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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風前反剪雙手的平王轉過身來，看著謝朗這副模樣，饒是他素來持重，也氣得眉骨攢起，大步走過來，將謝朗手中的酒壺一把奪下。

他想起這幾個月來的事情，煩心不已。景安帝不知何故，對平王越來越疏遠，反而開始器重起弘王來。弘王在朝中不但對平王一系屢屢發難，而且已開始插手軍務。

陸元貞一愣，想起柔嘉在樹下落淚時，似是罵過「臭小子壞小子」，面色便緩和了幾分。他蹲在謝朗面前，問道：「她為什麼罵你沒出息？」

平王怒火不可遏制，一把揪住謝朗的衣襟，將他提起。謝朗仍在傻笑，平王握緊了拳，欲待揮出，又按捺住，一把將謝朗丟入椅中，冷聲道：「打水來！」

她只得眼睜睜地看著珍珠舫揚長而去，氣得銀牙暗咬，轉而尋思自己的畫舫上，究竟是何人漏了風聲？

他再抬頭望向艙外的深沉夜色，想起北線形勢迫在眉睫、朝中政局錯綜複雜，宮中更似有張無形的網在悄然撒開，偏偏最器重的謝朗竟耽溺於酒色之中，幫不上一點忙，不由憂心忡忡。

平王再看了看屏風外正癱成一團泥似的謝朗，吩咐道：「你派人將他送回家，只別讓謝大人知道，請人知會一聲太奶奶便是。明天起，他若是再胡鬧，你接他上你的船，免得事情鬧大，讓人告到父皇那裡去。」

自從弘王的親信張保出任幽州府尹，府軍關係驟然交惡。裴無忌屢上奏摺，彈劾張保貪墨糧草，而張保又呈摺子，彈劾裴無忌構陷大臣、擁兵自重、居心叵測。雙方大打口水仗，景安帝竟隱有偏向張保的勢頭。

謝朗努力睜著沉重的眼皮，過了好半天才咧嘴笑道：「王爺——」他欲待爬起來給平王行禮，卻腳下虛浮，足跟一滑，又跌倒在地。

紫雲怎甘心將到嘴的肥肉吐出來，珍珠舫上卻已跳過來兩名灰衫大漢，闖進艙中扶了謝朗就走。紫雲正要招呼手下攔住，秋珍珠的聲音穿透夜風，徐徐傳來，「妹妹我船上新來了兩個妹子，都是蘇南教坊送來的，彈得一手好琵琶，小謝早說要聽琵琶，姐姐船上可有這等人才？」和*圖*書

熟悉的字跡讓他心中一酸，不知不覺停住。窗外正飄著細雨，他愣愣看著，面上不由現出一片溫柔的神色。太奶奶暗嘆一聲冤孽，話卻不敢說重了，只笑罵道：「巴巴地每天為我念這書，好顯出你一片孝心，倒不如少出去胡鬧，也好讓我少操些心、多活幾年！」

平王起始不信，今夜將謝朗逮個正著，想起天天在宮中以淚洗面的胞妹，心火一躥，再也按捺不住，兜頭便給了謝朗一拳，喝道：「這一拳，是替柔嘉打的！」

這日亥子時牌之交，翠湖才逐漸平靜下來。紫雲舫在絲竹聲中緩緩靠岸，紫雲將十余名華衣錦服的客人送上岸，依依不捨地揮著絲帕，「各位爺，明天再來啊！」

醉醺醺的謝朗被扶入底艙，秋珍珠揮揮手，灰衫漢子恭謹行禮，退了出去。艙中便只聽見謝朗的胡言醉語。

眼見謝朗酒意漸濃，秋珍珠正尋思著如何繼續套話，忽然船頭微微一頓，陸元貞直闖進來，他滿面怒火，額頭青筋直跳，揪起謝朗，便是一拳。

上方船艙中琵琶聲忽起，如捻珠流溪、飛泉濺玉一般。謝朗被這弦音驚得晃了晃腦袋，眼前仍是一片迷濛，只隱約記得手中還有個酒壺，便再度仰頭灌下一口酒。

平王再度將他提起，見他似清醒了一些，厲聲冷笑，「你倒是越來越出息了！薛閣主當年一句『小謝小謝，驚起鶯燕無數』，我還嫌她過於刻薄，現在看來，她倒將你看得很准！你看看你自己這副樣子，我都替你害臊！」

謝朗卻已酒鼾大作，任憑他怎麼搖也搖不醒。陸元貞只得鬆了手，怔怔坐在樹下，聽著謝朗的鼾聲，心中七上八下，思緒如麻。

他這一拳正打在謝朗眉骨上，謝朗嗖地吸了口冷氣，眼前一陣眩暈后，酒也醒了幾分。可聽到「柔嘉」二字，他心中苦痛難當，便脫口而出，「是！我沒用，沒出息！既是如此，我也不敢耽誤了柔嘉，這個駙馬讓別人來做！讓柔嘉和我解除婚約好了！」

得了平王的囑咐，秋珍珠早派了人在岸邊留意著，遠遠見到謝朗的身影，便將他接上www.hetubook.com.com船。謝朗坐在艙中，一個人喝著悶酒，秋珍珠摒退所有人，陪著他喝起酒來。

秋珍珠不敢多話，端來一盆清水，平王接過，兜頭將謝朗淋了個渾身濕透。

「薛閣主」三字一出，謝朗驟然睜大了雙眼，在船艙中掃了一圈后，有氣無力地癱回椅中，低低地喚了聲，「蘅姐……」

自太祖定都涑陽以來，翠湖就是京城裡第一等繁華之地，又因為緊鄰著夜市，到了夜間，湖邊遊人肩摩轂擊，湖上畫舫錦繡宮燈、嬌聲笑語，一派紙醉金迷之象。

這句話捏中了紫雲的軟肋。按殷制，畫舫女子皆入教籍，不得私自買賣民間女子。紫云為討恩客歡心，上個月自人販子手上悄悄買了兩個蘇南水鄉之地的美貌少女，充作教坊送來的，若被人舉告，幾個月的牢獄之災只怕是免不了的。

平王哪知他的心思，仍怒氣勃勃，「你和我說，練的是童子功，正練到最關鍵的一重，暫時不能成親，我便向父皇稟明了，父皇也允了。哪知你——你原來是來了這裏勤練武藝！瞧你這混樣，夜夜笙歌，天天尋花問柳，母后找我問話，你叫我如何替你遮掩？！」

秋珍珠嚇了一跳，上前相勸，陸元貞一梗脖子，怒喝道：「走開！」

平王本指望與裴無忌交好的謝朗在此事上助自己一臂之力，誰料他竟不到兵部述職，不去王府議事，再過一段時日，涑陽城紛紛傳言，小謝重拾當年風流習性，在翠湖夜夜尋歡買醉。

節敬使如奉綸音，腳底抹油，急急消失在夜色之中。

紫雲抿嘴一笑，指揮船上的伴當，將謝朗扶上紫雲舫，急急吩咐開船。剛劃出數丈遠，前方一艘懸挂著五彩宮燈的船搖過來，正攔住紫雲舫。

秋珍珠將幾個月來的暗報想了又想，搖頭道：「小謝自護書回京后，沒發生過什麼事。他雖在翠湖胡鬧，只喝酒喝得凶一些，也沒聽說他與哪家的女子相好。」

今夜謝朗喝醉酒落了單，豈不是天賜良機？

從碧蘭閣出來，他夢遊似地回到毓芳園，倒頭就睡。直睡到黃昏時分，他在床上苦悶地坐了半晌，https://www.hetubook.com.com仍出了謝府，施展輕功，擺脫跟著的小柱子等人，再度來到翠湖邊。

紫雲四顧看了看，低下身，細看謝朗。只見他已醉得雙面酡紅，抱著酒壺喃喃念著一個人的名字，紫雲細聽一番，卻含糊難辯，只隱隱聽到末尾那字似是一個「姐」字。

陸元貞一拳將他揍翻在地，俯視著他，厲聲道：「你還記得她是你的未婚妻？！她自八歲時便說要嫁給你，這份深情厚意，是別人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份！你竟說要解除婚約？！她哪點不好？你竟敢看不上她？！」

陸元貞一想起柔嘉坐在銀杏樹下落淚的樣子，便覺心痛難當，手下更不留情，謝朗被他一頓飽拳打得臉頰高腫，直挺挺栽倒在地。

陸元貞出神了一會，才回過味來，猛地轉頭，揪住謝朗喝問，「她心中的那人是誰？！」

「真是驍衛大將軍，未來的駙馬爺？他、他怎會這般模樣？你、你不是騙我吧？」節敬使象篩糠一般，顫聲問道。

他也不掙扎站起，竟靠著黃花梨的太師椅，呵呵笑了起來。

他終究持重，細想一番，便一招手，起身走到屏風后，秋珍珠跟上，平王低聲問道：「小謝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有了相好的女子？」

陸元貞愣了許久，見謝朗的痛苦毫不作偽，嘆了聲，在他身邊坐下來，溫言勸道：「柔嘉哪會看不起你？只是她是公主，身份尊貴，性子嬌了一些，你讓著她點便是。她、她心中可只有你……」說到最後，他心中酸楚，仰頭望著滿天繁星，嘆了口氣。

看著滿面憔悴的重孫子，太奶奶心情複雜，一時不知如何開口。謝朗卻已拿起她床頭那本《孝和新語》，笑道：「太奶奶，昨天念到哪兒了？」

醉意朦朧中，謝朗終於將哽在心中數月的話一吐為快，低泣道，「她說我沒用，說我要靠她保護。她看不起我，從沒把我放在心上……」

謝朗醒轉，窗外已大亮，他覺後腦勺和眉骨處火辣辣地疼痛，剛坐起，正對上太奶奶滿含擔憂的眼神。

松安節敬使本已走出數步，聽清了這句話，勃然大怒，捋起袖子，上來欲待再hetｕbooｋ•ｃom.ｃoｍ狠狠踹上數腳，黑衣人卻忽然一揮手，恰好掃中他膝蓋骨，他右腿酸軟難當，便仰面跌倒。

不等太奶奶說話，他翻開書，一字一頓地念了起來：「孝和三年，宗氏有女名蘊，始年六歲時，便聰黠異常，過目不忘，出口成詩……」

「紫雲豈敢誆騙大爺？！」紫雲以帕掩唇，壓低聲音道：「他喝醉了，不會記住爺的。爺趕緊走，我與他有些舊交情，我來收拾。」

謝朗將她的手一甩，竟低噎了一聲，輕聲道：「王爺，謝朗無用之軀，真的不敢耽誤了公主。我求王爺，幫我解除了婚約吧。」

已近中秋，各地官員派出的「節敬」人馬入京，更令涑陽城熱鬧了幾分。有官吏藉著難得的入京之機，悄悄到翠湖領略一番富貴溫柔鄉的滋味，一時間，翠湖上夜夜笙歌、貫徹雲霄。

謝朗靠著銀杏樹，也嘆了口氣，苦澀地說道：「她心中沒有我，她心中只有他……在她心中，無論人品還是見識，我都不如他……」他腦子越來越迷糊，說到後來，眼睛已漸漸閉上。

但不管她如何套話，謝朗始終只是悶頭喝酒，只偶爾自嘲似地苦笑一聲。

他這才發覺自己竟睡在太奶奶的碧蘭閣中，再依稀憶起昨夜之事，不禁囁嚅著喚道：「太奶奶。」說罷下床行禮。

平王俊眉微挑，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秋珍珠忙過來勸解，「王爺，小謝真是喝多了。」又去拉謝朗，「胡說什麼呢？讓人聽見可了不得！」

「孩兒不敢。」謝朗束手聽了訓，又繼續念了下去。

秋珍珠沒想到一貫溫文如玉的陸元貞竟會這般狂怒，愣在當場。

一襲緋色八幅羅裙的秋珍珠在珍珠舫上淺淺一笑，聲音不高，卻字字火辣，「是啊，妹妹我今晚約了小謝，正要來接他，不料姐姐已幫我接了，真是多謝姐姐了。」

陸元貞將謝朗直拖進太學，太學府內，銀杏樹冠蓋亭亭。陸元貞將謝朗一把丟在樹下，冷聲道：「柔嘉八歲時，隨我們來太學府玩，在你的攛掇下爬上這樹，摔了下來。你小子武功好過我，先我一步接住她，結果被壓裂了肩胛骨。你養傷時，柔嘉伏在你身上哭，她說什麼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著？」

秋珍珠忙吩咐畫舫靠岸，看著陸元貞將謝朗拎上馬背，急馳而去，忍不住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都吃錯藥了不成？」

隨從聽了，便紛紛上前圍住那黑衣人。此時紫雲舫正劃過岸邊，紫雲見岸上有變故，站在船頭細看，待隨從們將那黑衣人揪起，她看清他的面貌，不由失聲驚呼，「小謝？！駙馬爺！」

陸元貞猶覺不解氣，見謝朗趴在地上，仍去摸那酒壺，一把將他拎起，大喝道：「靠岸！靠岸！聽見沒有？！」

紫雲也聽說了謝朗這兩個多月來在翠湖的風流韻事，聞說他與一眾世家公子哥們流連於各畫舫，夜夜聽曲飲酒、呼朋喚妓、放浪形骸，卻一次也未光顧她的紫雲舫，不由讓她既羡且妒。

謝朗爬起來，糊裡糊塗中，想起這話似在不久前聽過，愣了半晌，低低道：「她、她說她才是我的未婚妻……」

這人是松安派來的節敬使。松安膏腴富饒之地，他今日一番孝敬，竟得到了弘王的接見和嘉許，不禁令他那滿身的肥肉輕了數斤，於是特地跑到翠湖尋歡作樂慶祝一番。此時摔了這一跤未免有些掃興，便猛地抬腳，往跘著了自己、正斜躺在路上的一個黑衣人重重踹了一腳。

一眾尋歡客喝得面酣耳赤，鬨笑一番，踉蹌著往拴馬柱邊走。走出十餘步，有人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了個狗吃屎。

紫雲心中咯噔一沉，旋即裝作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站在船頭，拿出與恩客打情罵俏的勁頭嬌笑道：「珍珠妹子，這麼晚了，你還要去接客啊？」

他在松安是飛揚跋扈慣了的，不禁氣得邪火攻心，忘了自己此刻是在天子腳下，怒喝一聲，「給我揍死這臭小子！」

他聲音低沉、神情痛楚，竟似句句字字發於肺腑，平王再料不到他竟真心悔婚，一時呆在原地。

謝朗被揍得眼冒金星，在地上亂爬了一陣，好不容易靠著銀杏樹坐定了，悲從中來，低聲道：「是她看不上我，罵我是沒、沒出息的臭小子。」

那黑衣人似是喝得酩酊大醉，渾身酒氣，被人踹了一腳，只是在路邊打了一個滾，仍舊抱著個酒壺喃喃自語，「沒、沒出息的臭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