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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公子聽聞之後，笑問道：「不知當初聚合堂，做到哪些方面了？」

「那麼何為天下大同？」趙公子又問道。

好嘛，到了科學這兒，直接就把讀書人的作用，甚至讀書人本身給否定了……

「靠嚴刑峻法更不可能。」趙昊卻斬釘截鐵道：「一不小心就會被車裂腰斬的活地獄，與天下大同何干？」

頓一下，他眨眼笑道：「當然，這就是你們泰州學派的事情了。」

「那你到底是？」李贄不懂了。

「那麼最終呢？」趙昊追問道。

「同時還要有道德為慾望設限，」趙昊沉聲道：「不受道德約束的慾望是有毒的，最終會讓國家變得邪惡，讓人民是非不分，最終自取滅亡。」

「先別說那麼遠。」何心隱一抬手，皺眉道：「讓我捋捋先。趙公子的意思是，只有順乎人性才能長久。所以讀書人的責任，應該是去滿足人的慾望，這樣組織才能長久，國家才能強大，最終實現大同？」

「需要呢。」趙公子笑道。

「可為什麼會難以為繼呢？」說完，他又陷入深深的困惑中。「不只是賬目上入不敷出，更讓人絕望的是人們從最初的彬彬然禮教信義之風，變得漸漸敷衍麻木，勞作也不認真了，大量的稻穀被遺漏田間，沒有歸倉。成了『貨不必藏於己而棄于地，力不必為己出便惡其出』了。結果田地收成逐年下降，堂中物資緊缺卻依然浪費成風，家家窮困只知道向堂中伸手……」

但其實，那只是他們沒法滿足人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才通過用道德禮教來降低人們的慾望，來保持社會的穩定。這和*圖*書種削足適履的反向操作，當然最多只能維持社會的運轉，無法為百姓帶來美好的生活了。

「所以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但到底錯在哪裡呢？」何心隱再度巴望著趙昊，迷茫無助的像個孩子。

「當然是推而廣之，在全縣試行，繼而推廣到全府全省乃至全國了。」何心隱理所當然道。

何心隱沉默許久，方喃喃道：「難道道德教化真的錯了？」

「這個……」何心隱略一沉吟道：「僅在聚合堂範圍內，老夫自認為做得還不錯。『選賢與能，講信修睦，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這些基本都做到了。」

說著他想到趙昊那句『靠壓抑人性來實現的美好，是虛假的美好』，不禁啞然。

所以歸根結底一句話，笨蛋，問題是經濟啊！

「所謂知己，莫過如此。」趙昊毫不臉紅的點點頭道：「百姓日用既是道，科學就是研究如何讓百姓過的更好的一門學問。所以我們兩家確實是同道中人，可以相濡以沫的。」

「夫山先生的實踐已經幾近完美了，如果這樣還看不到實現大同世界的希望，那就只能說明，這條路本身就是錯的。單靠道德教化，根本無法實現天下大同！」便聽趙昊字字如鍾道。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甚至也做到了『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頓一頓，他又面現自豪之色道：「就連吾師也讚許說，『數年之間，幾一hetubook.com.com方之三代矣』。」

何心隱剛要發飆，才想起自己是求教方，只好耐著性子背誦起『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那長長的一段來。

其實這也是他當初興辦聚合堂時的最高指導思想，時隔多年背誦起來，自是別有一番滋味上心頭。

「那當然，因為治國是一件複雜精細的事情，不靠讀書人是萬萬不行。」趙公子說著冷笑一聲道：「但也只是矬子裡頭拔將軍而已。所謂積土成山、積水成淵，按說只要時間足夠，就是一杴一杴的堆土，也能堆成一座高山；就是一瓢一瓢的舀水，也能積成一個大湖。可讀書人治理了歷代王朝兩千年，我華夏卻依然停滯不前，不敢說比先秦強多少，甚至很多地方還遠遠不如！」

「我能，至少我知道怎麼能做到。」趙昊眉頭一挑，大言不慚道：「你既然在我江南集團的農莊干過一年，就該知道通過科學管理，科學種植，我們崑山的農場實現了一年兩熟，畝產七石的高產紀錄。」

「單靠道德教化，無法實現天下大同？」三人異口同聲重複一句，李贄便笑道：「沒想到，你還是法家呢。」

「不妨提前透露一下，今年崑山農場的畝產穩穩突破了八石。」趙公子有實際成果打底，說話自然底氣十足。「而原先崑山呢？一年只能種一季稻，昆南有時候還一季都收不來。好，不說崑山，就說蘇松別的縣，最多一年種一季稻一季麥。最高產米兩石五，麥一石五，僅此而已。」

「那你能讓百姓都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何心隱不忿反唇相譏和圖書道。

是啊，自己可以清心寡欲，卻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清心寡欲，不然那跟程朱又有什麼區別？

「這……」何心隱臉漲得通紅，趙公子批評到了他的根子上，自然難以接受。「我從沒說過要滅人慾，只是希望通過教化，來提高人們的道德。道德上去了，在慾望方面自然就節制了，清心寡欲又有什麼錯？」

面對何心隱的疑問，趙公子微笑反問道：「請問夫山先生，如果聚合堂能按照你的理想狀態發展，那下一步你打算怎麼做呢？」

「有……」何心隱服氣的點點頭，他要是不服氣，也不會拉下臉來求教。

「最終，自然天下大同了。」何心隱捻須道。

羅汝芳和李贄還是頭一次聽何心隱自曝其短。心說乖乖，怎麼把人都養成大爺了？怪不得老梁家財萬貫都頂不住。

「我是科學家啊。」趙公子一臉你這個問題好白痴的表情道：「科學的追求，是讓人民的生活更美好。科學對任何未經實證的說法都保持懷疑，所以我們不知道天下大同會不會實現，但我很清楚一點，那就是靠壓抑人性來實現的美好，是虛假的美好。再漂亮也只是虛幻的泡影，一戳就破！」

「那種日子誰想過啊？」趙昊哈哈大笑道：「所有人都靠種地為生，沒有百貨往來，也沒有文字詩歌，大家都成了原始人。至少咱們這些人，怕是都很難過吧，那算什麼天下大同？」

「我不是說讀書人不行，而是說讀書人讀的書不行。」見他服氣了，趙公子也放緩語氣道：「卓吾先生說孔孟學說只是一時所發之藥石，並非『道冠古今』ｈｅtuｂooｋ•com•com的萬世至論，不能將其當做萬古不易之教條，就非常的科學嘛。」

何心隱的聚合堂雖然放鬆了名教倫理對族人的約束，但依然沒有改變用限制人們慾望的方式，來維持體系運轉。怎麼可能不出問題。

「靠壓抑人性來實現的美好，是虛假的美好？」羅汝芳又重複了一遍，這次不帶任何恭維的稱讚道：「誠如吾師所言『人之好貪財色，皆自性生，其一時之所為，實天機之發，不可壅閼之。』看來我等確實是同道中人啊。」

「哈哈哈，我算聽懂了。」李贄忽然拍著大腿笑道：「你的意思是，讀書人都要學科學，才能治理國家的姿勢，走出治亂怪圈，讓大明永遠強大，直到天下大同，對吧！」

「……」三人沒法反駁他厚古薄今，因為他們和大多數讀書人，甚至包括孔夫子在內，還在追慕夏商周呢。言必稱三代，希望回到那個禮崩樂壞之前的時代呢。

科學號順著浩浩湯湯的長江疾馳而下，將無數的風景遠遠甩在身後。

這樣一想，讀書人也確實夠失敗的。

「《禮記》上說的清清楚楚，需要老夫重複嗎？」何心隱撇撇嘴道。

「道德教化本身當然沒錯，不然人與禽獸何異？」趙昊正色道：「然則，靠道德教化只能決定一個社會的下限，卻不能決定其上限。不然我漢家王朝如何會敗在五胡遼金元手中？我們的道德再差，也遠比他們強吧？那時候讀書人的教化有什麼用？還不一樣被滅國、被屠戮、被當成兩腳羊？」

「我們科學可以用同樣的土地，種出至少多一倍的糧食來，多養活一倍的人口。而和-圖-書且這還只是開始，日後隨著生產技術的不斷改進，產量還會不斷提升。你說我有沒有底氣，說自己有辦法讓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

羅汝芳忍不住反駁道：「歷代王朝靠馬上得天下不假，還能馬上治天下？最後還不得靠讀書人治國平天下？」

「所以我說，讀書人治國，也就是維持個下限罷了。想讓我華夏走出治亂循環的怪圈，真正向前發展，他們是絕對做不到的。還想實現更遙遠的天下大同？別做夢了。」趙昊冷笑連連道：「我們華夏的百姓是最本分的，只要讓他們有飯吃，有衣穿，就沒有人會造反。讀書人折騰了兩千年，連這點最低要求都做不到，還有臉了？」

「看，夫山先生但凡跟你師兄聊聊，也就知道問題所在了。」趙昊兩手一攤，玩味笑道：「我覺的最有意思的是，泰州學派秉承『情慾自然論』，你夫山先生更把孔夫子批的一文不值，視程朱如豬狗一般。為什麼在做事的時候，卻還是跳不出理學滅人慾、存天理的窠臼呢？」

「這……」何心隱三人面露欽佩之色，心說這小子尼瑪比我們還狂啊。泰州學派無論如何叛逆，也沒跳出儒道法的範疇。與理學的衝突依然是讀書人間的路線之爭。

「那你是道家了？」李贄又問道：「無為而治，直至退到雞犬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狀態？」

三人這才徹底明白，趙昊所言『道德是社會的下限』是什麼意思。無論儒道法都將道德視為社會的上限，所以一代代讀書人才會反覆求諸于道德。

一番話說的三人面紅耳赤，甚至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