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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安七年，夏，四月，已未。

「就是，別瞎操心了。」二姨娘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張牌，道：「我昨天問了老爺，公主也過了及笄之禮，只要明遠得勝回朝，馬上就會舉行婚禮。咱們得及早準備才是，到時大家都不準偷懶。」

五姨娘只得愁眉苦臉地站在一旁，又不敢告退，忽想起荷包還放在桌子上，忙彎腰去拿。太奶奶卻一把按住，「反正是你贏回來的，我接你的位，就算我的本錢好了。」

「是啊。」四姨娘嘆道：「明遠這小子，也不知咋回事。去年的信是一個月一封，今年倒好，三四個月還不見一封信回來。好不容易盼到一封信了，他也沒說什麼，只那麼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也不知他過得到底好不好，萬一、萬一受了傷，咱們也不知道。」

謝府，澄漪院放酒的地窖內。

雖是夏初，地窖內卻十分陰冷，五姨娘披上了夾衣，仍瑟瑟直抖、牙關輕敲，「二、二、二姐，我們還是另外找個地方玩吧，這裏太冷了。」

「嘭」聲響起，澡屋子門被大力推開，太奶奶站在門口，笑得十分得意，「哈哈，我就知道，你們躲在這裏！」

四人齊吁了一口長氣，又都忙著點燃蠟燭，三姨娘得意道：「我說這裏最安全吧。」

四人大喜，放鬆了不少，隨著「戰事」的激烈，爭執之聲也越來越大。

五姨娘有些尷尬，便想起了三姨娘的賭債，再起身去摘她的耳墜，「你先把這帳給結了！」

五姨娘委屈道：「誰裝病了？人家確實是身子骨弱嘛。二姐，你放心，明遠成親，我就是爬也要爬起來，看新媳婦進門的。」

三姨娘哪肯，與她廝鬧起來，躲閃間正撞上端著雞湯進來的大丫環紅蕖和綠柳。「嗆啷啷」響聲在地窖內久久迴響，瓦缸和瓷碗碎片到處都是。

三姨娘和四姨娘還在糾纏，沒有理她。五姨娘又怯怯地喚了聲，「三姐——」

二姨娘、三姨娘、四姨娘齊齊指向五姨娘，「五妹。」

「你倒說說，這謝府之內，還有哪處是老祖宗沒找到過的？」二姨娘冷笑。

三姨娘一邊按著荷包，一邊怒道：「有屁快放！」

三姨娘這日手氣特背，不到一個時辰，便輸光了荷包里的銀子，眼見又放了五姨娘一炮，氣得將桌子拍得「呯呯」響，「見鬼了見鬼了，你們一定是使詐，聯合了來對付我！」

五姨娘戴瑜忍不住了，怯怯喚道：「三姐——」

五姨娘也放下心，全情投入到「戰事」中，不多時便贏了數兩銀子，喜得眉花眼笑，總算克制著沒大聲笑出來。

五姨娘怯怯道：「這裡會不會太危險，我總感覺老祖宗隨時會找來和*圖*書。」

四人想象著謝朗得勝回朝、迎娶公主、洞房花燭夜的情形，都笑出聲來。忽聽到外面傳來紅蕖大聲的呼喚，「給老祖宗請安！」

五姨娘拍掌笑道：「二姐，我服了你了，這句詩，保管讓公主喜翻了一顆春心！」

五姨娘惱了，將牌一推，「不玩了！」

四姨娘連忙點頭，「放心吧，二姐，你說東我絕不往西。」

五姨娘起身來取她的耳墜子：「沒銀子，就拿這個抵數！」

四姨娘一邊抹牌，一邊絮絮叨叨道：「二姐，五妹，你們這樣鬧，會把老祖宗引來的——」

二姨娘正抓了張牌，看清楚后尖叫一聲，「糊了！自摸，清一色！」她十分興奮，連拍著桌子，卻見三姨娘和四姨娘都幸災樂禍地看著自己，低頭一看，只見桌面上的骨牌已被五姨娘推得亂七八糟。自己那一手清一色的好牌自然也被推得看不到原來的模樣。

三姨娘素來欺負她性子弱，撇嘴道：「哭什麼哭！明遠不是在信中說了嗎？岷山守住了，他也連斬敵方三員大將。聽說軍報入宮，陛下龍顏大悅，皇後娘娘也連聲誇讚咱們明遠呢。」

她轉向五姨娘道：「特別是你，不準假裝生病。」

「老爺說了，讓他吃點苦，才是正經事。正因為軍中缺糧，明遠請纓去奪丹賊的糧草，只帶了一千精兵，一晝夜行數百里，奪了一批糧草回來。平王殿下上表給明遠請功，陛下封了明遠為驍衛將軍，聽說那個最難纏的老將裴無忌也開始對明遠讚賞有加了呢。」

三姨娘冉華容連當幾圈炮手，惱羞成怒，將牌桌上的骨牌一頓亂攪，「不來了！你們偷牌的偷牌，放水的放水，合著欺負我一個！再也不玩了！」

「就是，明遠這小子，只在信里說這仗打得多麼激烈，吃的用的是多麼艱苦，頭半年，還和那老將裴無忌吵了一架，被平王殿下裝模作樣地責打了幾板子，頗吃了些苦頭。唉，也不知他到底過得咋樣？」

「放心吧，公主一顆心全在咱們明遠身上，又是那麼善良的性子，自會讓著他的。」

「回老祖宗，主子和三位姨娘都去街上了，說是少爺快回來了，要去置辦一些物事。臨走時主子吩咐了，可能要很晚才回來，說要是老祖宗睡午覺醒了，就讓我們好生侍候著。」

五姨娘無奈，只得打起精神摸牌。口中嘟囔道：「我不也是看老祖宗年紀大了，經不得刺|激，她玩馬吊又容易興奮，怕她有個好歹嗎？」

四姨娘笑道：「三姐這主意還真是不錯。」

「具體的也不清楚。」二姨娘嘆道：「老爺一宿沒睡，一直在嘆氣。感嘆師叔英年和*圖*書早逝，又說接掌天清閣的，便是上次隨薛先生一起來咱們家的那個小薛先生，說她畢竟年輕，又是女流之輩，也不知能不能擔起這個重任。」

四姨娘家境卻沒有三姨娘和五姨娘好，聞言便低聲道：「二姐，那我——」

五姨娘丟出一張牌，賭氣道：「不帶就不帶。反正我也是人老珠黃，又不圖生個一兒半女，又不圖被老爺寵愛，只圖明遠平安歸來，早些和公主成親，再生幾個孫子孫女讓我抱抱就可以了。」

四姨娘雙掌合什，道：「說起來，倒真要感謝薛先生。聽明遠信中說，若非薛先生給的那塊麒麟片，他就要被丹賊那個什麼王爺一槍刺中命門，真是險啊，阿彌陀佛！」

景安六年，夏，四月，已未。

四人面色齊變，手忙腳亂地吹滅蠟燭，又都屏氣斂聲。

「嗯。」二姨娘點點頭，轉向五姨娘道：「老五，這酒，可都得由你娘家包了。」

景安八年，初春，正月二十。

「這可是我三十四歲生日時，明遠巴巴地讓金匠按最新式樣打了，送給我的。要是他回來，我還得戴上這個去接他，當然不能給！」

三姨娘慌忙躲開，怒道：「這個不能給！」

另三人忙點頭，「二姐放心！」

「慢著，我要碰！」

牌過幾輪，她倒還小贏了一點，便也漸漸忘記了寒冷。

五姨娘忽想起到謝府來過的那位天清閣閣主薛季蘭，道：「要是能象薛閣主那樣，走遍殷國，被人尊呼為一聲『薛先生』，這一生也不枉為女子了。」

她這句話頓時勾起了眾人對謝朗的思念之情。五姨娘也一時忘了索要賭債，坐回原位，撐著下頷，幽幽道：「唉，都兩年了，這仗還沒打完。」

「想吧你。」二姨娘摸牌，看到正是自己想要的五餅，控制住不露出笑容，丟出一張三條，淡淡道：「自古以來，哪有女子上戰場的。你下輩子投個男兒身，那還差不多。」

「三姐，你左邊袖子里還有張牌——」

四人臉色都不好看，卻只得齊齊站起行禮，「給老祖宗請安！」

「為什麼不能給？！」

二姨娘按住桌面，一臉嚴肅，「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這回誰要是再鬧事，把老祖宗引來了，別怪我扣她的月例！」

二姨娘卻嘆了口氣，輕聲道：「你們還不知道吧，老爺昨天收到孤山來的信，那薛先生，上個月過世了。」

五姨娘向來自恃有幾分詩才，忙問，「什麼詩？說來聽聽。」

二姨娘也十分想念謝朗，發了一會呆，在五姨娘的催促下才亂丟了一張牌出去，道：「是啊，他這一句話，可把我害苦了。昨天公主不是派抱琴來給老祖www.hetubook.com.com宗送宮花嗎？又到我這裏打探明遠的消息，我只得再撒了一回謊，說明遠寫了信回來，請我們代他向公主表達思念之情，還胡亂謅了一句詩。」

三姨娘噎住，手一松，四姨娘已將荷包搶了去，從裏面拿出一錠碎銀子，眉開眼笑，坐回原位，用力洗牌，「來來來，再來！」

太奶奶哼了一聲，不再說話，過得片刻，拐杖聲遠去，院門也「吱呀」關上。

二姨娘愣了一瞬，然後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五姨娘知自己理虧，起身就跑，二姨娘捋著袖子追了上去。

「吃，五六七！」

四姨娘連連點頭，「三姐說得有理。」

二姨娘想了想，道：「是北梁國大才子趙醉的那句。我看老爺經常在姐姐靈前念叨的，什麼來著，對了，是『兩處相思不相見，淚濕青衫情無限』！」

「公主怕也是等不及了。」五姨娘嘻嘻一笑，「前兒個她還巴巴地派了抱琴來給老祖宗送什麼桃子，還不是巴望著從咱們這兒得到明遠的隻言片語。可你們說，明遠這傻小子，怎麼就不給公主寫封信呢？或者，在給老爺和老祖宗的信中提提公主都好啊。害得咱們只能捏造那麼幾句話來哄人家小姑娘。」

「好。」五姨娘應得格外爽快，「就等著這一天，早和我大哥說了，大哥說能為明遠娶公主準備酒，那是添光生輝的事情。」

五姨娘叫苦連天，看見三姨娘面上的幸災樂禍之色，恨恨地盯了她幾眼，噘起嘴站於一旁。

「慢著，七餅可是炮，四七餅，兩頭杠！咱糊了！」四姨娘肖馨興奮得連連拍桌，又到三姨娘的荷包里拿銀子。

四姨娘連連點頭，「就是就是。」

「阿彌陀佛！」四姨娘念了聲佛，道：「明遠下次可不要這麼冒險才好。」

謝府，二姨娘的「留芬閣」內室澡屋內，深藍色的粗麻布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屋內點著數支蠟燭。

三姨娘喜道：「是，二姐放心，咱們就玩了今天，明天開始辦正事。昨兒個我兄弟媳婦來，還說咱家鋪子新到了一批南梁國的絲綢，正好辦喜事用。」

「啊——」另外三人齊齊張嘴，四姨娘忙念了聲「阿彌陀佛」，又問，「怎麼會這樣？上次薛先生來京，可還好好的，她不過四十來歲的人，怎麼會——」

「不給！輸光了，沒銀子！」

二姨娘也心情舒暢，邊出牌邊低聲笑道：「話說回來，咱們玩了今天，明天可得干正經事了。明遠馬上就要回來，他這一回，封爵、領賞、慶宴自是少不了，只怕馬上就要和公主成親，謝府可有得忙了。」

「七餅！」

而三姨娘、五姨娘、紅蕖、綠柳身上，和-圖-書也濺滿了雞湯。

謝府，秋梧院西偏房內。

二姨娘得意道：「以後明遠安享公主柔情蜜意時，可不能忘了我的功勞。」

二姨娘素憐她出身貧寒，忙道：「你來幫我的忙，這裏裡外外，我一個人，肯定是忙不過來的，總不能請老祖宗出來理事。」

三姨娘頓時一副鄙夷的神態，「就你嬌氣些，你若是不去，夜市上新出的玉蕊粉，我可不會給你帶回來。」

「那他是不是吃了不少苦啊？」五姨娘相當心疼。

太奶奶笑眯眯走過來，看了看桌子上的骨牌，「你們四個，今天誰贏了？」

室內陷入沉默，三姨娘趁這幾人都在發愣，偷偷順了張牌進來，又偷偷換了張牌出去。見沒被發覺，心裏樂開了花，面上卻極平靜，「這人啊，今日不知明日事，說不定哪天，一伸腿就到閻王爺那裡報到去了。咱們還是多多積福行善，要不，明天去萬福寺燒香吧。一來求菩薩保佑明遠，二來也為薛先生上炷香。」

三姨娘一副看好戲的神情，抓了把瓜子慢慢磕著。

「就是，老祖宗雖然出牌慢了點，牌品相當臭，又從不拿私己銀子出來和咱們玩，但她總是長輩。依我說，倒不用躲，她老人家想玩，咱們陪她玩就是，只不過，五妹你就不用上場，在旁邊端茶遞水好了。」二姨娘閑閑道。

二姨娘「噓」了聲，道：「小聲點，別讓老祖宗聽見了。這裏可是咱們最後一個隱秘地方，誰要是聲音大，把老祖宗招來了，誰就下桌子，還要負責借銀子給老祖宗。」另外三人連忙點頭，屋內一時只聽到摸牌和出牌的聲音。

三姨娘磕著瓜子，道：「誰讓你那次得意忘形，讓老祖宗聽到聲音找到了秋梧院，咱們沒地方躲了，只能躲到這裏來。」

「呸呸呸！快吐口水！」三姨娘罵道。

不多時，拐杖點地聲傳來，隱隱聽到太奶奶在外屋子轉悠，似是在問紅蕖，「你家主子呢？」

「不去。」五姨娘嬌滴滴道：「天氣太熱，不想動。」

「你既贏了，就讓位，我來！」太奶奶把五姨娘一推。

二姨娘的大丫環紅蕖進來，替幾人斟上參茶，輕聲道：「看過了，老祖宗正午睡，一時半會不會醒。聽墨書說，老祖宗說醒來后要到佛堂靜坐參禪。」

五姨娘哼道：「少廢話，給銀子！」

「就是，他是堂堂駙馬，何必拿這尊貴的身子去冒險，公主可不想沒過門就成為寡——」五姨娘幽幽道。

五姨娘笑著摸牌，「咱們好不容易——」

二姨娘花想容斜著身子，閑閑道：「老三，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偷牌了？看到了就要捉現行才是。再說，誰給誰放水hetubook.com.com？這一局，你連吃三個牌，可都是老四放給你的，你自己最後關頭要當炮手，還能怪誰？」

摸得兩圈，二姨娘喝了口參茶，道：「也不知明遠現在怎麼樣了？」

說起謝朗，四個人都停住了動作，五姨娘幽幽嘆了口氣，眼圈一紅，險些落淚。

「唉呀，咱們明遠實心眼，從小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性子，這日後要是和公主吵起架了，可怎麼辦？」

二姨娘壓低了聲音，「聽老爺說，丹族人被咱們的大軍趕到了薩努河以北，本可以一鼓作氣將他們趕回阿克善草原，但咱們的糧草一時沒跟上，軍中餓了數日，平王殿下也只能和士兵一樣吃草根樹皮，又殺了一些戰馬，才度過危機。這種情況下，明遠自然沒心思給咱們寫信了。」

三姨娘氣得用力敲了一下五姨娘的頭，「你少說句話會死啊！」又發狠道：「我就不信這個邪，今天非扳回本不可！」

三姨娘打了張牌出去，諷道：「到時你還是回床上養著比較好，免得大家還要看你裝出一副受累的樣子，說我們這也沒做好，那也沒做好。」

說起未來的公主媳婦，幾個人頓時來了精神。四姨娘道：「也不知這戰事什麼時候能結束，這都打了一年了，也應該要打完了吧。我還指著明遠早些回來，和公主成親呢。」

三姨娘打出手中的牌，道：「不過我說明遠這孩子，可真是。從去年到今年，就回了一封信，還只一句話，什麼『戰事將定，不日回京』。你說說，這叫咋回事？是不是把我們都忘了啊？」

「唉，三年沒見，也不知明遠長高了沒有？下下個月可就是他二十歲的生日。小柱子那天聽從前線回來的傷兵說，明遠黑了不少。」

四姨娘右手撐住下頷，遙想謝朗手持銀槍、在戰場上威風凜凜的樣子，輕嘆道：「可惜咱們是女子，不能上戰場，不然真想去看一看明遠的威風樣子。」

三姨娘語帶不屑，「這你就見識淺了，俗話說得好：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祖宗絕對想不到，咱們竟會就在這留芬閣玩馬吊。再說，院門口有紅蕖守著，只要她叫一聲『老祖宗』，咱們就不出聲，老祖宗怎麼會到這黑黑的澡屋子裡來查看？」

眾人正十分狼狽之時，地窖入口，忽然傳來蒼老的聲音，「哈，可逮著你們了——」

三姨娘緊按著荷包，不讓四姨娘搶去，發狠道：「反正你們就是嫉妒我長得漂亮，合著伙來欺負我！」

太奶奶將拐杖放下，笑著摸了張牌進來，眯著眼睛看了半天，等另外三人不耐煩地打起了呵欠，她才打了張七條出去。剛將牌放下，便馬上催二姨娘，「快出，快出，就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