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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代代相傳的戲班，到了陳梓良晚年，終究是沒落了。

傅寧硯狹長的眼中眸光微閃，他站起身，伸出修長的手指抬起蘇嘉言的下頷，居高臨下地盯著她的眼睛，「我可以將蘭亭劇院打造成棲月河的文化中心，也可以將其夷為平地。結果如何……全在蘇小姐一念之間。」最後一句他說得極輕，帶著惡質的笑意，如同耳語一般。

傅寧硯卻似毫不在意，他閑閑坐回自己的座位，狹長深邃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蘇嘉言， 「相信蘇小姐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蘇小姐想必已經知道，這次靜霞區棲月河一帶商品房的開發，是由傅家負責的。」

「令弟也在學崑曲？」

陳梓良沒有轉身，只是舉起手來，輕輕地擺了擺。晨光熹微，他的身影被得很長，看來蕭索無比。

傅寧硯將一隻白瓷杯子斟上茶水，「蘇小姐請坐。」

「說話啊！」謝澤雅雙手顫抖著又將匕首推近了一分，冰冷的刀鋒緊貼著她白皙的臉頰，「你不是最愛說些淫詞艷曲嗎？在寧硯的床上不是說得很好聽嗎？！說話啊！」

蘇嘉言有幾分局促，然而還是莞爾一笑，在傅寧硯對面坐下。她臉上有兩個淺淺的梨渦，笑起來宛如一夜春風吹醒桃花，眼中波光瀲灧讓人心醉神迷。

「她長得像一個人。」

蘇嘉言淺淺啜飲一口，淺笑道：「茶很好喝，傅先生費心了。」

見面的地點挑的是一家高檔的私家菜館，若非崇城有頭有臉的人物，輕易進不去。傅寧硯在包廂坐了五分鐘，就聽見走廊里傳來一陣輕緩的腳步聲。

傅寧硯爺爺退休前在軍hｅｔuｂｏok.com.ｃom中任要職，到傅寧硯這一輩時傅家已基本由政轉商。這次崇城東南靜霞區的黃金地皮，各大地產商爭奪已久，最終還是批給了傅家。蘭亭劇場，就在開發區域之內。這也是傅寧硯今天能夠將蘇嘉言邀請出來的原因。

從蘭亭劇院里飄出慷慨豪邁的唱詞，一聲聲似是要劃破這沉沉夜幕：「大丈夫東去浪前疊，趁西風駕著這小舟一葉……」

陳梓良長嘆一口氣，一夕之間彷彿老去十歲，「嘉言啊，我一出生就在劇院，少不得死了也一把飛灰灑在這院子里。人各有命，我陳梓良只是愧對老祖宗傳下的基業。」

陳梓良穿著唐裝樣式的外衣，鬢髮發白，前幾年還精神矍鑠，如今還是顯出了幾分頹態。蘇嘉言心中刺痛，想著傅寧硯說的話，便覺重重的陰影都壓了下來。

「她已經跟我說了，讓她走吧。」

蘇嘉言一陣心酸，說話的師弟還需要存錢結婚，哪裡有餘錢借給其他人。她正要過去調解，陳梓良負手從房裡出來。

司機譚睿也看出他心情愉悅，便試探問道：「這次就是蘇小姐了？」

而後在蘇嘉言驚惶的目光中，他猝不及防地低下頭含住她的唇。與想象中的柔軟甜美別無二致，他將蘇嘉言拚命掙扎的雙手鉗住，霸道地攫取她口中的芳澤。

陳梓良常說自己生是劇院的人，死是劇院的鬼——她又何嘗不是。

無論如何，她都不能眼睜睜看著蘭亭劇院化為廢墟——那等於是生生奪去陳梓良的性命。

蘇嘉言依舊沒動，彷彿死過去了一般，眸中沒有半分神采。那唱詞依舊不斷和*圖*書地飄出來：「……大丈夫心烈，我覷這單刀會似賽村社。」

謝澤雅手頓時一抖，一滴血珠迅速沁了出來。

他站著聽了片刻，買票到最後一排悄然坐下。

從窗口望出去，就是她自小練功的院子。不管是嚴冬還是酷暑，她都是雷打不動的五點半起床，練兩個小時的基本功之後再去吃早餐。她六歲失去父母，在劇院已經住了整整十八年。陳梓良於她，是師更是父。

傅寧硯自詡不是什麼文人雅士，也從不附庸風雅，卻還是坐在後排入迷地聽蘇嘉言唱完了這一出《思凡》。

「我也沒辦法啊，我媽病了，那麼貴的醫藥費……」靜雪掩面痛哭。

三年之前，蘇嘉言就已經覺察到了蘭亭劇院的到座率不如以往，如今更是每況愈下。去年大批演員集體跳槽，去了崇城大劇院——那裡無論是舞台效果，演出機會和工資待遇，都比蘭亭劇院要好得多。如今還堅持留在蘭亭劇院的，都是陳梓良親手帶出來的弟子。

「大幾？」

蘇嘉言吃飯的動作也非常斯文，舉手投足落在旁人眼裡都是享受。傅寧硯吃得少，基本全程都在觀察她。兩人吃飯途中並無任何交談，待服務員撤了菜，今日的交鋒才正式開始。

傅寧硯辦事極少親力親為，但這次卻難得有興趣親自挑選房子。離棲月河不遠的一處別墅，雖不是最新，但貴在環境清幽。

傅寧硯也是一笑，將茶杯遞給蘇嘉言，「大紅袍，不知蘇小姐喝不喝得慣。」

形勢急轉直下，蘇嘉言頓時一怔，局促地搓了搓手指，「那傅先生是希望……」

「要多少錢，我和-圖-書借給你，你不能在劇院正需要人的時候一走了之。」

傅寧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成績很好？」

蘇嘉言垂著頭，「師傅，我不會走的。」

蘇嘉言從未遭遇過這樣恥辱的冒犯，掙扎之間，絕望如黑水一般淹沒頭頂。直到此刻她才驟然明白，之前傅寧硯的道貌岸然，恭謹尊敬，不過是一場漫長的前戲。

如今親眼見到，他反倒覺得那個價格太過寒酸了。

小半個上午，除了靜雪，還走了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蘇嘉言最小的師弟，善演丑角，去年才登台演出，一折《雙下山》唱得格外精彩。

都定下來之後，蘇嘉言陪陳梓良在書房喝茶。

傅寧硯伸出一根手指，阻止了蘇嘉言剩下的話，意味深長笑道，「蘇小姐，我是商人，商人總是無利不起早。」

「請進。」

傅寧硯背靠著椅背，閉眼養神一派閑適，聽譚睿這麼問，微微一笑，「你看過她的戲嗎？」

刺目的血紅彷彿一瞬間將謝澤雅所有的憤怒都激發出來，她抵在蘇嘉言肚子上的膝蓋狠狠往下一壓，將沾血的匕首提起，對準了蘇嘉言深黑的眼珠……

蘇嘉言這才將目光轉過來，盯著謝澤雅，極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的臉，不就是你的臉嗎？」

裊裊茶煙之中，蘇嘉言斂了笑意，「傅先生，這正是我此行的目的。蘭亭劇院已有百年的歷史，我不希望……」

「誰？」

蘇嘉言穿藍黃白三色相間的戲服，臉上雖塗了油彩亦能看出眉眼如畫，一雙眼睛尤其多情漂亮，舉手投足之間都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清雅風流。傅寧硯早就聽說曾有人邀請蘇嘉言參加飯局，出的價碼和圖書比給娛樂圈當紅影星的都高了一倍不止。

傅寧硯笑著搖了搖頭，不再回答。

一年前。

陳梓良已走到門口，環視一圈，最後目光落在正廳門口的匾額之上，「去通知大家，想走的去賬房結了工資，今天一併走了吧，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都是人之常情，我陳梓良不怨大家，只希望出去之後，繼續將崑曲發揚光大。」

謝澤雅眼中怒火焚燒，「傅寧硯喜歡的不就是你這張臉嗎？！我今天就把它划爛了，看你還怎麼妖妖調調地勾引他！」

第二天清晨是被一陣吵嚷的聲音驚醒的，蘇嘉言披衣出門，卻見三五個師兄弟正站在門口，而和她一直搭戲的靜雪，腳邊立著兩隻大行李箱——這形勢不言自明。

「嗯，他很聰明，不像我。」

傅寧硯剛到蘭亭劇院一號廳的門口，就聽見裏面傳來婉轉的曲調，卻是《思凡》：只見那活人受罪，那曾見死鬼戴枷？啊呀由他，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蘇小姐過謙了。」

傅寧硯喊了服務員上來點菜，每點一道便徵求一遍蘇嘉言的意見。等菜點完之時，他已經知道蘇嘉言祖籍是在南方，小時候家鄉發洪水，房屋被淹，父母雙亡，她和弟弟蘇懿行一起被陳梓良收養，從小跟著學崑曲。

「師傅，靜雪她要走了……」

師弟怔怔地鬆開靜雪的手腕，「師傅……」

菜館人少，菜上得很快。知道蘇嘉言不能吃重油重鹽，傅寧硯點的菜都非常清淡，還特意讓人燉了一小盞燕窩。

譚睿搖頭。

蘇嘉言回到劇院的時候，陳梓良的房間還亮著燈。後院許久無人打理，那方石磨旁邊已有雜草冒出頭。蘇嘉言和-圖-書心裏一陣刺痛，靜靜地看了半晌，轉身慢慢走回自己房間。

今日的劇目是《春香鬧學》《拷紅》和《思凡》，主演是劇院的當家花旦，老先生陳梓良的得意門生蘇嘉言。

蘇嘉言穿一條乳白色的長裙，外面罩一件棗紅色的針織開衫禦寒，長發柔軟地披下來，氣質清雅宛如推窗而見的一輪淺月。

崑曲演員畢竟不比娛樂圈明星，再者蘭亭劇院太小，蘇嘉言再紅，也不如崇城大劇院里一個末流的花旦知名。

之前崇城大劇院的經理人來找過她，給出的工資是這裏的十倍。但陳梓良於她有知遇之恩，更有養育之恩。

「靜雪，你就這麼走了，對得起師傅嗎？」一個師弟緊緊拽住靜雪的手腕。

散場之後，傅寧硯也不急著走，他看著蘇嘉言捧著現場觀眾獻上的百合鞠躬謝幕，微微勾起嘴角，露出一個玩味的笑。

蘇嘉言被謝澤雅狠狠地壓在瑪莎拉蒂的座椅上，匕首的利刃離她的臉不到一寸，而她一動不動，目光落在虛空處，眼眸如潭水幽黑。

他將襯衫的領帶微微扯開，好整以暇地等著敲門聲響起。

「嘉言，你若是有想法，也盡可自行離去，不要被所謂『得意門生』束縛了。」

「明年畢業。」提到弟弟，蘇嘉言眸光更顯溫柔。

若保住劇院的代價就是與魔鬼做交易，少不得，她只能孤身前往，單刀赴會。

兩分鐘后，傅寧硯方才戀戀不捨地放開，蘇嘉言怒極，甩手給了他一巴掌，「無恥！」

幾個人都靜靜地立著沒動，靜雪哭著跪下，朝著陳梓良重重磕了一個頭，「請師傅原諒弟子不孝。」

「不，他在崇城大學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