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病（上）
「……你知道個屁！」楊啟程低頭看她，不耐煩道，「你他媽又鬧什麼彆扭？」
楊啟程聽完沒有立即開口，目光在楊靜身上掃了一眼，方說：「好，我現在就帶他去。」
楊啟程坐在椅上，十分不耐煩，卻也沒說什麼。
楊靜尷尬一笑。
醫生自然懂他的意思，「要是良性的，瘤子切除就行，不會影響生育功能。」
楊靜拿出來兩本遞給他。
學校保安看情勢不對，立即走上來，「喂喂！幹什麼的！」
陳駿裝進自己包里，「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楊靜抽了抽鼻子，搖頭。
「去。」
楊啟程看她這幅模樣就來氣，人不大，點子不小，一天到晚腦袋裡不知道裝了些什麼彎彎繞繞的心思。
楊啟程一口氣吃了四個包子，漸漸慢下來，問她：「以前就疼？」
楊啟程沉了臉色。
她費力呼著氣，勉強跟著越來越快的隊伍。
帶隊老師老師吹了聲哨，一個一個班開始加入晨跑的隊伍。
「程哥，」楊靜急忙叫住他，從一旁的柜子里把書包拖出來，翻出一封存摺遞過去，「密碼沒改。」
然而住讀生每天早上六點二十的晨跑，仍然雷打不動。
楊靜搖頭。
楊啟程「嗯」了一聲，拿眼打量陳駿。十三四歲，正是拔節生長的時候，整個人彷彿抽條的樹，臉上一股生嫩的認真勁兒。
由夏入秋，楊靜很長一段時間沒再見過楊啟程。
「為什麼？」
「哥哥。」
陳駿走讀，實則不用上晚自習。
楊啟程耐心盡失，二話不說，一把抓住她手臂，往校門口拽。
楊靜又「嗯」了一聲。
楊靜怔了怔，「我沒鬧彆扭……」
楊啟程丟下書，在一旁的空床上坐下，「後天做手術。」
陳駿站起身，「程哥，那我先回去了，讓楊靜早點休息。」
陳駿在凳子上坐下，看了看楊靜，「什麼時候手術？」
「……要期中考試了，得複習。」
楊啟程走到楊靜跟前，「走吧。」
楊啟程蹙眉。
晚上數學老師講課到一半，接了個電話，回來給大家布置了幾道題就走了，換了英語老師來坐班。
「那麻煩你多幫幫她。」
楊靜心裏不是滋味，「我不知道。」
楊啟程拿著彩超報告單走出辦公室，楊靜立即轉過身來，看著他。她眼中濕潤，鼻頭泛紅。
陳駿愣了一下，點頭，「我會的。」
陳駿點頭道別，「我過兩天再來。」
楊啟程問了問他的基本情況之後，也就無話可說了；楊靜也不是外向的性格，陳駿縱使想活躍氣氛，也有心無力。最後，三個人基本大眼瞪小眼。
缸子有小半年沒見過楊靜了，如今一看，小姑娘抽條似的長高了一大截，面容輪廓顯得更為清晰，眉目之間卻有一層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悒鬱。
陳駿和https://m.hetubook.com.com楊靜不是一個班，然而數學老師是同一個。每周六，數學老師都會組織補課，住讀生成績90分以下的強制參加，走讀隨意。
大家安靜一會兒，開始講小話傳紙條。
楊靜問：「有誰？」
楊靜立即說：「別打。」
陳駿抓著她手臂，「一定回宿舍再解開。」
厲昀點了點頭，轉頭看著楊靜，「你好點了嗎？」
吃完早飯，楊啟程點了支煙，抽完眼看時間差不多了，領著楊靜又回到之前那醫生的辦公室。
「現在有腹腔鏡微創技術，術后小姑娘更容易恢復，比傳統開刀要好，當然，價格肯定更貴一些。」
天氣冷了，早起花壇里結了霜。
「那我給你哥打個電話，讓他送你去醫院做個檢查。」
「……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
漸漸的，耳朵里開始嗡嗡作響，眼前一團白光緩緩擴大，越來越亮，最後，視野里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灼目的白……
周六學校放假，每次陳駿從校外進來，都會給帶一些吃的。有時候是麥當勞，有時候是糯米雞，有時候是他媽媽自己做的醬牛肉。
楊靜沒說話，順從地轉身往走廊去了。
他想到方才楊靜同楊啟程說話時的神態。
楊啟程來醫院跟醫生商量手術方案。
楊靜抿了抿唇，沒答。
只是……
「哭什麼，」楊啟程一拍她腦袋，「先送你回學校，過幾天來住院。」
周一一下早自習，陳駿就去找楊靜。
彩超要半個小時出結果，楊啟程問：「吃早飯了嗎？」
說著，捏著煙盒出去了。
楊靜不悅，「你幹什麼。」
兩個月下來，兩人幾乎達成了一種默契。
楊靜服了止痛藥，喝了一劑葡萄糖，肚子已經不疼了。她坐在床沿上，楊啟程進來時，她立即站起來，但沒靠近，只輕輕地喊了一聲：「……哥。」
陳駿點頭。
「沒……」
嘟嘟響了幾聲，那邊響起一個低沉的男聲。
……但只在一個人面前。
第二天陳駿的生日，楊靜未能赴約。
「開刀要開多大的口子？」
楊靜猶豫。
天色沉沉，剛剛透出一抹亮光。
楊啟程看了楊靜一眼，她耷拉著肩膀，垂著頭，煞白的臉被籠在一層淡淡的陰影之中。
「行，健康最重要，學習的事先放一放不要緊。」
厲昀要上第一節課，便先回教室了。
「全麻，兩個小時就做好了。」
厲昀一愣。
楊靜照做。
「我跟我媽來接你出去。」
「自己進去，我不送你了。」
「我自己去。」
「十月二十五號。」
快到校門了，楊靜忽然頓下腳步，「程哥。」
楊啟程看向醫生，「手術有沒有隱患，小姑娘才十三歲……」
陳駿聽到楊靜補充的這一句，總算小心翼翼地鬆了口氣，笑了https://m.hetubook.com.com笑說：「好，複習遇到不懂的可以找我。」
楊啟程將楊靜載回學校，又在校門口給她買了幾斤水果，「過幾天我來接你。」
楊靜緩緩抬眼，看了看他。
「不是，你那個……你圍在腰上。」
「如果決定做手術，等經期過了，帶她過來——你是她的……」
陳駿搖頭。
缸子瞅他，「你是不是恨你程哥把你送去住校？」
楊靜撇了撇嘴，小聲說：「法。西。斯。」
楊啟程瞪她，「那你想怎麼著？」
楊靜點頭。
到醫院外面，楊啟程找了家早點鋪子，點了一屜小籠包，兩碗稀飯。
陳駿低聲說：等會下課了先別走，我有事跟你說。
陳駿咧嘴一笑，「謝謝。」
陳駿接過橘子，剝了皮，分成兩半，遞一半給楊靜。
醫生支著彩超診斷報告單給兩人看，「左側卵巢混合型包塊，邊界清楚，形態規則，包塊內部及周邊無血流信號，初步診斷為畸胎瘤。」
楊啟程瞥她一眼，「什麼見不得人的？」
楊靜急忙解釋：「我是初一（三）班的楊靜，這是我哥，帶我出去看病的。」
楊啟程看她一眼，走到厲昀跟前，「厲老師，什麼情況？」
楊靜起來有點遲了，匆匆跑到操場，隊列已經集合完畢，她只得靜悄悄站到最後一排。
「沒有，住院無聊。」楊靜小聲說。
厲昀看著楊靜身影消失，從包里掏出電話，翻出通話記錄。
楊靜在床上躺了半天，死扛著，總算撐了過去。
楊靜不明所以，「我不冷啊。」
楊靜住進醫院，手術之前，還要做一個全身體檢。
說著，再也不敢看她，匆匆說了句「再見」，低頭轉身大步走了。
存摺是之前楊啟程幫她辦的，孫麗留的錢全在裏面。
靠著這些零食，陳駿很快與前後左右的人打成一片。
這一刻，一句「不用了」，讓他覺得兩人的距離再次遠了，他永遠靠不近她。
陳駿每周六都會來學校參加補習，和楊靜坐前後桌。
外面薄霧瀰漫，呼入鼻腔的空氣帶著一股清冷的水汽。
「那就好……」陳駿有些尷尬，最後撓了撓頭，「那……那我回教室了。」
「楊靜，你先去外面等著。」
楊啟程往病房裡看了一眼，楊靜已經在看書了。他轉向陳駿，「楊靜在學校里是不是沒什麼朋友？」
陳駿看她一眼，有些失神。
「不用，坐車就幾站路。」
楊啟程毫不猶豫，「那就腹腔鏡。」
「期中考試怎麼樣？」
「不用了。」楊靜站起身。
楊靜是冷漠的、疏離的，像晨間的風，像綴在樹尖的葉，可以感知可以看見，卻無法掌控無法靠近。
缸子嘆了聲氣。
她想起生物書上的一個詞：初。潮。
保安又看了楊啟程幾眼，掏出手機撥了個號，不一會兒https://m.hetubook.com.com，掛了電話，一揮手，「來登個記。」
「厲老師，她這個疼不是一般的疼，都休克了，建議還是送去醫院拍個片。」
楊靜忙說，「我不怕。」
「家遠不遠，要不要我送你。」
陳駿在旁看著，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禮物的意思，大約就是要和他兩訖。
病房裡，楊靜正坐在床邊上看書，見門口人影一閃，急忙將書往枕頭底下一塞。
楊啟程「嗯」了一聲，「那好，我不送你了。」
楊靜搖頭，「缸子哥，程哥幫過我，我知道什麼是知恩圖報。」
楊靜看著醫生手指所點的方向，有些發懵，「畸胎瘤是什麼？」
他當然想幫楊靜，只是……
醫生比了一下。
楊靜點了點頭，神色平淡。
「走不走？」
陳駿只得收回手，自己把橘子一瓣一瓣喂進嘴裏。
楊靜點頭離開。
後來，楊靜開始主動拜託他幫忙在校外買一些東西，其中要求最多的是，是讓他幫忙租小說。
缸子卻是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你別怪他，他是為你好。你也知道我們過的是什麼日子，平白無故的，不好把你也牽扯進來。」
厲昀點頭，「檢查完了，麻煩給我打個電話。」
「哦什麼哦。」
「沒事了，可以上課。」
陳駿急忙站起身，看了楊靜一眼。
楊靜趕緊將嘴裏食物咽下去，搖頭道，「沒……上個月才開始。」
「帶你妹妹過來，聯繫我住院。」
楊靜蹲下。身把鞋帶綁好，跟在楊啟程身後走出校醫務室。
灰綠色椅子上，一抹暗色的血跡。
前面的楊靜都沒聽懂，但聽懂了「做手術」三個字，當即問道：「要做手術？」
「我不用做檢查。」
陳駿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回答，「她挺內向的。」
這段時間，陳駿和她走得更近。
楊靜收下，說了聲謝謝。
「後天。」
「胚胎期生殖細胞異常分化形成，生來就有，你這個邊界清楚，應該是良性，但具體還要做手術化驗……」
楊靜一愣，「程哥幾號生日？」
楊啟程點頭，將他送到走廊。
楊靜仍然一頭霧水，低頭繼續收東西，她往椅子上看一眼，頓時一愣。
陳駿緩緩朝走廊那端走去，快到樓梯口了，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楊啟程看她，「你是來治病的還是來娛樂的？」
楊靜想了想，最終點頭。
「沒……」陳駿不好意思地別過目光，「……你好了嗎？」
等楊靜醒過來，是在校醫院的床上，床邊站著厲昀。
陳駿雖然失望，還是囑咐她好好休息。
厲昀看著她，最後，還是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楊靜，我是你班主任，我得對你負責。」
陳駿往裡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看完的書，還有一個長方形的東西，裹著漂亮的包裝紙。
楊啟程httｐs://m.heｔuｂoｏk•ｃｏｍ•ｃoｍ站起身，楊靜也趕緊跟上去。
楊靜低頭，沉默地咬著包子。
四十分鐘后，楊啟程趕到校醫務室。
楊靜介紹：「我哥，你可以喊程哥。」
「醫生的話，你聽見了嗎？」
楊啟程往病床上掃了一眼，看見多出來的四五本古龍的小說，「你帶的？」
「不麻煩么？」
陳駿不說話，將自己身上外套脫下來，別過頭去，遞給楊靜。
十一月，日越發短，夜越髮長。
楊啟程停步看她。
體檢結果出來，一切指標都正常，符合手術要求。
楊靜正埋頭看書，後背被人輕輕戳了一下。
楊啟程T恤外面套了件黑色夾克，靠近時，有股淡淡的煙味兒。
「哦。」
「哦。」
楊啟程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陳駿倒也不沮喪，把書包拉鏈拉好，一低頭，瞥見楊靜的褲子，忽然一愣，臉頓時漲得通紅，「你……」
下晚自習后，楊靜慢慢地收東西，陳駿到她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明天我生日，出去吃個飯吧？」
「一般都是切除，不做手術，你以後來月經次次都疼，萬一是惡性的，拖久了更麻煩……」醫生看了看兩人，「你們考慮考慮吧。」
楊靜沒吭聲。
校外有個書店，辦張會員卡，一本書一天三毛錢租金。楊靜看書很快，兩小時能看完一本。周六補課無聊，楊靜就會將書藏在桌肚裏，偷偷地看。因此，陳駿還肩負了另一項重任，在老師過來的時候，踢楊靜凳子腿提醒她注意。
楊啟程有事，派了缸子過來。
「周圍這幾個同學，你都認識。」陳駿看著她，神情懇切，「去么？」
楊靜搖頭，「我不吃。」
缸子笑道：「前段時間你程哥過生日，想把你接出來吃頓飯，算了算，估計你要期中考試，就沒打擾你。」
楊靜不樂意了，「住院無聊。」
這話說的，好像她是多麼要緊的好學生一樣。
這一點上，楊靜從不鬆口。
保安那眼掃著楊啟程，將信將疑。
厲昀看著她，「你身體好些了嗎？」
楊靜看她一眼，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楊啟程指揮楊靜，「給你同學拿個橘子。」
中午，她去樓下用IC卡給陳駿打了個電話。
「長到這麼大，只有程哥是真心對我好。」楊靜抬眼，看著缸子，目光一時很深。
楊啟程走過去，手臂伸到枕頭下一撈，「《白馬嘯西風》。」
「嗯。」
楊靜立馬解開外套，往自己褲。襠處看了看，淺藍色牛仔褲已被浸透了。
「你可以給我班主任厲昀老師打個電話確認。」
「我住讀，不能出去。」
少女脖頸修長，迎著光，能看見臉上細小的絨毛。眼睛很深很黑，目光里有著超越這個年紀的清冷。
陳駿也不在意，他知道楊靜就是這樣的性格。
她痛得幾乎昏厥，一問之下，其他女生也有這樣的現象，只是沒有和圖書這樣厲害。
缸子陪著她做完體檢，問了問她最近的情況。
楊靜把水果放回宿舍，先去了趟辦公室，把檢查結果告訴厲昀。
楊靜看著他，「一定要做手術？」
陳駿見她真的完全懵懂不知，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乾脆捉住她手臂往外一拉，直接將外套往她腰上一圍。
十月一過，天氣日漸轉涼。
「讓你有事打電話，怎麼不打？」
以後他再跟人分零食的時候，自然而然地也會給楊靜一份，在周圍人都坦然接受的情況下，楊靜也不能一個人矯情不收。
楊靜忙說，「沒有。」
楊靜抬眼，「我知道怎麼挂號。」
「生日禮物。」楊靜解釋。
陳駿說：「程哥，我是楊靜的同學，我叫陳駿。」
等了片刻，楊靜提著一隻袋子走出來，將袋子遞給他。
陳駿點頭。
厲昀穩住呼吸，「楊先生嗎？我是厲昀，我想問問，楊靜檢查結果怎麼樣……」
然而，楊靜原來也可以是嬌嗔的、孩子氣的。
她學習成績仍然不上不下，用很多的時間來發獃，或者用更多的時間來發獃。
楊靜「嗯」了一聲。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聊了一會兒，病房門打開，楊啟程從外面進來，手裡拎著一隻袋子。
「你自己一個人來的？」
楊啟程「嗯」了一聲，摸了摸口袋，「我去外面抽支煙。」
楊靜拎著塑料袋子，走進校門，又回頭看了一眼，那輛金杯已經駛遠了。
「以後別給她帶，眼睛都要看瞎了。」
「那回教室吧，要是不舒服，跟老師請假回宿舍休息。」
厲昀斂了目光，平靜地把事情交代了一下。
楊靜一時惶惑，片刻后，終於明白過來，臉霎時漲得通紅。
「具體是什麼病？」
到醫院，楊啟程掛了號，領她進去。婦科的大夫問詢過後，建議做個彩超。做彩超要憋尿，楊靜喝了大半瓶水，在走廊里走來走去。
楊啟程往她手裡看了一眼，「你先留著。」
一路上，楊啟程一言不發，楊靜也就跟著沉默。
楊靜跑了一圈，漸漸覺得肚子有點不對勁。小腹上像是懸了秤砣，不住往下墜。
楊靜抿了抿嘴，沒做聲。
「嗯。」
她盯著那個號碼看了許久，最終按下通話鍵。
陳駿揚眉一笑，往她桌肚裏看了一眼，「書看完了嗎？要不要我幫你還？」
楊靜疑惑，「怎麼了？」
「嗯。」楊靜站了片刻，「還有事嗎？」
其他人走了，跟陳駿道別。陳駿漫不經心地揮手說了聲「拜拜」，又接著勸說：「吃完就送你學校。」
楊啟程挑眉，「不好好學習，成天就看這些亂七八糟的。」
晚上陳駿過來了，他把果籃和花放在柜子上，又從書包里翻出四五本小說，遞給楊靜，笑說：「怕你無聊。」
陳駿走出去兩步，又停下來，「哦對了，還想看什麼書？」
楊靜搖頭，「不用了。」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