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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郡王瞥了薛蘅一眼，道：「老太君的建議也有道理。既然三司會審已審不出什麼來，不如另行委派不牽涉朝廷政局的中立之人來查案，比如——薛閣主。」

半透明的屏風上，影影綽綽地映出兩個人影。其中一位，似是妃子裝扮，正為另一個身形高瘦的人披上外袍，這人顯然是景安帝。只是不知這位妃子，是貴淑賢德四妃中的哪一位。

屏風后的妃子低聲吩咐了幾句，便有內監端著葯湯出來。弘王急步上前接過葯碗，滿面恭謹之色地奉至景安帝面前。景安帝就著他的手喝過葯，氣喘才漸漸平息。

柔嘉跪坐在地上，仰望著弘王，滿面淚痕，泣道：「父皇既已將我許配給了明遠哥哥，那我就生是他謝家之人，死是他謝家之鬼！我的駙馬遭人陷害，我豈能袖手旁觀？！我又哪裡不自重了？他、他若死了，我便也隨他而去……」

景安帝正要說話，殿外忽然一陣騷亂。柔嘉公主掙脫內侍的阻攔，衝進殿來。她撲到景安帝身前，跪在地上，緊緊揪住他的龍袍，哭泣道：「父皇！明遠哥哥是被人冤枉的！求父皇明察！」

薛蘅一怔，只見柔嘉比上次見面時消瘦了許多，瓜子般的臉龐上，淚水汪汪的大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

太奶奶今日正是收到柔嘉公主收買了禁軍后，暗中派人傳來的密信，說三司會審時，謝朗雖然不承認是他殺了鐵御史，卻對出京之後的行蹤諱莫如深，對那一夜為何去找鐵御史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無論怎麼審問，他都只有幾句話：神銳軍「嘩變」另有內情，他出京是為查清「嘩變」真相，鐵御史非他所殺，兇手另有其人。

她目光自殿內諸人面上一一掠過，傲然wwｗ•hetuｂｏoｋ.com.cｏm道：「三年征戰，謝朗身上也留下無數這樣的傷疤。我謝氏之子孫，個個可以為國家社稷百姓捨去性命，絕不是圖謀不軌、畏罪潛逃之人！」

「既然沒有人親眼看見鐵御史是謝朗所殺，為何就說人是他殺的？鐵泓與我謝家乃世交，謝朗為何要殺他？！殺人動機何在？！」太奶奶緊跟著大聲逼問。

「小事？！」太奶奶冷笑一聲，瞪著弘王，大聲道：「忠臣蒙冤下獄，真兇逍遙法外，陛下受奸人蒙蔽，這還是小事？！老身若再不上達天聽，日後真相大白，又將置陛下於何種境地？！」

弘王轉過身來，滿面不悅之色，道：「謝老太君，國法不容私情。你為了這等小事，居然驚擾父皇。萬一影響了父皇龍體康復，你擔當得起嗎？！」

「那說謝朗殺害御史，又有何證據？！」太奶奶寸步不讓。

景安帝抬了抬左手，止住她的話語。再過了一陣，他緩緩地從屏風後走出來，步履蹣跚地走到御座前，雙手撐著扶手慢慢坐下。

那宮裙如流雲般拂動，裙邊上綉著三隻硃紅色的鳳凰。

「嗯，四叔言之有理。」景安帝微微點頭，道：「只是三司會審，謝朗也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他的清白啊。」

「當年元宗皇帝入京承繼大統，老身陪在寶貞皇後身側。閹逆白嶠行刺元宗，老身之公公謝璆謝澄德公拚死護住御駕。白嶠繼而刺向寶貞皇后，老身擋在寶貞皇後身前，連中三劍，這隻是其中一個傷疤！」

她心中一酸，低下頭，不敢再看柔嘉的傷心模樣。

弘王被太奶奶氣勢震得愣了片刻，回過神后森然一笑，「蒙蔽？呵呵，老太君，恐怕你才hｅtｕｂoｏｋ•coｍ.ｃｏｍ是被蒙蔽的那個人，你看看你那寶貝重孫子做下的好事吧！」

薛蘅跪地叩首，「臣薛蘅，叩見陛下！」

「鐵御史死之前寫的字箋，有『神銳軍、嘩變、謝朗、裴無忌』等字！足以證明他查出了謝朗策動神銳軍嘩變，所以才被謝朗殺人滅口！」

他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摺，在手中晃了晃，道：「這是三司會審的案詞。人證物證齊全，都證明謝朗因暗中策動神銳軍嘩變，被鐵御史查出蛛絲馬跡，他為毀滅罪證，暗下劇毒、殺人滅口！」

弘王一頓，「這個……」

太奶奶還欲開口，薛蘅上前扶住她，在她手臂上重重地按了一下。太奶奶看著她沉靜的面容，張了張嘴，終什麼也沒有說，在德郡王的攙扶下，出了殿門。

內廷顯然並沒有被玄貞門的風波驚擾到，到處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

反之，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所掌握的證據，對謝朗極其不利，三司已在謝朗拒不認罪的情況下，定了他「圖謀不軌、策動神銳軍嘩變、謀害御史」之罪！

德郡王忽然清了清嗓子。景安帝猶豫片刻，緩緩道：「將老太君送回謝府，薛先生留下。其餘人等，統統退下。」

「他既圖謀不軌，暗中策劃，自然表面上要撇清了。」

太奶奶冷笑道：「那若是老身今日一命歸西，死之前寫下字箋，上有『禁軍、謀反、弘王』等字，就能證明是弘王爺策動了禁軍謀反嗎？！僅憑區區幾個字，就能定殺人大罪，三司就是這般審案的嗎？！」

又有小內侍打起珠簾，將二人引至御案前，為太奶奶搬來椅子。薛蘅扶著太奶奶在椅中坐下，二人同時望向早已坐在一旁的德郡王，點頭致謝。

太奶奶將拐和-圖-書杖一頓，「荒唐！我謝家世代忠良，何曾出過一個亂臣貳子？！謝朗又蒙聖恩，得陛下將公主許配，他為何要圖謀不軌？！神銳軍區區三萬人嘩變，就能撼動我大殷根基？謝朗難道就不顧在涑陽的上千族人嗎？！」

景安帝被柔嘉一番搖晃，話都說不出來，連咳數聲。弘王走過去扳開柔嘉的手，輕拍著景安帝的背，又看向柔嘉，責備道：「父皇接見臣子，你來湊什麼熱鬧？謝朗犯下滔天罪行，父皇已褫奪了他的駙馬身份，自會給你另尋一位如意郎君，你怎麼這麼不知自重？！」

薛蘅凝神聽著，等弘王一停，馬上問道：「可有人親眼看見謝朗殺死鐵御史？」

弘王吞了口唾沫，無言以答。

硃紅色、三隻鳳凰。一切都昭示著，她就是弘王的生母——俞貴妃。

弘王連忙道：「不可！謝峻乃天清閣弟子，薛閣主也未必不偏私……」

屏風后，有人在低咳，薛蘅不由用心凝聽。

太奶奶仰頭怒笑，將拐杖用力一頓，上前兩步，猛地將左袖挽起。她的皮膚已經如松樹皮一般粗糙，但手臂上一道陳年的疤痕如同一條巨大的蜈蚣，仍清晰可見。

景安帝看著嚶嚶哭泣的柔嘉，沉吟片刻，再望向一直坐在一邊一言不發的德郡王，和聲道：「四叔，您有什麼看法？」

「鐵思證言，鐵御史被害時，正在與謝朗談話。安南道縣令、十府捕頭證言，他們趕到時，鐵御史已死，身邊只有謝朗一人！」

御座上的景安帝默默聽著，露出思忖之色。

屏風后的那位妃子似有些不安，從腰間取出絲帕，不停地按拭著嘴唇。

弘王看得分明，急急道：「那為何謝朗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他的清白？！」

太奶和_圖_書奶今日拼著性命，持魚符闖皇宮，早已抱了破釜沉舟的決心。此時聽弘王這麼說，她雙目圓睜，踏前一步，怒道：「神銳軍嘩變之時，謝朗尚在涑陽！嘩變一事，與他何干？！」

弘王被逼問得有些狼狽，一時說不出話，殿內陷入一片沉寂之中。

「不知羞恥！」弘王眉頭一皺。他還待再說，景安帝舉起了右手，他便只得收住話語，退開幾步。

德郡王慢悠悠地飲了口茶，方才開口道：「謝朗是不是清白的，臣不便斷言。但他是曾經立過戰功的大將軍，若要明正典刑，總得卷宗不留任何疑點才是。」

景安帝眉頭微皺，道：「老太君愛孫之心，朕能體諒。但謝朗一案，朕已命三司會審。如果謝朗是被冤枉的，朕自會還他一個公道。但若真是他做下的罪行，即使太皇太后在世，此事也只能依國法處置……」他一長串話說下來，明顯有些吃力，停頓下來，細細喘氣。

太奶奶看了薛蘅一眼，又轉向景安帝，躬身道：「陛下，謝朗一案疑點甚多，後面必有隱情，三司顯然受人影響，匆匆結案、倉促定罪。老身懇請陛下，另行委派不牽涉朝廷政局的中立之人來查案，以免忠良蒙冤、小人得道！」

弘王盯了薛蘅一眼，萬分不甘地退出大殿。柔嘉則滿面央求之色，薛蘅看著她，微微點了點頭，她這才低聲抽泣著離去。

接著，他又用拉家常的語氣向太奶奶說道：「朕看老太君身子十分康健，朕心甚慰。若是太皇太后還在世……」他喘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薛蘅忙踏前一步，躬身道：「陛下，微臣願意徹查神銳軍嘩變、鐵御史被害一案，絕不讓真兇逍遙法外！」

太奶奶等了一陣，才道：「罪婦叩謝陛下隆恩hetubook.com.com。罪婦教孫無方，致使其放蕩游嬉、大胆妄為，未經允許就私自出京，有負當年太皇太后的殷殷期望，望陛下恕罪！但罪婦敢以性命及謝氏一族數百年的榮譽擔保，謝朗絕非殺害御史之人。請陛下明察！」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薛蘅忙低下頭，退後幾步。屏風後走出來的妃子在她身前頓了一下腳步，冷哼一聲，領著內侍和宮女們出了殿門。

「罪婦謝崔氏，叩見陛下！」太奶奶拄著拐杖，俯下身去。

弘王隨後進來，負手立於一旁，嘴角上掛著一個有淡淡諷刺意味的微笑。

弘王憋了一陣，道：「如果人不是謝朗所殺，他當晚為何要逃？還傷了數名捕快！這不是做賊心虛又是什麼？如果不是父皇聖明，將你謝府之人軟禁，他還在畏罪潛逃！」

內侍象貓兒一樣輕步出來，在太奶奶和薛蘅面前躬下腰去，尖細的聲音壓得低低：「陛下有旨，宣二品誥命謝崔氏、天清閣閣主薛蘅覲見。」

德郡王端著茶蠱，細細地端詳著薛蘅，卻沒有說話。

一瞥之間，薛蘅覺得景安帝消瘦了許多。景安帝的聲音也顯得有些虛弱，「老太君何出此言？薛先生請起。」

「明知陛下龍體微恙，還鬧這麼大動靜，真是……」那妃子壓低聲音，忿忿地說了句。

由珠簾望進去，殿內的獸爐中，煙霧裊裊娜娜溢出，令整個內殿看上去氤氳飄緲。

她蒼老的聲音震得殿外一隻正在打盹的鸚鵡猛然驚醒，在鐵架上拚命「撲愣」閃著翅膀。

德郡王親自上前扶起太奶奶，和顏悅色道：「老太君，先回吧，陛下自有聖斷。」

她這番話說得氣勢十足，有如波濤洶湧，令眾人都仿若看到當年元宗入京時，謝氏滿門捨命護駕、搏殺奸逆、浴血長街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