爸這裏離不開人。」

方竹在她另一邊的上衣口袋裡掏出她的手機遞給她。

暖暖直步走進樓房。

一個小男孩突然出現，一下子拉住她的小手，說：「我帶你去找爸爸。」

「誰？」暖暖翻個身，顯然沒有醒透。

不一會，車子拐進那條熟悉的小馬路，前面一大排白色的樓房，分明刺眼。

靜靜想了下剛才的夢，那個只有背影的女人，那麼像于潔如，她的繼母，亦寒的媽媽，在十三年前就已經因病去世了。想著，心又糾結起來，模糊了雙眼，睏倦地閉目。

林沐風醫生的家在西區的一個上世紀九十年代造的小高層公寓小區內——那時候稀罕的一梯四戶式的公寓，有著老死不相往來的一眾鄰居。

「我想見爸爸。」暖暖有點可憐兮兮地，哀求似地看著胡智勇。

暖暖關掉電腦的時候已經近半夜一點半，她躡手躡腳去公用的衛生間洗臉，從鏡子里看到自己蒼白的面頰，背後一大片晃白的瓷磚，陰冷冷的，沒來由地嚇了一跳，心裏有些不安，用冰涼的水抹了一把臉，臉頰瑟縮著，受不住冷。

安頓下來以後，林暖暖堅持與方竹平攤房租水電煤等日常開銷。關係還是如當年在學校中一般融洽，然，並非沒有矛盾。譬如，她愛晚睡方竹喜歡早寢，所以方竹得睡上鋪，避開檯燈光和電腦屏幕光的輻射。她睡下鋪，方便神魂顛倒到三更半夜睡眼惺忪時就地倒下。

無可奈何的江護士長從醫院的宿舍里借來被褥和枕頭，抱給暖暖。天氣漸入深秋，氣溫不穩定，怕暖暖受涼。

電話是凌晨五點來的，尖利地劃破寧靜的晨曦。

這間亭子間在市中心的石庫門建築群內，很老舊，但是政府部門花了大氣力和大價錢修了又修，外表維持著嶄新的模樣。弄堂口的拱門標牌上很輝煌地刻著奠基的年代。

暖暖一手扶電梯門，深深呼吸。

暖暖已經完全清醒過來，立刻跳下床，梳洗，準備出門，方竹趕緊將她的皮夾手機翻撿出來，塞到暖暖手裡，叮囑：「有事情一定要及時和我聯絡。」

「毯子不是我拿來的，」陽光說，「大概是江護士長叫人給你送來的吧！我才到不久。」

暖暖走到父親跟前，低頭看著爸爸，林沐風仍舊深度昏迷，臉色還是那樣灰慘慘的。

暖暖覺得一陣暈眩，身子一沉，差點跌坐到地上，被江護士長穩穩和*圖*書地扶住，拉到走廊邊的等候位坐下。

「媽媽。」暖暖把手機放到耳邊，摁下確定鍵。

護士長江采文和一群醫生護士站在某個急診手術室外面，看見她奔過來，江護士長上前：「暖暖，這是突發事件……」

暖暖心裏抽緊了似地懸空，七上八下，無法落定。

這幢樓里唯一愛多管閑事的便是這位老太，她的白髮在大太陽底下異常金黃，異常健康。

是汪亦寒，她的弟弟，她繼母的兒子，她少年的玩伴，她……從昨天到現在，她最想見的一個人。

暖暖一個激靈坐起身，獃滯地望著方竹：「你說什麼？」

暖暖心頭湧上一股子氣憤：「我的家在這裏，我不離開上海，也不離開爸爸！」

「我得先回家一次，幫爸爸拿換洗的衣服和一些其他的東西。」暖暖想起來，說著隨手疊好沙發上的被子和毯子，「你什麼時候到的？又給我蓋毯子，好熱。」

暖暖自顧自低低地說：「我已經好長時間沒有見我爸了，你看他都瘦成什麼樣子了。」

方竹本還想說什麼，挎包里的手機響，只得對著暖暖擺擺手，匆匆走出病房接電話。

「也不跟你媽媽多說幾句？」方竹嘆口氣說。

「你爸爸是工作狂，總也不好好照顧自己。」

「你也曉得我們娛樂性行業三班倒。」方竹眨眨眼睛。

天剛蒙蒙亮，晨風微起，暖暖覺得奇冷，招了一輛計程車，一路上緊緊捏著皮夾與手機，咬住下嘴唇。司機從車後鏡里看到暖暖蒼白的臉色，小心地問：「小姐，你沒事吧！」

第二天，暖暖再次小睡醒來的時候看見被褥上多了一條毯子，睡得有些熱。

「你來媽媽這裏嗎？」電話那頭的賀蘋突然問。

江護士長略微遲疑了下：「你媽媽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媽，你回來看看爸爸吧！」暖暖帶些期待地說。

暖暖掏出鑰匙包開門。鑰匙不少，還有和方竹合租的亭子間的鑰匙，幾把鑰匙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嘩啦作響。

「胡叔叔說爸爸也許就這樣睡過去，也可能幾天後就醒過來。」暖暖的聲音沙啞地嚇人。

方竹好像想起什麼似地，把暖暖的洗梳用品一併整理好，整齊地一一放在床頭柜上。

電梯直達十六樓，其實是十三樓，因為這房子的開發商是最早進入上海的香港地產商，迷信避諱「四」、「十三」、「十四」等數字，故而直接跳至十六。但數樓層的時候仍舊是十和圖書三。有時候人們都喜歡自欺欺人，只為讓自己心理上好過一點。

坐在樓房門口的小凳子上曬太陽的三樓老太抬起頭看看她，口齒不清地說：「暖暖啊，你回來啦，好久沒有見你了，是不是出差了？」

恍惚中，好像有熟悉的手撫過自己的臉頰，輕輕的，帶著溫柔的憐惜，溫暖的氣息拂過鼻翼，濕熱的觸感印在自己的額頭上。

暖暖點點頭，輕輕「哦」了一聲，把身子穩穩靠在椅背上。

亦寒回來了，汪亦寒回來了！

跟外公同歲。林暖暖第一次望著這個拱門的時候，對汪亦寒說：「如果我富裕了，買座石庫門小洋房給老爸養老！」

暖暖點頭，安心。

幾個月前，暖暖心慌意亂地投奔她，從老同桌變做室友。

林暖暖習慣晚睡，每晚都會混混道道在電腦前弄得兩隻眼睛金星直冒的時候才曉得抹把臉上床。

暖暖接過麵包，機械地嚼，疲憊地說：「你快去上班吧，不然要遲到！」

小男孩說：「你真沒用。」甩開手，跑遠了。

方竹拍拍暖暖的肩膀：「我幫你到單位請了三天事假，陽光明天回來，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說著，拗下一塊麵包，塞到暖暖嘴邊，「你早飯都沒吃，會餓壞的，怎麼照顧你爸爸？」

「你爸爸林沐風。」

暖暖付了車錢，熟門熟路地向急診室奔去。

亦寒的雙手，摟緊她的頭髮和肩，與她緊緊擁抱著。

他把手搭在暖暖肩膀上，「你要堅強一點！」

暖暖身子僵直了一下，隨即問：「我爸爸怎麼會這樣的？」

林沐風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緊緊閉著雙眼，頭髮凌亂，雙頰凹陷，氣色灰敗，老態畢露。臉上戴著氧氣罩，身旁掛著點滴瓶，旁邊的心電監視儀發出滴滴答答地跳躍聲。

司機說：「到了。」

眼前的自己和爸爸漸漸模糊。

轉頭，看見江護士長眼睛里蘊著淚，輕輕煽動睫毛的片刻，抽出手背不著痕迹地擦去。

「暖暖，你爸爸尚未脫離危險期，還在深度昏迷中，在這個時間內會有任何可能性發生。」

暖暖轉過身，反身抱牢汪亦寒的腰際，盡情地把淚流在他的衣襟上面。

「老林會希望我對他的獨養女兒實話實說的。」胡智勇對江護士長說。

「胡主任之前也通知你媽媽跟亦寒了，亦寒大概這兩天會回來。」

方竹翻找了下床頭櫃下，拿出一次性紙杯，拿水瓶倒了半杯水，走到暖暖的跟前，喂她和*圖*書喝。

「嗯，還能開玩笑，我代林叔叔放心。」方竹舒口氣。

「暖暖，我聽說你爸爸突發心臟病？」聲音有些疑惑和擔心。

「亦寒昨天回來啦，還帶了好多美國的巧克力給我孫子呢！」

胡智勇蹙著眉，走到暖暖跟前，表情鎮定但沉重。

「昨晚只是值班的時候代做了一個急診的闌尾炎小手術，完了就該下班的，後來值班護士去林醫生辦公室，就看見他——他倒在地上，」江護士長的聲音又顫了一下，停頓片刻，握住暖暖握緊的拳頭，輕輕把她緊緊拳在一起的手指撫平，兩隻手交互握住她的手掌，「醫院緊急通知了胡主任過來，他是心臟科的權威，你要有信心。」

「問他好，媽，你好好保重！長途電話好貴，我掛了。」

其後大多數時間，她出神地盯著林沐風發獃。

她見屏幕上顯示的號碼是國外的。

暖暖望定江護士長，平緩了一下呼吸，又吸了一口氣問：「我爸爸呢？」

「林叔叔出事了！」

「嗯！」暖暖胡亂點點頭，蓬蓬亂的長發有几絲飄到額前，目光仍是沒有離開父親的臉。

三個小時以後，搶救室上方的紅燈滅了。

方竹輕輕走進去，把食物放在病床旁邊的床頭柜上。

連忙看向病床上的林沐風，仍舊蹙眉閉目。心電監視儀正常跳躍，她緩緩舒了口氣。

當方竹拿著長棍麵包、酸奶和暖暖的洗梳用品急匆匆趕到醫院的時候，暖暖的父親，人和醫院外科副主任林沐風教授已經被轉到加護病房。

「是啊，他們離婚都那麼多年了，我也早就習慣了，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感傷。」暖暖冷靜了一下思緒。

「不用了，醫院有探視時間，天曉得你個工作狂會幾點下班，別費這個神了。」暖暖擺擺手，扯出一個送別的微笑。

床頭櫃有麵包和牛奶，陽光背對著她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看報，等她起床的樣子。

「暖暖——」電話另一頭的賀蘋嘆口氣，無奈放棄初衷，「UNCLE李要我問候你。」

方竹抓住暖暖的雙肩：「醫院的領導來電話，說林叔叔突發心肌梗塞……」

「我媽媽呢？」

陽光回頭看見暖暖雙頰通紅，雙眼腫得似核桃。

暖暖搖搖頭，忽然怔怔地流下眼淚。

「是的，我現在醫院。」

暖暖拿紙巾擦掉殘留的眼淚：「其實我始終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放棄爸爸這樣的男人？」

江護士長和胡智勇先後至病房探視多次，說晚上有和*圖*書值班醫生和護士會好好照看林沐風，勸暖暖回家休息，暖暖不願意，兩人也沒有辦法，只得送來午餐晚餐，暖暖吃的也不多，隨時準備積極地協助護士給林沐風服藥，大量的鎮靜和鎮痛的藥物。

暖暖淚眼婆娑地回頭。

待要跟上那男孩，便醒轉過來，一摸臉，觸手都是淚。

暖暖匆忙向好婆道別，快步走進去摁電梯按鈕。

環境肅穆。

背後有人突然緊緊扶住她的肩頭。

江護士長的聲音有些顫抖：「突發心肌梗塞，胡主任還在搶救室急救。」

「胡主任？」江護士長輕輕叫了一聲，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想著你晚上一定要陪夜，便把東西都帶來了。」看下表，「有個採訪要來不及了，走了，下班再來看你。」

照片裏面有她，才三四歲大，張揚地坐在爸爸的脖子上，笑得齜牙咧嘴，一雙小手緊緊抱住爸爸的臉頰。被暖暖的小爪子擋住半張英俊面孔的爸爸抓住她兩條白|嫩的小腿，向著鏡頭，勾起兩邊的嘴角，抿著嘴唇，微笑。

「媽，現在抱怨也無濟於事了。」

那天，仍舊是方竹先睡了，在上鋪，發出細微而平和的呼吸聲。方竹是她初中的同桌高中的校友，十多年的交情。大學畢業以後，方竹自己租下這個一室戶的亭子間，貪離公司近。

那天，她行色狼狽，拖著簡單的行李，又一次走到這個拱門標牌下，深深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為什麼汪亦寒總是一千零一次地一語中的。

「父母的事情，有時候我們做小輩的也說不清楚的。」

她跟著小男孩走了很多路，遠遠看見爸爸背影和一個女人的背影漸漸走遠。她拉著小男孩狂奔，但還是眼睜睜看著爸爸跟那個女人的背影漸漸消失。

暖暖忍不住「嗤」地笑出來：「好了，大記者，不要說得好像江湖賣笑的。」

暖暖停下，微微笑，禮貌地招呼：「好婆，你好啊！」

「我又幫你請了四天假，加上之前方竹代你請的三天，你們小老闆說幫你算年假，教你好好保重。」

「那我該如何？我也不知道。我是爸爸帶大的，可他已經這樣了！」暖暖聲音開始哽咽，雙肩微微顫抖。

「你去吧，我今天休息，替你在這裏看著。」陽光對著暖暖安慰地笑，金絲邊的眼鏡印出窗外的點點陽光，很溫暖。

汪亦寒一千零一次地要打擊她：「恐怕老爸要等到花兒也謝了！」

汪亦寒回來了，他這次毫不猶豫地那麼快就回來了，和_圖_書但卻並沒有打電話給她。

暖暖跌坐在地上，覺得渾身上下很臟很累，哭了一臉的淚水跟鼻涕。

暖暖點點頭，匆匆出門。

看一眼病床上的父親，神色擔憂，分明不舍半時半刻的離開。

林暖暖幾個月前離家出走鮮少有鄰居知道，現在林沐風突然住院也沒有人會知道。

暖暖關掉手機。

打開大門，在門邊的鞋櫃換了拖鞋。暖暖一眼便望見大門對面的爸爸林沐風的房間，茶色的大門緊閉著，暖暖深吸一口氣，沒有勇氣一個箭步衝進去。她環視空曠的客廳，沙發、茶几、餐桌還是那個樣子，客廳正面的電視柜上除了電視機，還有林林總總的相架，都是家庭照片。

她望著搶救室門上那閃亮的紅燈，一直亮著，刺目的光讓她頭暈目眩。

忽然暖暖隨身的手機震了，她笨手笨腳，從褲袋裡掏，不得要領。

悲傷來的排山倒海，她捂住嘴巴，但是卸閘的眼淚毫無預兆地滴在相片上。她伏倒在柜子上，漸漸發出失控的嘶哭的音節。

是方竹接的電話，然後她氣息不穩地跑來搖醒暖暖。

她夢中看見自己是八歲大的小姑娘，爸爸拉著自己的手走在桃紅柳綠的公園裡頭。轉眼間，爸爸不見了，她揮舞小手大聲喊「爸爸」，她走過很多地方，翻過很多山頭，磕破了皮，也出了血，但是還是找不見爸爸。

暖暖靠在病床前的座椅上盯著爸爸的臉發獃。

電話另一邊遲疑了一下，「暖暖，媽很想你。」

然後躺上床，閉眼，入睡，極沉。

很久以來，暖暖一直學著爸爸的這種微笑，然後在很多時候，她這樣對著別人微笑。

暖暖一下怔住。

「胡醫生早上有來過，說叔叔現在的情況還算穩定。」

「如果我早點在你身邊就好了。」陽光用手拂開暖暖額頭上的髮絲。她看起來異常脆弱，也異常堅定，壁壘堅實，一如既往。

心臟科主任胡智勇從搶救室內走出來的時候，看見頹然地坐在座椅上的林暖暖，立刻地惶惑地站起來，嘴唇微微顫抖，張了下嘴，卻沒有能發出任何聲音來。

「你們姐弟倆真好出息啊！姐姐有個好工作，弟弟在國外念書。林醫生真有福氣。」老太依舊絮絮叨叨。

心裏的不安在擴大，她不知道即將會發生什麼，惶惶然，頭痛得快要漲開來。

「女兒，你為何總不肯聽媽媽的話？」

暖暖蜷在病房的沙發上，漸漸困頓，時而瞌睡，極不穩。

暖暖步上前，拿起最前面的那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