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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的十個瞬間

作者:明開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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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別怕

第十六章 別怕

然而方螢很快後悔了。
方螢背過身去,擰開水龍頭,往臉上澆了一捧水。
坐了一周不到,方螢就受不了了,嚷著要換座位。
「……」蔣西池忍不住提醒她,「剛給你擦過葯的。」
過橋時, 蔣西池腳在台階上絆了一下,差點摔倒。險險站定,喘了口氣, 繼續向前飛奔。
方螢手一頓,笑出聲,「……你煩死了。」
男生嘻嘻笑,目光往她胸前瞟,「發育得不錯嘛!」
方螢眨了一下眼,語氣帶點兒請求的意思,「……你幫我剪吧,好嗎?後面我看不見……」
「這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回來?」
「去哪兒?」
蔣西池讓她等他一會兒,跟著男生離開了教室。
「130分貝多大聲?」
播了五六首,蔣西池還沒回來。
「你別費心準備禮物,答應我這個要求就行了。」

丁雨蓮緊扯著方螢的衣袖,「囡囡,囡囡……」
以前這種事,孔貞貞和萬紫琳能當她的參謀,但這學期,不知不覺間,她與她們已經徹底地疏遠了。
蔣西池神情緊繃,現在都還沒放鬆下來。

髮絲從指間滑落,落進了流理台前的垃圾桶里。
就這樣看著他,鄭重地點了點頭,「好。」
「你說吧,什麼條件?」
「考試給你抄。」
蔣西池看她手裡,「磁帶呢?」
方螢晃蕩著兩條腿,「……人就是這樣的,你要是比他凶,他就會對你服軟。現在沒人再敢當著我的面說我媽的壞話,他們要命,我不要命,要命的鐵定拼不過不要命的。」
「方螢。」蔣西池喊住她。
蔣西池睡不著,快到零點了,外面煙花轟鳴的聲音此起彼伏。
他覺察到她身體顫抖了一下,一點一點的握住她的手指,緩慢地攥入掌心。
方誌強盯著方螢:「你媽去哪兒了?」
東巷一樣的熱鬧, 綿延一片的紅燈籠, 只在一處出現了缺口,就像是瀲灧紅妝上的一塊瘀傷。
方螢愉快地替他做了決定:「那不就得了,先朝著宇航員努力吧。」
看見方螢這幅模樣,頃刻間,此前還同情方誌強「老實巴交不容易」的看客,立即正義之神上身,轉而紛紛指責起來。
方螢眨了一下眼,片刻,忽覺眼前一片模糊。
蔣西池感覺自己心臟跟著一顫。
等第一段寫完了,她才意識到自己居然真的正兒八經地在幫他寫作文,還刻意學了男生的語氣。
蔣西池不做聲。
這話像是恰如其分地戳中了她以為自己壓根就不存在的軟肋。
方螢在後面踢了他椅子一腳。
轉過頭去,果然蔣西池正目光複雜地看著她。
蔣西池捏著剪刀,把太過整齊的地方,修理得參差有層次了一些,讓她這個短髮好歹看著像那麼回事兒。
快吃晚飯的時候,蔣西池終於回來。
被方誌強揍得鼻青臉腫的時候,被攤子上的大媽指著鼻子痛罵的時候,被幾個男生堵在牆角的時候,她都沒哭過,可這會兒,無窮無盡的絕望巨濤似地掀起,又猛地摜地而下。
「沒事……估計修不好了。」
鎖上門,蔣西池陪她一塊兒回去。
蔣西池繼續掏書包,掏出一節七號電池,把東西拿過來,一邊安電池,一邊跟她講解,「隨身報警器,拔出插銷,會發出130分貝的報警聲……」
「你……」
蔣西池緊抿著唇,「不要。」
「我不是讀書這塊料,我也不想讀書。」抬眼望去,遠遠近近的燈火連成一片,「……我只想攢夠錢,帶著我媽離開這兒。」
「你管得著嗎?」
那邊的「批鬥」,進行得如火如荼,有人指責,自然也有人跳出來說「公道話」,說一個巴掌拍不響……很快,便有人提議送方螢和丁雨蓮去醫院瞧一瞧,更有人慷慨邀請母女二人到自家暫住……
像有人攥著他的心臟把他拽上了半空,又猛地拋下,人倒是落了地,心臟還在高處懸著。
方螢轉進如風,狗腿地稱讚:「……你真是個好人!」
夕陽照亮她的髮絲,臉頰讓暖光映照得分外柔和。
「我沒亂說。」清冷冷的一道聲音。
吳應蓉臉色一變,瞅了瞅眼前看著老實巴交的方誌強,又瞅了瞅自己乖巧聽話的外孫,「……你……真看見了?」
真冷,冰塊一樣。
到橋邊正要分開,蔣西池忽說,「等等。」
早自習下,坐在教室門口的學生喊了一聲,「蔣西池,有人找你!」
阮學文扳過方螢腦袋瞧了瞧,「頭暈不暈?送你去醫院急診瞧一瞧?」
就像她冷,他給她溫暖;她渴,他給她清水;她害怕,他做她的避風港。
她是真的在哭。
蔣西池緩慢地說:「……如果你真的想離開這兒,我可以借錢給你。」
方螢抿住唇。
m.hetubook.com.com螢忽地一怔,豎耳去聽。
「這麼多年,怎麼就沒人發現?」
蔣西池提議自己不去,留在家裡照顧方螢和丁雨蓮。
蔣西池微微蹙著眉,抓住她後面的頭髮,手指夾著,比劃了一下,然而半天下不去剪。
他穿上外套,打開門,忽發現衛生間門半開著,裏面有燈光。走過去瞥一眼,卻見方螢正站在鏡子前,拿著一把剪刀剪頭髮。齊肩長的頭髮,已被絞斷了大半。
「……沒有,意外看到的。」
蔣西池繃著臉,「你能不能閉嘴。」
方螢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淡了,「除了這個。」
蔣西池第一回 進方螢家門。
方誌強一聲斷喝:「你跑出來幹什麼,還不趕緊進去看著你媽!」又立馬換了副笑模樣,跟大家解釋,「……我那口子發起病來六親不認,你看,我閨女就是被她……」
蔣西池把花往她懷裡一塞,「拿著。」一返身又出去了,半會兒,拿著一個盛滿了清水的廣口玻璃花瓶走了進來。
方螢瞟他,「你有毛病!」
窗外煙花一聲一聲炸開,照得夜空忽明忽暗。
和蔣西池同桌,考試沒得抄不說,上課的時候,蔣西池時刻緊盯著不讓她開小差,下了課還見縫插針地給她講數學題。
別怕。
「……望遠鏡看到的。」
「怎麼了?」
張軍一愣。
方誌強立馬順桿而上,猛抽了自己兩個大耳刮子,痛哭流涕,悔恨陳詞:「是我的錯!我不是個東西!可我真沒對不起她娘倆兒!這大過年的,我出去收完賬回來,原指望著一家人吃頓團圓飯,回來一看,冷鍋冷灶,我發了兩句牢騷,我這有本事的閨女,還衝我擺臉子……你們給我評評理,換誰誰心裏受得了?我對我這閨女不盡心嗎?天天跟她後面擦屁股,這大傢伙兒都是能看到的……」
方螢抬眼,看著他,什麼也沒說。
過了片刻,蔣西池才反應過來。
吳應蓉一時難以應答,片刻才又問道:「你媽媽,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大好?」
夕陽落了一半,把教學樓的玻璃窗,映得發紅。
「烏拉烏拉」,震耳欲聾,那幾個突起的「按鈕」紅光亂閃,嚇得方螢心臟都咯噔了一下。
方螢愣住了。
「方螢!是我……你出來,別怕……」
方誌強臉上掛著恬不知恥的笑,罵了方螢一句「小|逼崽子」,「有本事告我去!有本事別回來!」
等明白了這一點,她就成了鄰居口中「無惡不作」,「有爹生沒娘養」的「狗雜種」。誰要是造謠丁雨蓮「搞破鞋」,「腦子有問題」,她就衝上去跟人拚命。
很快到三月,蔣西池的生日。
除了她自己,誰也不能依靠。
「你什麼時候考過我,就能自由挑同桌了。」
方誌強斜她一眼,輕哼一聲,錯身走了。
吳應蓉嘆聲氣,「小方,究竟怎麼回事?你爸打過你們幾回?」
方螢等了十來分鐘,蔣西池還沒回來。
「方螢。」
「媽,」方螢拍著她的肩膀,低聲安撫,「我出去一下就回來……」
「……有海有船的地方。」
閔勝男像是嚇傻了,盯著那張紙條看了半天。
「不久……很快。」
「當然。」
說不出的難受。
蔣西池捏了兩根乾淨的棉簽,順著方螢額頭上蜿蜒的血跡,緩緩往上擦,湊近了看,才發現她頭上有一綹頭髮被生生扯了下來,血就是那兒流出來的。
「大過年的,別把事情鬧大了,老方估計也不是成心的……」
方螢後來才聽說,萬紫琳和幾個要好的男生,一起去網吧看「那種」片子。
「她沒病?四五年她出過一次門嗎?」
「剪頭髮,」她瞧了瞧鏡子裏面,「馬上就好了,你等我一下。」
外面傳來吳應蓉的怒吼:「你們兩個鬼東西在搞什麼!嚇死人了!」
「不是。」蔣西池摸了摸書包,摸出一堆金屬零件,往抽屜里一放,最後,摸出一個橢圓形的東西,往她手裡一塞。
半個班的女生期盼地向他行注目禮,他站起身,誰也沒看,直截了當,「現在的座位,我跟方螢坐。」
靜了一瞬,「……但是你要想好。去哪兒,怎麼開始生活,一個月要掙到多少錢,才夠支持你和阿姨的開銷,你十四歲不到,初中沒有畢業,能找到什麼工作……」
方螢心臟一懸,「我媽……」
方螢捂著心臟,和蔣西池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她幾步跑出門,一直追到了橋頭,也沒見方誌強的身影,估計早就走遠了。
有一回課間休息,方螢聽見有幾個男生曖昧笑著問萬紫琳,「喂,這周再一起去看?」
後來,一次又一次,方誌強不再避著她,早上、中午、晚上,只要是稍不順意,www.hetubook.com.com就會拿丁雨蓮出氣。
「她個爛貨!出門給老子丟人現眼!」
方螢笑得前合後仰,把作業本往他面前一推,說回正經事,「作文我幫你寫了。」
方螢別過臉,頭枕在雙臂間。
卧室里,復讀機被摔作兩半,磁帶的黑色塑料膠帶也被扯了出來,絞作一團。
方螢目瞪口呆:「還要講條件?」
但她很清楚,無濟於事。
蔣西池緊抿著唇,看著她,一聲不吭。
「你在酒吧打工?」
「沒……」
「不會。」
她百無聊賴,從他抽屜里翻出來MP3,戴上一隻耳機,聽歌。
「警察不過年?」
真的是蔣西池,嗓子快破了似的,一聲聲地喊著她的名字。
然而這個擁抱卻格外單純。
往前一步,低頭看去。
「爛貨」二字,讓方才還義憤填膺的鄰居,臉上又多了幾分曖昧不明。
方螢回屋,把丁雨蓮從床上攙下來,披了件外套。
「我幫你修修看。」
「那你的理想是什麼?」
方螢熱血上涌,脫口罵出:「方誌強,我操你大爺!」
孔貞貞更加沉默寡言,上課下課都偷偷地玩手機;魏明越來越有不良少年的氣質,翹課打架無一不精;而萬紫琳則越發張揚,越發會打扮,和班裡的男生打成了一片。
丁雨蓮攥著她的腕子,「囡囡……你這是準備去哪兒?你爸走了嗎?咱別惹事兒……」
中午吃過飯,丁雨蓮睡午覺,方螢準備回家一趟——她惦記著那被摔壞的復讀機和磁帶。
座位大調動,蔣西池主動去幫方螢搬桌子。
「所以,」方螢故意逗他,「你以後別拿著望遠鏡偷看我了。」
蔣西池在原地立了半晌,方才緩緩走進去,從她手裡接過剪刀。
「嗯。」
蔣西池追出來,卻見她背影立在橋頭,一動不動,覺得有些異樣。
方螢本來準備補覺,好奇又是哪個「番邦朝貢」,抬頭一看,門口站著顧雨羅。
是孔貞貞,氣喘吁吁:「方,方螢!」
方螢翻個身,學他之前那樣,面朝著河水,兩腿懸空。
她眼睛里分明是濕潤的,卻沖他笑了一下。
好不容易熬到放學,方螢正準備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去,過來一個男生,告訴蔣西池有老師找他。
方螢狠瞪了方誌強一眼。
放學,方螢和蔣西池一塊兒回家。
片刻,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
「估計整條巷子都能聽到。」
那邊的親戚,本來與蔣西池的關係也不怎麼近,吳應蓉思索片刻,便答應下來,讓蔣西池有事隨時給她打電話。
蔣西池不否認也不解釋什麼。
……她成了「淪陷區」,被四五個學霸徹底包圍了。
似乎已經過了零點,外面的夜空都沉寂下來了。
方螢冷笑了一聲,「我報過警的,沒用。」
臨走前,吳應蓉給兩個小孩兒一人封了一封紅包,又安撫方螢,讓她先在家裡住著,等走完親戚回來,再商量以後要怎麼辦。
他無動於衷,問張軍,「張老師,座位現在換,還是等會兒換?」
「等……等會兒換吧,確定好了一起換。」
蔣西池冷眼斜睨,「過年在家打老婆孩子,你當然不方便讓我進去!」
這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在哭。
蔣西池是上學期期末考試的第一名,擁有絕對的優先權。
蔣西池垂著眼,手上動作更輕,把血跡清乾淨了,又蘸著碘伏,一點一點給她消毒。
「你知道?」蔣西池抬眼掃過去,「你見過,還是你聽方誌強跟你說的?」
「這是我的家事,輪得到你這個小|逼崽子插手?」方誌強冷笑一聲,瞅了方螢一眼,「不得了,才多大歲數,就學你媽在外面瞎幾把亂搞……」
孔貞貞扶著腰,上氣不接下氣,急促說道:「……快,快去救蔣西池,魏明要整他!」

踱去卧室,方螢正站在鋪了一層報紙的書桌前,把鉛筆插入磁帶的孔中,把扯出去的塑料帶子一點一點繞回去。旁邊,放著摔成了兩半的復讀機。
蔣西池繼續踹門,「開門!再不開我報警了!」
「……不知道。」
方螢驚喜,揚眉一笑,「你跟我一起去吧。」
蔣西池沒應,沖屋裡大喊:「方螢!出來!」
「……你快點兒啊。」
「謝謝你了,」方螢轉過頭來,笑嘻嘻說,「還是不如你聰明,年級第二。」
中午吃過飯,方螢送丁雨蓮回房間去休息,再出來時,蔣西池就不在屋裡了。
「噴氣式飛機起飛才140分貝。」蔣西池把電池蓋子扣好,「以後,要是方誌強動手,你就拔插銷。」
打開後門,兩人到了廊下,藉著頭頂燈籠投下的光,蔣西池又給她塗了一遍葯。
方螢氣得嘴唇發顫,把鐵盒子往床上一扔,裏面的磁帶翻了出來和圖書,散落在床單上。
方螢很快發現,不止如此,蔣西池後排坐著第三名,斜前方坐著第四名,斜後方坐著第五名。
下學期和上學期沒什麼兩樣,只是張軍搞了一套新制度,為了鼓勵爭先創優,讓學生根據考試的名次順序,自由選擇同桌和座位。
方螢先伺候著丁雨蓮洗漱,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著了,自己也去洗了把臉。
方螢小聲問:「你怎麼知道的?」
十八歲,一起離開墨城。
她手裡提了一隻袋子,正探著頭往裡看。
便有人附和方誌強:「小蔣,話可不能亂說……老方媳婦兒的情況,我們大家都知道,發起病來六親不認……」
便有更多人打開門出來看熱鬧, 有人認出了蔣西池, 趕緊上前阻攔, 「小蔣, 你別管這家的閑事,大過年的, 趕緊回去吧,外面多冷啊!」
片刻,她聽見旁邊的椅子被拖動了一下,蔣西池出去了。
方螢和丁雨蓮已經搬回了家裡,有警報器傍身,方螢膽子大了不少。
這裏面,唯一軟一點的柿子是閔勝男。考試的時候,只要拿筆戳一戳閔勝男的背,她就會把試卷立起來。
「方螢!出來!」
「你抓一下,」方螢聲音很輕,「……試試還能不能抓住。」
而她周圍的一圈學霸,以蔣西池為中心,形成了極其濃郁的學術討論氛圍,上課下課不分,上學放學無差。
過了好半會兒,閔勝男才把紙條遞迴來。
「老子的家,你管老子幹什麼?」
方螢提前一周開始思索該送他什麼禮物。思來想去,沒個頭緒。上歷史課,她戳了戳閔勝男的背,傳了張紙條過去。
方螢摘下耳機。
蔣西池牙關用力,半刻,合攏剪刀柄,「咔嚓」一聲,最後一把也就這樣斷了。
大家都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哪管他人瓦上霜。
「你要不要剪著試試?」她把還剩一半的中長發在手指上繞了繞,向著蔣西池遞出剪刀,「還挺好玩的。」
桌上,剪了一半的可樂瓶子里,插著已經蔫兒得差不多的孔雀草,依稀還能看見點兒橘黃的顏色。
方螢一愣一愣的,聽他吩咐把花插|進去,才反應過來。她一邊撥弄著花,一邊見他把斜挎在背上的書包卸下,「你就是出去買花了?」
半刻,沒聽見回答了。
對她而言,「哭」這個行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會成為自己軟弱可欺的把柄。從她第一次反抗方誌強,保護丁雨蓮開始,她就沒再哭過了。
大伙兒放眼看去,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方螢……」
「疼啊,可是哭也沒用啊,還能讓疼輕點兒不成?」
過了許久,方螢發顫的聲音從牙縫裡擠了出來,「……方誌強偷了我的錢……我已經攢得差不多了,兩個人的車費……」
蔣西池還沒來得及反應,方螢已動手了。
蔣西池兩步躍上台階, 猛拍門板:「開門!」
這個時候,比起看著她笑,他寧願她哭一哭,像正常人那樣。
「還是報警吧……」
蔣西池有點兒不忍心,不想看著方螢都這樣了,還得把這些事都掏出來回憶,低聲說:「外婆,明天再說吧?」
方螢淚眼朦朧,「……還要好久。」
她一愣,腳下使勁一磴,飛快到了跟前,車子一剎,攬住他的去路,「方誌強,你回來幹什麼!」
除了一腔一定要離開墨城的衝動和執念,這些問題,她統統沒考慮過。
動靜之大,把鄰居給驚動了。一位大媽開了半扇門, 探出頭來張望:「誰啊!出什麼事兒了?」
方螢只穿著一件秋衣走了出來,嘴角滲血,鼻青臉腫,額頭緊挨著頭皮那處,血絲緩緩往下蜿蜒。
蔣西池拿起複讀機,「還能用么?」
吳應蓉站起身,「好……我去把酒釀熱一熱,你們喝一碗,今天早點兒睡。」
他見蔣西池緊抿著唇,悶著頭要往裡沖,一閃身將他攔住,「這位小朋友,你是來找方螢的?今兒我家裡不方便招待你,你回頭再來吧……」
方螢按捺著怒氣,柔聲安撫:「媽,沒事的,有人來幫我們了。」
走廊里一陣腳步聲,方螢急忙抬頭看去。
方螢往旁邊一挪,扶著旁邊的廊柱,翻個身跳回地上,「我去睡覺了。」
沉默半晌,蔣西池忽說:「我生日快到了。」
「你不讓她出門!出一次門你打她一次!」
她把警報器珍而重之地收起來,笑說:「謝謝,我一定隨身帶著。」
方螢搖了搖頭,「沒事的,阮爺爺。」
「條件呢?」
這東西比雞蛋大不了多少,上面幾個突出的按鈕,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的。
「管你的,男生都想當宇航員。」方螢看他一眼,「……你自己改。」
家裡門敞開著,剛一邁進去,就聽見廁所里傳來嘩嘩的沖水聲。
和*圖*書方誌強一步邁出門, 先向著大家鞠了個躬,賠笑道:「對不住對不住!我那口子又犯病了,吵著大家過年了,真是過意不去……」
「……真的是意外。」
方螢好奇地接過,解開一看,裏面是她那台原本被摔作了兩半的復讀機。
蔣西池忍不住了,把剪刀往流理台上一摜,「你自己試。」
方螢背過身去,聲音帶笑:「……你好好點兒剪,剪壞了怪你。」
「……是被方誌強害的。」
她發現,其實自己也是有極限的。
淺黃的一盞燈光,映在她眼裡,像月色揉在水裡。
到家,方螢打開衣櫃,拖出自己珍藏東西的鐵皮盒子。一看,傻了眼——鎖被撬開了,藏在裏面的錢一分不剩。
那人被堵得一時語塞。
哪怕是假的,象徵性的,他也做不到去傷害她。
蔣西池無奈,往她紅腫的臉上外敷消炎藥,「還笑,不疼?」
方螢瞪大眼睛,「你偷看我?!」
起初,方螢半夜被隔壁房間里的哭喊聲驚醒,跑過去詢問怎麼回事,方誌強呵斥她幾句,讓她趕緊去睡。
方螢氣得全身發抖,甩開了蔣西池的手,就要衝上去跟方誌強拚命。
方螢往他身旁挪了挪,「……你會幫我保密嗎?」
她抬起手臂使勁擦了一下眼睛,「媽,我出去一下……」
她頓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上回,蔣西池讓她「別說這種話」。
「你攢了多少了?」
方螢怔了一下。
進屋,吳應蓉先給丁雨蓮和方螢倒了杯熱水。蔣西池去屋內取來醫藥箱,給方螢消炎上藥。
然而左鄰右舍早就被方誌強打過招呼,沒人會去懷疑一個「忠厚老實古道熱腸」的丈夫,即便少數幾人有所懷疑,也聽說這丈夫被「戴了綠帽」,哪個丈夫受得了這種奇恥大辱,教訓教訓妻子,簡直天經地義;派出所的民警過來,一聽說是「夫妻打架」,只勸導了兩句就回去了,讓「兩口子的事,好好溝通,別用暴力解決」,久而久之,一聽說是方家的小孩兒報的警,甚至都懶得出警。
「磁帶還是好的。」方螢聲音沉悶。十一月剛買的新專輯,她都捨不得一次性聽完。
「方螢!」
「……」方螢兩手撐著欄杆,身體稍微往前傾了一點,彎著腰去看蔣西池,「幫我保密,別跟學校里的人說。」
「阿螢,」蔣西池手掌按在她嶙峋的肩胛骨上,「……等十八歲,我陪你一起離開墨城。」
另一邊,在吳應蓉的安撫之下,丁雨蓮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但仍是害怕,獃獃地望著方螢,不住地抹眼淚。
蔣西池沉默不語。
蔣西池接過看了一眼,「……我的理想不是當宇航員。」
方螢停下腳步。
方螢有點著急,想再戳戳她,瞟一眼講台上,歷史老師正盯著這邊,不想害了好學生,只得作罷。
方螢求救過,報警過。

人影一頓,轉過頭來,沖他笑了一下,手上動作卻沒停,「你還沒睡?」
方螢緊咬著后槽牙,一字一句:「……方誌強,我遲早殺了你。」
這事兒蔣西池管不著,只能瞪一眼以示警告,方螢樂得回瞪他。
蔣西池趕緊奪過去,按回插銷。
方螢齒冷,「誰讓你編排我媽有病?你才有病!」
拍了幾下,沒聽見裏面有一點聲響, 索性一腳踹了上去。門板搖晃兩下, 撲簌簌往下落灰。
蔣西池忙將方螢一拽,攥著她的手,搖了搖頭,制止道:「阿螢,走吧。」
抬眼一看,先看見一束金燦燦的花。
「蔣西池要過生日了,送他什麼禮物比較好?」
別怕。
「……我知道。」
片刻,他低聲說:「好了。」
蔣西池看他架勢像是要動手,往前一步,把方螢往身後一護。
萬紫琳作勢要去打他們,臉上卻帶著笑,「你們噁心不噁心!」

蔣西池生日這天,周圍的學霸「進貢」了不少賀禮,全套的《XX中學密卷》、《X年中考,X年模擬》、《X課X練》等等等等。
外面估計來了人,她知道。
僅此而已。
方螢一愣,臉上生出幾分慍色,「你跟蹤我?」
蔣西池把書包卸下來,從裏面翻出一隻布袋子,遞給方螢。
吳應蓉,說他出去了,買點兒東西。
方螢聳了聳肩,「可是被人抓住了也挺疼的。」
初三,吳應蓉走親戚回來了。
吳應蓉一把將她攔住,「小方,小方!聽奶奶的話,去把你媽媽帶出來,今天去奶奶家住……」轉向圍觀的鄰居,「大傢伙兒都散了吧,過年呢,該幹啥幹啥……」
方螢聽見他的聲音,正要出去,他已往卧室走來。
回了等於沒回,方螢嘆了口氣。
吳應蓉和阮學文熬不了夜,等所有人都進屋了,也就關了電視,上樓去休息了。
蔣西池:「和_圖_書……」
方誌強昨晚丟盡了臉,本就一肚子怨氣,瞧見方螢這幅德性,火氣立刻就上來了。
方螢噗嗤笑出聲,「誰信你。」
許久,他說:「……別怕。」
初一預定了要去走親戚,吳應蓉頗有些為難。
阮學文和吳應蓉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叫了一聲「西池」,擠開圍觀的人,上前幾步擭住蔣西池手臂,「你幹什麼呢?」
「應該修好了,我那兒沒磁帶,你帶回去試試。」
第二天一早,阮學文領著方螢去附近的小醫院做了個檢查,又開了些內服的消炎藥。
不免聊到今晚的事。
丁雨蓮篩糠一樣瑟瑟發抖,方螢緊抱著她,頭皮發疼,腦袋裡嗡嗡直響,口腔里泛著鐵鏽般的血腥味兒。
蔣西池上前一步,伸手,碰上方螢的指尖。
話音剛落,便聽「吱呀」一聲,門打開了。
「為什麼?」
方螢退開一步,抬手臂使勁擦了擦眼睛——她眼睛紅彤彤的,或許是被夕陽照得。
事實上,自除夕那天之後,方誌強就一直沒回家,估計也知道最近輿論形勢對他不利,得出去避一避風頭。
方螢搖搖頭。
「你頭髮長點……挺好看的。」
唯一沒受影響的,好像只有蔣西池。
「你可是三好學生,居然偷看女生……」
正月十二,新學期開學。
門外,方誌強頗為無奈地笑了笑,「吳阿姨,您在蕎花巷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咱們兩家就隔著一條河,我家是什麼情況,您能不知道嗎?方螢淘氣,估計是跟您外孫亂說了什麼……」
還有一次,有個男生扯掉了萬紫琳系在頸后的,小內衣的帶子,她立即一手抱住胸前,一手去捏帶子,嗔道:「你們幹嘛啊!」
外面人都散得差不多了,等方螢把人帶出來,吳應蓉攬住丁雨蓮肩膀,「走吧。」
「吳奶奶……」方螢神情淡漠,「他們不是沒發現,是不想發現。」
蔣西池斟酌著,片刻才回答:「……好好學習。」
「你能聽得到嗎?」
上學期班上的第三名,是閔勝男,她選了蔣西池前排的座位。
方螢一愣,「修好了?」
很多的情緒,五味雜陳。
吳應蓉把客房收拾了一下,換上新的床單被套,怕她們冷,又額外加了一床蠶絲被。
「外婆……」蔣西池盡量克制自己憤怒擔憂的情緒,他很清楚自己干不過一個成年的男人,既然這會兒大家都在圍觀,不如趁此機會,徹底把這膿瘡捅破,「方誌強打方螢和丁阿姨,我在望遠鏡里看見了……」
彷彿一夕之間,男生之間所有的話題,都開始帶上了一點顏色,躁動的,好奇的,隱秘的,又堂而皇之的。
方誌強臉色一變,「你亂說什麼?」
聽見方螢「唔」了一聲,手抖了一下,忙問:「疼?」
一直想長大,跋涉了這麼久,才發現離長大竟然還有那麼遠的距離。
那處缺口,就是方螢的家。
方螢百無聊賴,去蔣西池屋裡,翻出了一本空白的本子,提筆起了個頭。
蔣西池提醒她:「丁阿姨不在家,別擔心。」
方螢覺得自己周圍好像形成了一個真空,明明周遭人來人往,可她的聲音卻被徹底隔絕,沒有任何人能聽到她的呼救。
有一次,丁雨蓮被打之後跑出去求救,沒跑遠,就被抓回來,被往死里一頓暴打,在床上躺了一周才能下地。三番五次,她被漸漸馴化得再也沒有逃脫的勇氣。
經過昨晚的曝光,方誌強也知道不得不暫時收斂了。戰局到底沒擴大,他換了身衣服,罵罵咧咧出了門。
蔣西池:「……」
「……數不清了。」
蔣西池想也沒想,抓住她的手腕一帶,往自己懷裡一合。
「方誌強,」方螢抬眼看他,目光彷彿淬了毒,「敢做不敢當,你是不是狗娘養的?」
她沒出聲,倔強地盯著前方的某一處,手緊緊攥著,嘴唇咬得泛白。
「阿池……」方螢轉過頭來,「……謝謝你。」
作文字數要求不多,一下午,她就把兩個人的都搗鼓出來了。
「方同學和蔣同學不是關係很好嗎,為什麼來問我?」
「你找人幫過忙嗎?」
偌大幾間房,除了床,柜子,一張桌子,幾把椅子……什麼也沒有。白色的牆皮掉得七零八落,牆角滲水,浮著一層青白的霉。
還沒到家,方螢遠遠就看見方誌強從屋子裡閃了出來。
這樣過了好一刻,她眨了眨眼,眼裡漫漶的水霧頃刻消失無蹤。
蔣西池趕緊將方螢一攔。
片刻,方誌強一邊扎著皮帶,一邊從廁所出來,瞥見立在門口的兩個人,腳步一停,「你還曉得回來?」
「那我試試……」
方螢心死如灰:「……下輩子吧。」
「你在怕什麼?你其實很聰明。」
方螢這才想起來,這一陣丁雨蓮都跟著吳應蓉去養老院里幫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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