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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片死般的沉寂之中，忽然有一把豪氣衝天的聲音喝道：「怕什麼！和丹族人拼了！為燕雲大將軍報仇雪恨！」

內侍念罷，景安帝贊道：「東嶺多雨，西山多晴。妙，小薛先生這一句，便將春末夏初，涑陽東西兩座大山的景緻寫盡了。」

「薛蘅這首詞，『小謝』二字不合詞格韻律。且詩詞最要講究溫柔敦厚，她這首詞一味嘩眾取寵，太過尖刻，有失厚道，不宜取為頭名。」

方道之輕轉著手中的酒杯，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內侍低頭看著她這最後一句，微微愣了下，但還是尖著嗓子將整首詞連貫著大聲念了出來：

景安帝笑罷，點頭嘆道：「小薛先生這首《如夢令》，吟誦涑陽風光，可真是十分應景。朕看，今年這入夏節詩詞的頭名，就定為——」

十日時光轉眼就過，薛氏母女在秋梧院閉門不出，謝峻卻忙得腳不沾地。鳳儀宮重建相當順利，他對小師妹的欣賞之意又濃了幾分。

「怎樣？！」景安帝厲聲道。

景安帝正要說話，內侍高聲稟道：「方道之方先生覲見聖駕！」

方道之微微而笑，轉動著手中的酒杯，良久，搖了搖頭。

薛蘅卻不再落筆，目光望向玉林殿外。

大臣們忙附和著叫好。薛蘅繼續落筆，第二句是——北塔望青雲，夜市翠湖閑步。

此時玉林殿內殿外，一片寂靜，人人都看著薛蘅，只有薛季蘭仍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她抬頭時與方道之的目光對個正著，微笑著頷首，仍舊低頭飲茶。

薛蘅只得再領旨，有內侍抬過長案，磨墨奉筆，又點燃熏香。

景安帝則笑眯眯地望著薛蘅，看她要怎樣寫下這《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夢令》的最後一句。

謝朗右臂力甩白色披風，大步走到御座前跪下，抱拳抬頭，大聲道：「微臣謝朗，願以一腔熱血精忠報國，願以這微弱之軀浴血沙場，願以鐵血忠心守疆衛土。求陛下恩准謝朗入軍殺敵，為萬千將士報仇雪恨！」

景安帝一陣眩暈，群臣趴在地上，都覺四肢涼透。平王見不幸被自己料中，也心情沉重，悄悄偏頭，向陸元貞和謝朗使了個眼色。

薛季蘭也淺淺笑著，「都好。」

二人再度直視，俱各微笑，也不再說話，隨著景安帝落座，薛蘅自坐在薛季蘭身後。

景安帝喜道：「方先生來了。」

他高舉起披風，眼光有意無意掃了掃一旁的薛蘅，朗聲道：「微臣以往多有胡鬧，今日得未來的掌門師叔一詞提醒，深悔昔日之過。求陛下給微臣一個為國效忠的機會，微臣願血戰至最後一刻，願將這微末之軀捐于沙場！」

薛蘅知皇帝有心為難，卻也不能退避，便離席跪下，「臣遵旨。」

只是謝朗在涑陽素有風流少年之名，他與翠湖珍珠舫的姑娘們交情匪淺，經常帶著一些世家子弟在珍珠舫上流連，這名聲也隱隱傳入宮中，加上秦姝年紀尚幼，皇后便將這念頭放了下來。

景安帝眼前一黑，身形晃了晃，在內侍的攙扶下穩住，定定神，急道：「快細細稟來！」

殿內殿外，一片死般的沉寂。那個殷國人心目中的戰神，那個曾在西山空手殺虎、被景安帝笑著封為燕雲大將軍的靳燕雲，竟死於亂箭之下。而丹族大軍又壓到了岷山，所有人心中如被烏雲沉沉壓著，喘不過氣來。有些膽小的文臣想起那兇殘成性、燒殺擄掠的蠻夷丹族騎兵，更是嚇得瑟瑟發抖。

景安帝親自將他挽起，「方先生快快和*圖*書請起。」

薛蘅的目光越過重重人影，在看到謝朗后，靈機一動，也未細想，揮筆落墨，待收完最後一筆，神色平靜地向景安帝行禮，回到薛季蘭身後坐下。

方道之也微微欠身，「薛先生離后安好？」

傳訊官滿頭大汗、滿身灰塵，撲倒在御座前，大聲泣呼，「稟陛下，瑪西灘一戰，我軍戰敗，燕雲大將軍，陣、陣亡了！」

玉林殿內殿外，所有人都支起耳朵，等著聽方道之的點評。

景安帝「哦」了聲，再看看謝峻和謝朗的神色，沉吟片刻，轉頭望向方道之，「依方先生之見——」

自方道之入宮，謝朗便挂念著那件大事，本無心去聽這些詩詞，只是此時夜清風朗，人人都注目于那個藍色身影，他便也停了和陸元貞的話語，望向殿內的薛蘅，看她這最後一句，是否會技驚四座。

薛蘅執筆沉思，待熏香燃過兩分，腕底如風，輕巧落筆。

伴隨著他的喝聲，陸元貞等世家少年紛紛站起，大呼道：「對！和丹族人拼了，為死難將士報仇雪恨！」

方道之由遠而近，面上仍是那溫雅謙和的微笑，雙眸也仍如當年一般清亮。他在景安帝面前俯下身去，「草民拜見吾皇陛下！」

謝朗風流之名在京城內隱有傳聞，一眾臣工見陛下大笑，也都哄堂大笑。

宴過三巡，景安帝有了些醉意，他能在先帝諸皇弟中被選中為皇儲，方道之功不可沒。他也極尊重方先生，見方道之淡淡而飲，眉宇間仍有著多年來揮之不去的惆悵，便微笑著問道：「方先生，您看今年這詩詞，誰可評為首者？」

入夏的初月，被滿殿燈火、滿樹燈籠映得黯然失色，但在薛季蘭看來，這滿殿燈火、滿樹燈籠彷彿都不存在，只有一彎清月籠罩著眼前這個十二年未曾見面的人。

薛蘅被薛季蘭那一眼看得十分難www.hetubook.com.com受，竟似喘不過氣來，景安帝的話語也飄浮在她耳邊，「既然如此，就依二位先生的意思，此次入夏節詩會不取頭名，所有作了詩詞的臣工，皆賞賜宮花一枝。小薛先生也賜宮花一枝。」

景安帝微感失望，他目光掠過坐在薛季蘭身後的薛蘅，心中一動，笑道：「不如小薛先生來作一首詩詞，讓大家看看天清門下的文采吧。」

謝朗世家子弟，相貌英俊，武藝出眾，又是平王的陪讀，與柔嘉公主秦姝也是青梅竹馬。皇后一直看在眼中，有心將秦姝下嫁給謝朗。

他跪前幾步，將手中血書高高舉起，泣道：「陛下，瑪西灘血流成河，燕雲大將軍死不瞑目，求陛下速派大軍，為將士們報仇雪恨！」

坐在左首第二席的謝峻面色鐵青，眼睛里似要噴出火來，死死盯著數席開外不肖子的身影，若非是在御宴，只怕就要當場執行家法。

景安帝還未發話，謝朗又用力咬破右手食指。鮮血迸濺而出，他撕下披風，在披風上快速書上一個殷紅的大字——戰。

傳訊官垂下頭，泣道：「僅有兩千人退守至燕雲關——」

梧桐樹下，謝朗正與陸元貞等人圍坐一席。他們雖然沒有官階，卻因為是平王陪讀，所以得以隨平王列席盛宴。

傳訊官喉嚨嘶啞，稟道：「丹族大軍一路向南，所幸燕雲大將軍之前曾留了三萬人馬在岷山，由裴將軍指揮。由瑪西灘退下來的兩千神武軍死守燕雲關，血戰數日，裴將軍派出人馬及時支援才沒有丟掉燕雲關。現在兩軍正在燕雲關至岷山一帶交戰，戰事十分激烈，但我軍糧草藥材缺乏，將領也十亡六七。裴將軍請求陛下，速派大軍支援！」

景安帝見他不答，也不以為忤，又笑向薛季蘭，「薛先生認為呢？」

他一忙碌m•ｈeｔｕｂｏoｋ.com.ｃｏm，便顧不上到祖母的碧蘭閣將不肖子謝朗揪出來狠狠斥責教訓，自然也不知道，謝朗肩傷早愈，也早已經溜出謝府，與平王諸人，辦了數件大事。

少年們的呼聲震破雲霄。所有人望著他們，只覺這些熱血少年意氣風發、光彩奪目，令滿天星辰黯然失色。許多官員更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時光，感同身受，先前因大敗而帶來的驚恐慢慢消失，數十人相繼呼道：「對，和丹族人拼了，為死難將士報仇雪恨！」

景安帝正在喝茶，聽到最後一句竟是「小謝，小謝，驚起鶯燕無數！」一時掌不住，一口茶全噴在了龍袍上。

「薛先生請說。」

內侍們慌忙上來侍候，景安帝手指著薛蘅，又指向殿外謝朗那一桌，哈哈大笑。

每年入夏節，眾大臣特別是翰林院的翰林們都會進獻新作的詩詞，名為「入夏帖」。內侍們會早早地將這些詩詞貼于宴會四周的牆壁或樹木上，然後由帝君品鑒，並評出當年的最佳詩詞，當選者宮花簪帽，是莫大的榮耀。

她微微欠身，「方先生別來無恙？」

梧桐樹下，謝朗俊面通紅，偏又無法為自己「洗冤正名」，眼見陸元貞等人也是憋著笑，氣得牙關暗咬，放在桌下的右手運力，「啪」的一聲，一雙玉箸斷為兩截。

景安帝于戌時三刻步入玉林殿，一路看著這些詩詞，頻頻點頭，卻不對任何一首加以評論。待全部看完，才向一旁的薛季蘭笑道：「薛先生覺得哪首最佳？」

薛季蘭神情冷肅，隱含責備地看了薛蘅一眼，離席跪下，「啟稟陛下。」

此刻景安帝聽到薛蘅這一句「小謝，小謝，驚起鶯燕無數！」，想起皇后在自己面前念叨過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

薛季蘭微笑道：「臣不敢妄評，恭請陛下裁決。」

景安帝與眾臣齊齊抬頭，只見梧桐樹下，謝朗長身而起和*圖*書，英氣勃發，傲然環顧四周。

方道之微微欠身，答道：「薛先生言之有理，此詞文辭雖佳，但少了些氣度。」

眾人尚未站起，忽聽到宮門方向傳來充滿焦灼意味的長喝，「八百里加急軍情！八百里加急軍情！」

「是，瑪西灘一戰，我軍中伏，燕雲大將軍死在敵軍亂箭之下，所率兩萬人馬——」

眾人齊齊轉頭，景安帝心跳陡然加快，猛然站起。

她每寫一句，便有內侍大聲報出來。第一句是——東嶺小雨初霽，西山落霞幾度。

景安帝來了興緻，道：「小薛先生才華橫溢，得規定時間，才顯公平。這樣吧，以一炷香為限，還有，詩詞需得吟誦涑陽美景，韻嘛，倒是不限。」

今年方薛二位先生與宴，若能被這二位稱讚幾句，將天下揚名。文臣們憋足了一口氣，要在宴會上拔得頭籌，這詩詞也作得精彩至極。

這日是四月初二，入夏節。景安帝在宮中舉辦夜宴，宴請各國使節、王公大臣。聽聞方道之先生和薛季蘭先生都將出席宮宴，全城轟動。十二年前，方道之與薛季蘭一番精彩絕倫的辯論，讓目睹過那場辯論的人們記憶猶新。此番能得以重見二位先生的風采，人人神往。

君臣二人相視一笑，方道之終於微笑著看向薛季蘭。

文臣們大失所望，看來大家費心作出的詩詞，都入不了二位先生的眼。

眾臣跪低呼聖，薛蘅也離席跪下，只是心中頗不是滋味。

薛季蘭垂下眼帘，彷彿不敢看那個緩步踏入玉林殿的月白色身影，轉而又自嘲似地笑了笑，抬頭直視正悠然行來的當代大儒——方道之。

七十多歲的老翰林夏松捋須贊道：「北塔、青雲寺、夜市、翠湖。涑陽城內四大風光名勝都寫盡，『望』、『閑』二字，道盡初夏心情，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