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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跳下青驄馬，小心翼翼地扶著薛蘅下了馬車，正要跟入太清宮，值守的羽林軍忽將長戟一攔，客客氣氣道：「謝將軍，陛下有諭：薛閣主病情已經康復，留在太清宮有重要事宜，除了薛二先生和兩位葯童，其餘人等一律不得擅入，以免驚擾了薛閣主。」

景安帝抬頭，與德郡王交換目光，緩緩道：「擬旨：自即日起，秦氏子孫，不得娶秦氏女子後裔為妻，更不得與其誕育後嗣。違者逐出宗室，降為平民，永削其宗籍。」

「什麼？」薛忱忙推到她身邊。

宣徽殿中，景安帝摒退了一切侍從。德郡王與薛蘅並肩進來，他霍然起身，緊張地問道：「怎麼樣？」

薛忱雙目一亮，「那我們就在煉丹時分別加入麒麟碣制伏丹砂中的陰毒，消陰滯氣；加入持明砂制伏丹砂中的陽毒，銷漉陽金！」

太清宮內淡紅色的朦朧燈光，照在她的藍衫上，似綻開了朵朵寒梅。但她走得那般快，似有一陣風吹過，梅影飄忽不見。

景安帝急速起身，走到內殿，按動機關，掀開暗格，捧了幾本深藍色的冊子出來，一頁頁翻看，室內只聞書頁翻動的唦唦之聲。

薛蘅迎著二人目光，緩緩道：「當年逆楚王之母妃，乃豫章縣主之外孫女，崔氏。」

他再低頭，這才發現薛蘅跪在御案前，忙連聲道：「薛先生快快請起！」

德郡王仰頭深吸一口氣，走到薛蘅與薛忱面前，長身一揖。

薛蘅叩首道：「陛下，丹藥雖煉製成功，從此病患無憂，但臣還有一言。」

「還沒有。」薛蘅搖頭，道：「我想再去看看《太微丹書》和《內心醫經》。」

暝色四合，翰林和學正們都自西面的門離去，薛蘅兀自和-圖-書獃獃地站在東廂窗下。

「好，我和你一起去。」

薛蘅見殿內外並無人偷聽，便點頭道：「是。祖師爺當年必定已經查覺到此點，苦於太祖皇帝出身寒微，祖上記載不全。祖師爺也覺得要想治好這個病，必得由病因入手，這才設立了司詹一職。」

薛蘅夢遊似地應了聲，推著他往雲台走。她走得不急不慢，回到雲台，和薛忱用過晚飯，仍然面沉似水。

「是。」薛蘅低首，道：「陛下可調閱皇室醫案，歷代患者之中，超過一半為表親成婚後所生子嗣。臣也正是由這一點入手，才煉製出針對不同病象的兩味丹藥。」

薛忱氣得渾身發抖，雙手用力抓住輪椅的扶手，他低著頭，看著輪椅前方深青色的地磚，感覺彷彿有條冰冷的蛇在沿著背脊慢慢地往上爬。

他既想儘快趕回太清宮，讓薛蘅及時喝葯，又怕馬車太顛箥，觸動她的內傷，這車便駕得十分緊張辛苦，待趕到太清宮兩儀門前，已是滿頭大汗。

「哦？是何成因？」景安帝與德郡王同時傾了身子，專註地望著薛蘅。

他頓了頓，又道：「此旨刻碑，立於太廟，永世不得更改。」

薛蘅再寫一陣，才將一摞紙箋遞至他面前。薛忱一頁頁細看，眉頭漸蹙。看罷，他將紙箋都投到炭盆中燒掉，沉吟道：「三妹的意思，這個病的病因，竟與表親成婚有關？」

「敢問郡王——」薛蘅又轉向德郡王，「世子之生母，是否為靜樂郡主的長女姚氏？」

薛蘅坐在書案前，在紙上握筆疾書，並不回頭，道：「二哥，我想到了。」

薛忱一夜無眠，第二日起來眼下青黑一片。出門時遇到裴紅菱，她看了他一hｅｔｕｂoｏｋ•cｏｍ•ｃom眼，咋咋呼呼道：「薛神醫，你怎麼了？」

看著薛蘅匆匆出殿，吩咐內侍們取來麒麟碣和持明砂，薛忱忽地眼窩一熱。他將輪椅推到西面的窗下，望向淡青色的天空，發出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

聽到德郡王吐出的這四個字，景安帝呆了片刻，雙腿一軟，坐回紫檀木龍椅中，喃喃道：「天佑大殷！天佑秦氏啊！」

「不！」謝朗大叫一聲，猛地站起，「難道因為她幫過我我就要娶她嗎？！」

眾人口形一致，同時「嘩」了一聲。

他們面上震驚鄙夷的神情，一個接一個地傳播開去，好像石子丟入了湖水中，一圈圈漣漪向外擴散。似乎不這樣，不足以說明自己的義憤填膺，不足以顯示自己與這對「姦夫淫|婦」劃清界限的立場。

薛忱微微點頭，嘆道：「原來司詹一職，竟是為了搜集這些信息。只是司詹必定也不知情，一代代傳下來，天下諸事、民生百態都成了他們搜集的對象。」

「恭喜陛下！」

楓泉谷的溫泉旁，白霧蒸蔚，熱氣騰騰，葯香馥郁。

「娘，您在天之靈，一定要護佑三妹。」

由窗戶的縫隙望進去，是幾名翰林和學正。

景安帝與德郡王同時悚然醒悟，失聲道：「表親？！」

「怪不得，我就說嘛，天清閣向來不插手朝廷之事，怎麼這回薛蘅倒擔下了為謝朗洗冤的重任，還不惜賠上自己的性命，原來竟是有了奸——情！哼，姦夫淫|婦！」

薛忱精神一振，「我們之前光顧著煉丹，確實忽略了要由疾病本身入手。那依三妹之見——」

薛蘅推著薛忱，走向太清宮西北角的寰宇書院。兩人在石室中呆了幾乎整個下午，到酉時出和*圖*書來，兩人仍然陷入沉思之中。

薛蘅低低地呻|吟一聲，喘著氣道：「今天下午的葯沒吃，好象有點不妙。」

薛蘅從沉思中驚醒，抬起頭，臉上的迷茫之色卻未褪盡。薛忱看著她消瘦蒼白的臉，心底暗嘆一聲，面上卻微笑道：「可是想到什麼了？」

「正是。」

薛蘅推著薛忱走到寰宇書院東廂的透雕花格窗欞下，忽聽到室內傳來一陣低語，竟隱約提到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住了腳步。

「陰毒，陽毒！」薛蘅拿起案上的銀盒，凝望著盒中硃紅色的丹砂，「煉製琅玕華丹最主要的一味丹藥是丹砂，但丹砂是同時含有陰毒和陽毒的。如果患者是陰氣過盛，需將丹砂中的陰毒祛除；如果患者是陽氣過盛，則需將丹砂中的陽毒制伏。」

德郡王看了她片刻，最終只輕嘆一聲，道：「薛閣主，你對展兒的再造之恩，本王不會忘記的。」

「怎麼會這樣？若是真的，那她就太不知廉恥了，居然勾引晚輩，做出如此有悖倫常的禽獸之事。」

「陛下，臣翻閱皇室醫案，找出了這種病的成因。」

二人目光對上，臉上都露出淺淺的笑容，只是這笑容都如此清淺，就像微風吹過湖面，只掀起薄薄的一層漣漪，稍縱即逝。

「敢問陛下，皇三子恪王十二歲離世，是否也是因為此病？」

直到薛忱離去后，她回到內殿，坐在床上，吹熄燭火，將青羅幔帳放下，她才在黑暗中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膝，單薄的身子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薛蘅與薛忱急忙側身避禮，連聲道：「郡王，不敢當！不敢當！」

最後，他一下跪倒在溫泉邊，掩面而泣。

世子越走越快，他緊咬著下唇，不停地走著，似ｈtｔｐs://www.ｈetubｏｏk•ｃom•coｍ乎要用這還有點虛弱的步伐，趕走數年來纏綿病榻的辛酸與痛楚。

「啊！」薛蘅驚呼一聲，捂著胸口，彎下腰去。

他強打起精神，回頭道：「三妹，我餓了。」

看著兒子不用人攙扶，在溫泉旁慢慢地走著，德郡王悲喜交集，老淚縱橫。

一名斯斯文文的太學生似是為了證明自己消息靈通，故作神秘的樣子，壓低聲音道：「你們不知道吧？聽內廷的人說，謝朗前幾天居然跑到御前，口口聲聲說要退婚，說什麼『寧死也不娶公主』。陛下震怒，謝朗居然當著陛下、皇后還有公主的面，說他——愛慕薛蘅！」

快出楓泉館，德郡王忽想起坊間愈演愈烈的傳言，不由停住腳步，轉頭看了一下薛蘅，目光複雜。

「我看不假，聽說護送《寰宇志》上京時，兩人孤男寡女便勾搭上了。還有，你們聽說沒有？那天在刑場之上，謝朗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叫她『蘅姐』。嘖嘖，我一想到他這個稱呼，便……」

「嗯。」薛蘅站起身來，道：「我將歷代公主郡主縣主出嫁后所生子女的情況研究了一番，再與陛下秘調出來的皇室醫案做了比對，更印證了我的猜測。如果病因真是如此，我覺得我們煉藥時，可能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

「什麼？」

景安帝面色白了白，好半天才嘆道：「是啊！肅兒早夭，皇后也悲傷過度，離朕而去，將朕一個人丟在這世間……」，他眸中湧上無盡的追思與沉痛。

「多數患病者不利於行，最後癱瘓，或子嗣不旺，天年不永，如昌宗先帝一般，這是陰氣堵塞了經脈。可又有一部分患者會頭暈目眩，暴燥如狂，最終瘋癲，做出違背人倫常理之事，比如當年的楚王和_圖_書，這又是血脈中陽氣過盛之故。而我仔細看過這些線索，對照醫案，似乎嫡親的表兄妹或表姐弟成婚之後生出的患者，前者居多；而隔了一重的表親成婚後生出的患者，後者較多。」

薛蘅略感不安，輕聲道：「郡王有話請說。」

薛蘅與德郡王自然知道他口中的「皇后」，並非現在嘉儀宮的那一位，而是與景安帝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東華公主之女蘇氏。而皇三子恪王，據說姿容俊美，聰穎過人，若不是早夭，以景安帝和先皇后的感情，必定早已被立為太子。

「三妹。」

「薛先生請說。」

薛忱勉力一笑，命小坎推動輪椅，擺脫裴紅菱的糾纏，匆匆來到太清宮，進了雲台便道：「三妹，我們回孤山吧。」

他忘了身在馬車之中，這一站起，頭便重重地頂到車頂，馬車一陣輕晃，拉車的青驄馬也受了驚，仰頭長嘶，四蹄不斷踢踏。

聽到「淫|婦」二字，屋內年輕的幾位頓時擠眉弄眼，全無作為翰林或學正應有的端正嚴肅之態，年長些的則滿面鄙夷痛恨之色。

「本王真是不知如何感謝二位薛先生。」德郡王哽咽片刻，才能將話續下去，「陛下還在宮中翹首等著好消息。薛先生，咱們進宮吧。」

這時暮色籠罩了整個太清宮，將院中的雲杉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長長的、淡淡的影子，屋內傳來的聲音，如同利劍，直直地刺入人的骨髓。

謝朗一聽便急了，「那我們趕緊回去！」他將薛蘅扶正坐好，跳出馬車，控轡策馬，往來路馳去。

「果然如此，原來如此！」

謝朗怔了怔，薛蘅已快步走入了兩儀門。

謝朗頓時慌了手腳，把要說的話拋到了九霄雲外，一把將她扶住，「蘅姐，怎麼了？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