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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相逢,不再陌路

作者:明開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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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合卺(02)

第二章 合卺(02)

「進來吧。」
婚禮張羅得很倉促,大家都忙,沈老先生又還在床上躺著,是以一切從簡。
爺爺嘆了口氣,半晌沒說話。空氣里一時只有嗆人的煙味,不知過了多久,忽聽爺爺啞聲說了句:「我怕你高攀了受委屈。」
司儀哇啦哇啦說了一通,緊接著說道:「請新郎新娘交換戒指!」
唯獨沈老先生樂在其中,因喜事在即,精神都抖擻了幾分。他掏出自己當年跟沈老太太結婚的照片給譚如意看,照片里年輕的兩人都是眉目精神,沈老太太穿著一身旗袍,黑白相片絲毫無損她煥發的容光。沈老先生便叮囑譚如意,一定要選一身紅色旗袍。
「呸!」譚衛國唾了一口,「跟你媽一樣狼心狗肺,老子這是為你打算,別他媽不知好歹!」
譚衛國立即笑說:「是是,應該的應該的,我爸的病還全靠了你們沈家……」
沈自酌腳步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靜了數秒,這才沉聲開口,「抱歉。」
那天譚爺爺正坐在樓前跟隔壁的大爺下棋,忽然從街那頭開來一輛路虎車,穩穩停在自家樓前。車門打開,沈自酌同他父親沈知行走了下來。譚爺爺見沈家來了人,立即丟了棋子笑著上前招呼,又朝二樓喊了一聲,讓譚如意加幾個菜。
婚禮當日天氣倒是晴朗,河流雪霽,天高雲淡。譚如意七點起來化妝,八點男方車子過來接人。閉塞的小鎮何曾見過賓士當主婚車的景象,一時譚家門口皆是過來看熱鬧的人。
沈老先生說:「奶奶今天有事,不然她管送飯的。」
沈老先生臉上笑容漸漸褪下了,嘆了口氣,揉了揉自己僵硬的左手,吃力地說:「昨晚夢到我當年打仗的時候,每晚都是炮火隆隆,不知道哪天在睡夢中就被美國大兵一槍給崩了。如今到老了,反而怕死。但病了一回,什麼都看淡了。我仔細想了想,再沒什麼特別值得挂念的,唯獨一件事,我當年曾向老譚許諾,要是有緣,一定要與他結成親家……」
沈老太太高興得合不攏嘴,「我年輕時候,就喜歡咱們老家的花椒油,又香又麻,煮麵條撒幾滴,家裡都愛吃。」沈老太太朝客廳努了努嘴,「你沈爺爺嘴刁,這幾十年來城裡了,就沒哪次吃滿意過。」
譚如意一驚,立即推開門,「爸,你答應什麼了?」
譚如意搖頭笑說:「我師範畢業就去支教了,沒時間談朋友。」
沈自酌沒見到,先見到了沈老先生。沈老先生拉著她的手,用含混的聲音一徑地道謝,說第一次見面就知道她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還說他看人眼光極准,沈自酌跟她絕對是天作之合。沈老太太在一旁抹淚,也順著沈老先生的話連聲道謝。
然而元宵節剛過,沈老先生又發病了一次。這回更嚴重,半身癱瘓,說一句話得費老半天的力。沈老先生怕下一次就救不回來,當晚立即召集律師和家人回來立遺囑。

底下歡呼聲浪潮似的刮過來,這下譚如意徹底慌了,不敢抬頭,心臟擂鼓似的跳著。腰忽然讓一雙手輕輕按住了,緊接著沈自酌的氣息緩緩靠攏,在她還沒來得及反應之時,陌生的觸感貼上她發抖的唇。
譚爺爺伍零年打仗的時候曾頂著敵人的炮火,將一個姓沈的受傷的老鄉從屍體堆里扒出來背回營地。戰爭結束之後,譚沈兩家常有往來,後來沈家舉家遷往城裡,方漸漸斷了聯繫。
譚如意頷了頷首,微微打量了沈自酌一眼,心知他這樣的男人,恐怕是不喜外人叫他「大哥」的。她自小因為父親的事,沒少到各家去賠禮道歉,是以與他人相處總是多了幾分謹慎,唯恐禮數不周讓人不滿。https://m.hetubook.com.com便笑說:「沈先生。」
這事兒像根刺扎在譚如意心上,她時常想到當日沈自酌眼中那微帶同情的目光,心裏堵得難受,又有種類似回天乏術的無力之感。
「勞您掛心,爺爺恢復得很好,說是春節上門來給您拜年,也是多虧了您幫忙。」
譚爺爺拄著拐杖坐下,「老沈啊,我病剛好,你又倒下了。」他本想開句輕鬆的玩笑,誰知說出口卻帶了幾分感慨的意味。
沈自酌頓了一下,「還行。」
沈自酌事先跟司儀溝通過,要求儀式盡量簡潔,啰啰嗦嗦的講話環節能省則省。但交換戒指和接吻這一項,司儀無論如何都不答應去掉:「連入個志願者協會都要宣誓呢,您這是結婚,再怎麼害羞,總還得表示表示吧?不然隨了份子的人,哪有熱鬧可看?」
譚如意仍有幾分不甘,思索了幾天,進城去找沈自酌,且看看還有沒有迴旋的餘地。
月亮仍然留著一個正圓的輪廓,月光自窗外照進來,白霜似的鋪了一地。沈老太太嗚咽的聲音仍在耳畔,沈自酌看著沈老先生乾瘦手背上突出的血管,心知如今再無法沉默下去,便默默點了點頭。
沈老先生伸出尚能自如活動的右手,將沈自酌的手攥緊了,「自……自酌,你曉得我要說什麼……」
沈老太太將排骨放進冷藏室,扭開水龍頭調了調水溫,招呼譚如意過來洗手。
沈老先生倒是樂觀,「我都八十二了,活了這麼久,什麼時候去都不算虧,再說這不是救回來了嗎。」
走出醫院大門的時候,譚如意剛來時的氣憤已經消了大半,心裏漸漸被一種生無所戀的悲哀填滿。她停了腳步,低聲說:「不用吃飯了,我還得回家照顧爺爺。」
譚如意在準備入職事宜,婚宴在即才抽出空去試禮服。她自己本來也沒心思,既然沈老先生堅持,也就聽從他的意思。
沈老先生深以為然,「可不是,我四個孫子,也只剩自酌還沒結婚……」
沈自酌的目光飛快掃過來,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又緩緩移開。
「別這麼說,要不是老譚當年把我從屍體堆里扒出來,我早就死了,區區舉手之勞,難報萬一啊……」沈老先生說到此處,忽然停下來,眯眼思索了片刻,轉頭瞅著譚如意,笑問,「如意,你屬什麼的?」

大年三十前譚如意又上門來給沈家送些土產年貨,正巧那天幫她開門的男人也在。室內有暖氣,他只穿一件煙灰色的薄羊絨衫,袖子稍稍挽起來,正垂著頭坐在在沙發上給沈老先生剝橘子。
譚如意沒說話,沉默良久,方咬牙說了一句:「你這是愚孝。」
眼看求醫無門,譚如意聽爺爺講起一樁往事。
譚如意回去的時候,覺得自己活像是斗敗的公雞,又憤怒又難過,卻不知該將氣撒向何處。譚爺爺正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卷著煙草,聽見譚如意的腳步聲了,抬頭看了一眼,張了張口,又低下頭去。
就在漸漸平息之時,譚衛國卻出事了。他喝酒之後撞傷了人,對方家屬要他拿十二萬出來私了,不然就法庭上見。譚衛國這人對權勢又恨又怕,哪裡敢上法庭,於是瞞著譚如意去市裡找到沈知行。
譚如意盛了小半碗湯,「米飯有些粗糙,沈爺爺您以後還是吃家裡的好。」
「正好夏至那天生的,早上六點鐘。」
沈自酌便從盤子里拿起一個蘋果,抽過不鏽鋼的水果刀,輕巧地削起來。
「你怎麼不說這是為你自己打算!二十萬塊你打算幹什麼用?又去賭?……」眼淚已經逼到了眼眶,譚如意抽了抽鼻子,生生忍住了。
台下和_圖_書幾百號人正全神貫注盯著,好似在圍觀一場行刑,譚如意執戒,猶自胡思亂想,手指讓人一把捏住。她立時回神,見沈自酌正握著她的手指,將戒指套了上去,她立即如法炮製。
立完遺囑之後,沈老先生將其他人打發走,唯獨留下了沈自酌一人。
沈老先生眼見譚如意和沈自酌兩人在自己跟前伺候,一人拿筷一人遞碗,井然有序,好似有默契一般,臉上不由含了幾分笑意。
沈老先生又眯起眼睛,嘴裏念念有詞,掐指算起來,又問:「幾月幾號幾時出生?」
「什麼先生小姐的,見外得很——自酌,你再去拿點水果和瓜子出來。」
沈知行和沈自酌剛走出大門,譚衛國的巴掌就朝著譚如意臉上招呼過去,「怎麼生了你這麼個賠錢貨!」
譚如意心念一動,盯著病床上的爺爺正要開口,爺爺卻一擺手,「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行。如意啊,都是老戰友,我當年救他,就沒圖過回報。飢荒那幾年,家裡都只能吃觀音土了,我都沒找他開過口。」
外面天冷,譚如意臉上凍得有些紅,她將帶回來的飯菜放在柜子上,朝著沈老先生掛的鹽水瓶子看了一眼,「就快打完了,等護士拔了針您再坐起來吃成不成?」
服務員端著兩隻首飾盒子上來,譚如意慌亂地接過來,拿出裏面的戒指。
沈自酌走到門口時,腳下微微一頓,朝譚如意看了一眼。譚如意別著頭,梗著脖子,渾身透著一股子倔強,活像一隻殊死決鬥的困獸。
譚如意急忙擺手,「我不吃,不用麻煩了。」
這目光意味深長,譚如意在其中讀出了幾分微妙的同情。她呼吸不覺一滯,攥緊了手指看向譚爺爺,「爺爺,這是怎麼回事?」
譚如意正在淘米,聽見動靜,走到二樓窗邊往下看去,見沈自酌正立在目前的樟樹底下,立時怔了一下。沈自酌穿著件黑色的長款大衣,顯得身材頎長,臉上仍是幾分疏荒的神情,目光深而冷淡,同她前幾次見他一模一樣。
沈自酌削完之後,遞給沈老先生,沈老先生卻將他手往旁邊一推,「給如意,我不吃,留著肚子中午好吃餃子。」
爺爺看著她,「你喜不喜歡他?」
沈知行有些尷尬,仍是笑了笑,起身客套了幾句,帶著沈自酌告辭。
譚爺爺笑說:「當年沈同志還說,要是有緣分,一定要結成親家呢。可惜他生了三個全是兒子,我也只有你爹這麼一個孩子。」
家裡那點微薄的家底早在譚爺爺做心臟手術的時候就已掏空,即便她把自己賣了,也湊不出二十萬還給沈家。爺爺在家裡罵了幾天,譚如意還得安撫他的情緒,免得他情緒激動又引得心臟病發。
「我現在還剩一個心愿,就是看著如意成親的那天。」
譚如意打了電話才知沈老先生初三晚上突發腦溢血,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譚爺爺便要去醫院探望。譚如意怕爺爺坐大巴車不舒服,讓弟弟譚吉幫忙聯繫了一輛小麵包車,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往城裡去。
面前的老人只剩一把瘦骨,前幾日還清朗的目光如今渾濁陰翳,哀哀地看著她,好似一個乞糖的孩子。拒絕的話在喉嚨里滾了幾遭,無論如何是說不出口了。
快開飯時,譚如意父親譚衛國從工地上回來了。譚衛國熱情招呼,又打發譚如意去買幾瓶好酒。譚如意買了酒回來,正要進門,忽聽見裏面譚衛國的聲音:「二十萬彩禮,就這個數,我答應了!」
等譚如意知道的時候,木已成舟。
沈老先生留譚如意吃午飯,譚如意應下來,同沈老太太去廚房清點年貨。半袋自己晾曬的洋芋果子,一整扇上好的排骨,m.hetubook.com.com兩瓶自家磨的辣椒醬,還有一大瓶的豆瓣醬,一小壇花椒油。
沈老先生忙點頭:「行行,就這樣。」
沈老先生又算了一會兒,攏了手指,輕輕一拍大腿,「好,這八字好。」
那天正逢上下雨,譚如意從學校面試回來,找賓館借了柄傘。因來得倉促,沒帶禦寒的衣服,只在面試穿的正裝外套了件紫色的薄針織開衫。譚如意趕到小區外時,凍得直打擺子。偏偏進去還要刷門禁卡,保安恪守職責,毫不通融。譚如意不甘心就這麼回去,收了傘去小區外商鋪屋檐下等著。
譚如意和譚爺爺到的時候,沈老先生已經轉到普通病房,沈自酌留在病房裡陪護。兩人第三次見面,仍不熟絡,彼此微微點了點頭,便算是打過招呼。
婚禮前夕,沈老先生送給她兩隻瑪瑙鐲子,說是當年沈老太太戴過的。瑪瑙成色極好,襯著旗袍更是分外好看。譚如意這才明白沈老先生的深意。推辭不過,終是收下。
譚如意笑了笑,目光卻黯下去——以她家裡的情況,誰娶她不得忌憚三分。
沈自酌沒說話,起身徑直朝房間走去。譚如意有些局促,沈老先生招手招呼她在身旁坐下,笑問:「你爺爺怎麼樣了?」
譚如意和沈自酌的這樁婚事,還要從頭說起。
譚爺爺吸了袋煙,將事情原委粗略講了一遍。
司儀讓家長發言,沈知行振了振衣服走上去。無非都是些琴瑟和鳴、相敬如賓的吉利話,譚如意還沒留神,他已經講完了。

幾天之後,譚如意再次見到了沈家的人。
沈自酌「嗯」了一聲,沒說話。
譚如意蹲在爺爺面前的陰影里,拿過他的煙斗,在腳邊輕輕磕了磕,將他手裡卷好的煙葉塞進去,遞迴他手中。爺爺掏出打火機點燃,猛嘬了一口。
譚如意和沈自酌坐在後座上,一言不發,副駕駛上沈家請來的婚慶公司的伴娘屢次想活躍氣氛,見譚沈兩人神情不像是結婚倒像是去就義,嘀咕了一聲,也就聽之任之了。
這是初吻。她想。
沈老太太笑起來,拍了拍譚如意手背,「你這姑娘踏實,性格又好,誰娶了你,真是天大的福氣。」
譚如意走後,沈自酌問沈老先生要不要將床搖下去,沈老先生搖了搖頭,「如意可真是個細心的姑娘。你給我送了兩天飯,可從沒注意過米飯粗糙不粗糙。」
兩人從打仗那時候開始說,沈老先生說不利索,多數時候都是譚爺爺開口。兩人都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人,八十幾年的人生一一盤點過來,越說越覺得心裏豁達,日子敞亮。
「是……是個好姑娘……你性格太涼薄了,有她互補著,正,正好……」他渾濁的雙眼緊盯著沈自酌,「我……我一輩子沒失信於人,就……就剩這一樁心愿未了,自酌,好歹……好歹得成全我。」
輸完液,沈自酌將病床搖起來;譚如意往沈老先生背後墊了個枕頭,小心地將他扶著,待床搖穩了,問:「這樣行不行?要不要再高點兒?」
這下蘋果也成卡在喉嚨里的刺了。
沈自酌猜曉到沈老先生要說什麼,卻默不作聲,不肯自己主動接這個茬。
譚如意笑說:「沈奶奶您喜歡的話,過完年我來就職時,再給您帶幾瓶。」
四面的艱難,好似一個網兜朝她罩過來。
正說著話,沈自酌推門進來,沈老太太忙讓沈自酌請譚如意出去吃飯。
吃過飯之後,譚如意又服侍沈老先生吃了半個香蕉,喝了些溫水。小麵包車還在外等著,兩人也不能耽擱太久。沈老先生倒是有意留兩人住一宿,但譚如意想著沈家家裡如今多了一個病人,本就自顧不暇,留下來只是給人和*圖*書家徒增麻煩。
雖隔著一堵牆,父女爭執的聲音在牆內卻聽得一清二楚。 一直沉默的譚爺爺站起身,「沈世侄,真是對不住,讓你看笑話了。如意這孩子樣貌學識都配不上小沈,你們還是另找良配吧。」
譚如意聽完,將酒瓶子擱在柜子上,目光在面前站著的四人臉上掃了一遍,最終落在譚衛國身上,「我不同意。」
之後便是過年,等走完家裡的親戚,已是初五。譚爺爺記掛著得去給沈家拜年,便催促譚如意先給沈家去個電話,問個方便的時候。
沈老先生對譚如意的到訪非常驚喜,聽譚如意講完事情原委,立即打電話給老大讓他聯繫醫院里最好的醫生,又親自去鎮上將譚爺爺接到市裡。譚爺爺最初十分生氣譚如意自作主張,但在沈老先生勸說之下很快消了氣。兩人數十年沒見面,話匣子一時打開,幾天幾夜都沒說完。
譚爺爺的心臟手術異常順利,譚如意在爺爺的叮囑之下帶了幾個編織袋的土特產送給沈家當謝禮。 沈老先生膝下無女,三個兒子也都沒生出女兒,他早眼饞著別家孫女兒在跟前撒嬌,如今見譚如意性子溫順,體貼細心,更是喜歡得緊。聽說譚如意開春就要在市裡的一所初中任教,便叮囑她經常過來走動。
譚如意連忙:「沈先生你自己吃吧。」
沈老先生瞧了他半晌,見他表情仍是平平淡淡的,也不知是什麼情緒,便嘆了口氣,暫時將要說的話按下了。
譚如意洗完手去客廳,沈老先生招呼她坐下,為她介紹道:「這是沈自酌,按年齡當得起你叫一聲大哥;自酌,這是我老戰友的孫女譚如意,你們上回見過。」
約莫等了半個小時,終於來了一輛車。譚如意立即撐傘上前,等車主停好車,跟在他後面進了小區大門。她照著地址找到了沈家住的那一層,伸手去按門鈴時,才發現自己手抖得厲害,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緊張。
正說著話,沈自酌端著一盤水果瓜子出來了,他將盤子擱在茶几上,坐回沙發。
譚如意思忖片刻,問道:「這位沈老先生現在生活怎麼樣?」
老一輩都有些迷信,譚如意見怪不怪,也沒往心裏去。
譚如意分外不自在,卻也不由自主低頭朝自己身上看去。她全身都打濕了,黑色高跟鞋下汪了一小攤水,濕透的絲|襪黏著皮膚,凌亂的頭絲也在往下滴水。這形象豈止不妥,已是不雅。然而譚如意顧不得許多,匆匆解釋起來。
這時候已是飯點,沈老先生讓他們先去吃飯,譚爺爺卻執意要留下來陪他說說話,「如意,你們先去吃,給沈爺爺打包點好的回來。」
好不容易客人來齊,譚如意同沈自酌上樓,一整層的大廳里烏泱泱坐滿了。沈家交遊甚廣,賓客的名單精減了數次,仍有四十席之多。
沈老先生這一下話說得長了,微微喘起來。
「前幾年退耕還林的時候,他家幺兒回來過一次,在我們家歇了歇腳。老幺是做生意的,他兩個哥哥,一個是醫生,一個是大學老師。」
「現在,新郎可以親吻美麗的新娘了!」
沒時間讓她仔細回味,還得拾掇心情,一桌一桌敬酒。沈自酌在前,她緊隨其後,挨桌挨桌的祝福聲中,漸漸產生了幾分錯覺,好似自己確實正在辦一場美滿的婚禮;身畔之人,確實是她餘生要攜手走下去的丈夫。
譚如意一愣,而面前的男人已經轉身進去了。譚如意迅速拍了拍身上的雨水跟上去。
譚如意被他目光吸引過去,見他動作熟練,水果刀在他手裡好似有了生命一般靈活,而削下來的蘋果皮均勻不斷,長長地垂下來。
沒等幾秒,門就打開了。譚如意下意識攥緊了手指和_圖_書,一抬眼便看見面前正站著一個風姿清舉的男人,她來不及多想,上前半步急切說道:「我找沈良平老先生!」
雨水蒸發,周身籠罩著一層寒意,譚如意越說抖得越厲害,到最後聲音都在發顫,而面前的男人仍是目光淡漠的看著她,不制止也沒有絲毫讓她進去的意思。深海似的一雙眼睛,沉冷犀利,彷彿將她整個看穿。
男人沒說話,掌著門把手靜靜打量著她。
車子很快開到訂好的酒店,譚如意同沈自酌站在門口迎賓。春寒仍是料峭,她紅色的旗袍外只罩了件絨毛披風,凍得只哆嗦。站了片刻,忽瞥見酒店的服務員也是一水兒的紅旗袍。她覺得更冷了,臉上的笑容只剩個殼,隨時都要哐當一聲跌落下去。
譚如意在旁聽著,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難過,她的婚禮,到底是變成了一場「熱鬧」。
沈知行笑了笑,「也不用領證,簡單辦個酒席,就當成全老爺子的執念。說句不好聽的,老爺子這就是早晚的事,我們做小輩的,總不能連他這最後一個心愿都不滿足。」
歡呼聲一陣陣衝擊耳膜,譚如意腦中一片空白,等她回神,儀式已經結束,底下一片觥籌交錯之聲。
譚如意好歹笑出來,「爺爺,沒事的,沈自酌這人挺好的。」
譚如意心臟一路往下沉,自知無望,終於收了聲音。靜了數秒,退後一步稍稍鞠了一躬,低聲說:「打擾了。」伸手抄起立在一旁的雨傘,就要轉身而去。
「如意,你談沒談朋友?」
去年譚如意的爺爺心臟病又犯了一回,雖僥倖從鬼門關回來,手術卻是不能再拖了。心臟搭橋手術只有市裡的三甲醫院敢做,譚如意有心想找一個靠譜的主治醫師,可市裡的最好的醫院門檻何其之高,譚家一無門路二無錢財,根本預約不上有頭有臉的專家。
譚衛國目光射過來,見譚如意麵上含怒,也不由冷了臉色,扔了筷子跨過凳子朝譚如意走去,一把揪住她的馬尾將她拽出樓道,壓低聲音罵道:「你懂個屁!你以為你這條件,還能找到多好的?能嫁沈家這樣的人家,已經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譚如意知道爺爺執拗,當面不再提起這茬,背地裡卻暗暗打聽起來。幾番曲折,總算知道了沈家的住址,譚如意趁著去市裡初中面試的時候,順道前去拜訪。
沈老先生說話不如以前流暢,嘴裏像含著半個乒乓球。他正在輸液,見譚如意來了,立即從被窩裡伸出右手。譚如意急忙上前握住,打了聲招呼,又將他手放回被子里,將被角仔細掖好。
譚如意垂下頭,看著灰撲撲的路面,聲音低下去,「我才見過他幾面。」
「如意你吃,這麼遠過來,也沒什麼好招待你。」沈老先生如此堅持,譚如意只好尷尬接下,為了一個蘋果推來推去,確也顯得小題大做。
譚如意接過去的瞬間,忽感覺沈自酌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眼。她頓覺如芒在背,卻也不敢抬頭去確定,只低頭咬了口蘋果。
「譚小姐。」
譚如意頭皮疼得發麻,又氣得發抖,「我嫁什麼樣的人,不用你管。」
「庚午年的,屬馬。」
沈老先生又問:「你覺得如意怎麼樣?」
譚如意眼淚頓時被嗆出來,她撿了塊石子,在水泥地面上胡亂划著。過了片刻,回過神來,方發現自己在地上寫了一個字。她頓時心煩意亂,使勁抹了抹眼睛,捏著石子飛快劃掉了。
正說著話,譚如意和沈自酌回來了。
沈自酌又將餐桌支起來,把帶回來的飯菜擺好;譚如意掰開方便筷仔細檢查過有沒有毛刺,方遞到沈老先生手裡。
譚如意咬牙,「爸,你把我當什麼了。」
沈老先生吩咐道:「自酌,削個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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