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
陸涼風盯了半晌，沉沉吐出兩個字：「侯爺。」
唐信的睡顏很美，卻依然有著不可捉摸的神情，這人彷彿是連睡夢中都是可以做到清醒的，「我想要的你給不起，那就不要給；至於別的旁的，你也不用給，我也不需要。」
「是我，」唐信單手甩上車門，偏頭一笑：「十多年不見，侯爺，別來無恙。」
「好，」侯爺也不廢話，「我的條件擺在這裏，你付得起，人就帶走。」
說實話，這些年，唐信不大管陸涼風。之前她為了替她爹辦事卧底在他身邊，時不時一副小綿羊咩咩叫的樣子，讓唐信覺得這樣的人怎麼忍心去管，肯定要疼著才對；後來陸涼風攤牌一切真相，搖身一變以本性|虎背熊腰似地橫走在他面前，讓唐信陡然明白這樣的女人根本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陸涼風默默地想了會兒當年王胖還沒有現在這麼胖的時候，總被人嘲笑為臭小子，有一天他手持鐵棍將她從一幫賊人手中搶出來兩人拔腿狂奔。大文豪福樓拜曾誇下海口道十九世紀后再無小說，王胖那一天也學著這樣子意氣奮發地說今日之後再無臭小子。
陸涼風不是沒良心的人，思此及，陸涼風心底也很有些「有個男人對我這麼好我這輩子也他媽值了！」這種家庭婦女經常有的感慨。但是唐信對她講的那些個動人的情話，站在陸涼風這種混慣江湖的立場講，她是不大信的。
陸涼風「啪」地一聲放下了碗筷，語氣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只是略一沉聲，聲音都比平日里要沉些。「你不說也行，出了事，我就算在你頭上。」
程峰聽了會兒，忽然出聲道：「也許，最後變成壞人也不是他的本意，身不由己而已。」
「你也猜到了是不是？」陸涼風笑笑，「唐信，你是行家，應該懂得的，禪觀里有一種意向，即屍體。」
陸涼風回城后，因辦完了手頭一件要案，心情尚可，便一個人在夜巷的小店吃了碗牛肉麵。
「……」
所以侯爺當下的臉色也頓時就變了，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一句：「陸涼風，這幾年你的手可是越伸越長了啊。」
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神經緊張了。甚至連當年以真面目視於唐信面前時，她都未曾緊張過。距離上一次緊張到作嘔的記憶實在太久遠，久遠到她幾乎有些模糊了，似乎還是十多歲的事吧，她被陳叔帶去火葬場的停屍房，那一次她吐了整整三天，她幾乎以為自己會這樣吐出血來，後來不知怎樣地也熬過來了。再後來的陸涼風，越來越不曉得緊張的滋味，也越來越不曉得「感覺」這二字究竟為何物，連肉身死亡這件事竟也已緊張不了她半分。
今晚遇到故人是一個意外。
思此及，唐信問得直接，「找我什麼事？」
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任憑一段長長的沉默蔓延了一室。
唐信沒有把周圍肅殺的氛圍放在眼裡，徑直走向一旁沉默不語的陸涼風，上前站定，抬手撫了撫她額前散落的長發，把它攏到耳後。親密的舉動，代表他的心在哪裡，在誰那裡。
「你以為我第一次看見的男人身體是怎樣的？赤|裸、乾淨、性感、誘惑？」她忽然微微笑了一下，有種莫名地譏誚與悲哀在裏面，「能看到這些乾淨東西的女孩子是有福氣的，可惜，我沒有這種福氣。」
這個話題就被一筆帶過，雖然很多日子以後的陸涼風，再次面對程峰這個名字時，想起這個人，以及這個人說過的話，才會發覺原來他說的，並不是別人。
人如其名，王胖撐著他那肥碩的身體笑呵呵地就過來了，端來一碗面，道：「陸涼風你的胃口倒是一點沒變啊。」
把一個不正經的問題也可以問得這麼正經，這是陸涼風的本事。
侯爺鬆了松筋骨，換了個坐姿，似是不經意地問了一句：「如果，我今日打算不如你意呢？」
唐信眼色一收。「這種話，你最好收一收，」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手背肌膚，指尖用力，有某種暗示在裏面，「我沒有你想象中那麼有大量。」
唐信想得很開，「在這一個圈子裡活下去的人，有哪一個是對勁的。」
陸涼風像是被說服，不再爭辯。
「那也要看，和什麼人做生意。」唐信笑笑，「和旁人做生意，一個字，累，畢竟我也是為老闆做事，利益當前這是自然，老闆不滿意我也會頭痛；但是，和侯爺做生意就不同了，要的不再是利益二字，而是一個字，命。這時候就不叫做生意了，而是作另外一件事，買賣，活命的買賣。」
不得不說，從這一方面來說，我們唐信同學自從遇到了陸涼風這麼個棘手的生物之後，也越來越具有阿Q精神以及自我恢復功能了呢……
話還沒說完，「啪」地一聲響亮的巴掌聲頓時響徹全場。
多年過去，父親的風格仍是依舊，任何一件事，任何一項計劃，在父親眼中永遠只有兩種結局：好，或者壞。
這麼一身正氣……不去做公務員真是可惜……
事實上怎麼可能呢。陸涼風兩眼直盯著從夜色中駛進夜巷的一輛黑色轎車，在「花澗」門口緩緩停下，兩個會所小弟連忙上前打開車門，一雙鋥亮的皮鞋率先下了車。
唐信這種態度，不僅是自負，更是目中無人，唯一不同於旁人的是，他有自負的心，也有自負的本錢。老謀深算的侯爺何嘗不明白這一層意思，遂站在身後，揚一揚手，示意在場的人不得為難，放了唐信一行人一路暢通地離開了。
這話問得很透徹。時至今日唐信對眼前這個女孩的心性多少也了解了一點，所以才能在方才她說出那樣一段傷人的話之後，他也能控制情緒不動怒。
唐信忽然抬手，遮住了她的雙目。這一雙眼睛太清明，也太悲傷，他不忍心看見一個二十多歲的陸涼風，眼中卻已經有了年老之人才有的昏天暗地。
唐信卻搖頭，「沒錯，這是古老的說法，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古老的說法往往也是很有用的道理。」
然而當她剛張了張嘴時，腹部卻陡然一陣翻江倒海。陸涼風幾乎是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拉開房門沖向洗手間，跪在洗手間的琉璃台前吐了一番。
陸涼風拿起筷子繼續吃面，覺得眼前如今這個端著牛肉麵四處點頭哈腰招呼客人的胖子簡直是性格巨星。
侯爺直直盯著眼前這個男人。他知道他說的是真的，正因為知道，才更棘手。唐信很年輕，數十年過去，這個男人更是將昔日那僅存的一絲搖擺與青澀全部散去，如今的唐信才當真有了東皇般的氣魄，即便對敵千軍也依然會有得一把閑情，笑道一句山河原是我底。
「曾經的『梁姐』。」
陸涼風問得隨意，「什麼事？」
「十七歲，也可能是十八歲，不記得了，那種事，不記得有不記得的好，」她淡淡地說：「十七歲時我父親派了一個人接收我，教導我，他讓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觀察屍體。一開始的我習慣不了，看一眼吐三天，甚至都以為自己會變瘋，但最終也還是這麼熬過來了。佛教的《正念經》上有這一段，如何靜觀，如何腐朽。他是這麼告訴我的，禪觀白骨，參睹皮囊。他讓我做這件事是因為，他想令我知道，一個人只有知道了怎樣去死，才會更透徹地去爭取怎樣去活。」
這種人看似尋常，實則很麻煩，因為他們總是和麻煩二字聯繫在一起。
說完這簡單的幾句話，梁姨也不給她機會開口和圖書問清楚，擺擺手就趕她走，似乎是此生都不願意再看見她，「你快走吧。」
他不是一個令人一眼驚艷的男人，卻是往往能予人這樣一種感覺的男人：這個世界上永遠不會有第二個這樣子的男人，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唐信。
陸涼風當下震驚。梁姐到底犯了誰的禁忌，竟然出動侯爺來要人。
「情人，」唐信笑笑，有些譏誚，「我什麼都缺，想要的話，這個倒還不缺。」
陸涼風瞥了一眼他那可觀的噸位，一語回敬，「你這噸位也是十年如一日啊。」
男人閉著眼睛，聲音很沉，「半夜三更獨自走進我的房間，很危險的。」
侯爺深吸一口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陸涼風沒有回答，那邊的侯爺吃准了她手上無底牌，冷不防臉色驟變，露出本性，「陸涼風，這些年你是越發沒有分寸了。手上沒有籌碼，也敢向我要人，啊？」
一直以為自己仍然是局外人，苦苦追尋入局的途和道，卻不料原來在她追尋的這一路上，她早已是入了局，入了她要復讎之人的局。
聰明人都懂得這樣一個道理：寧可得罪過去的老臣，也不可得罪未來的年輕人。老臣如夕陽，縱然皓日當空輝煌過，也改變不了大勢已去一朝殘陽的落幕；年輕人就不一樣，尤其是懂得退讓忍耐、等待良機的年輕人。避鋒藏芒是他們的本事，進退自如更是他們的好戲，待到時機成熟，這樣的年輕人一朝出世，便是重則傾天下，輕一些的也是會驚紅塵的。這樣的年輕人絕不多，偏偏唐信是其中一個。
「我覺得，梁姨有點不對勁。」她忽然這樣說。
這是一條幾乎改變了將來陸涼風一生軌跡的簡訊。當陸涼風看見這條簡訊的內容時，她腦中有整整一分鐘的時間是空白的。
唐信很少會說這麼多的話，在這個男人的大部分時間里，他說得都不多。了解他的人都明白，一旦唐信開口說很多的話，他的言下之意無非就是讓你明白，他開始玩真的了，你準備好了么。
這名字，真是太熟悉了，曾經她也算是從那邊畢業的吧。陸涼風尋思著問：「你知道是什麼人么？」
唐信轉身，面向侯爺，微微一笑，「侯爺把我的人扣在這裏，我自然是要來會一會侯爺的。」
唐信看了看她，臉上沒有動容心裏卻很有些意外。陸涼風很少會提及私人的事，即使是在過去那一年她奉命卧底在他身邊時，她都很少會說這樣的話。
時間靜靜地過了一會兒，忽然有一床柔軟的被子輕輕搭在了他的身上。唐信沒有睜眼，卻冷不防伸手迅速攫住了正在給他蓋被子的那隻手。
而混道這一行也是這個道理，大部分女生都對此敬而遠之，陸涼風是為數不多進了這個界限並且存活下來的人，因此揚名遠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加上日後陸涼風被捲入卧底事件，一手被安排進了警方，昔日過往全部洗白，這些年那股飆狠的勁也頗得白道賞識，陸涼風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成了橫跨黑白兩道的新星人物。
梁姨冷淡地看著她，聲音並不客氣，「如果我知道你今天會救我，我當年絕不會幫你。」
電話那頭的聲音顯得有點不確定，「……風亭的唐信？」
王胖壓低聲音，「給你通風報信來著呀。夜巷你知道吧？快來，陸涼風這小子，單槍匹馬惹了『堂口』的侯爺，正僵著呢，你再不來就見不到人啦。」
唐信點點頭，全然是一種非常理解的表現，「侯爺如何打算自然是侯爺的私事，我如何應對侯爺的打算則是我的本事。」
唐信忽然有一種感覺，眼前這個名叫陸涼風的人，實在是一個十分理智也十分克制的個體。
「沒事，」陸涼風擺了擺手，「想起些舊事，覺得不可思議。」
「所以，你能理解我嗎？」陸涼風看著他，沒有掙脫他的手，「我就是這麼長大的。看見了很多不該看見的東西，做過了很多不該做過的事，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方式去活命。如今你要我再換一種方式去活，比方說做一個妻子，再比方說愛一個人，也被一個人愛，誠然我也想，但對現在的我而言，畢竟已經不是一件易事。」
陸涼風緩緩沉聲，說鏗鏘有力固然是誇張，但有理有據倒也是真的，「別人可能講不得這話，但我講得了也自然有講得了的理由。別人沒進去過堂口，我是進過的，所以我也明白這裏面的規矩。」
程峰坐在她旁邊看得心裏慎得慌，吞了吞口水問道：「涼風你、你沒事吧？」該不會是腦子被打傻了？
半晌，她又忽然說，「也有例外的，比方說你。經歷了我的背叛，你也還是沒有變。」
侯爺笑了，意有所指，「唐信，當年我就知，以你那時的心智，前途不可估量。如今你養氣的本事是越發精勁了，遺憾的是，卻堪不破『閑事勿管』四個字。」
有一種人，貌不驚人，低低調調，平日里你只見她埋頭做事一聲不吭，卻不想她一旦吭聲即是驚人之聲，總是在出其不意的時刻做出些出其不意的事。
唐信一身居家服，不知何時來到了她的身旁，輕輕為她拍了一下背，然後擰開純凈水瓶的蓋子，遞給她，「溫的，會好很多。」
侯爺當然是一個外號，這個外號代表著無上的權利。侯爺雖已年逾五十，但相貌卻一如當年，不僅長得斯文乾淨，就連身子上那一股氣，也都透著居移氣、養移體的古道風仙。
侯爺顯然是個明白人，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這些年，涼風你對我們『堂口』，對我侯爺，做過些什麼，有沒有情意，我很清楚。場子里的事，你負責抓人，從不動昔日有情分在的朋友；場子外的事，你負責給官場一個說法，也從不藉著這名義來分『堂口』一杯羹。你年輕，受過苦，如今有這位分，對我們這些人做到這樣的程度，你的仁義我看得見。」
侯爺微笑，略一沉聲：「八百萬，一口價。」
「報仇……」陸涼風反覆咀嚼著這兩個字，翻了一個身，兩眼毫無睡意地盯著天花板，神遊般地想了很多事。
陸涼風搔了搔頭，正想著這當口她該幹什麼時，卻見唐信進了花澗大門后留了道縫給她，陸涼風的小聰明立刻就上來了，傻啊此時不進更待何時，還等著人家八抬大轎抬她進去嗎！遂哧溜一聲就像條小尾巴似地跟著唐信溜了進去。
高手談判，自然不會像陸涼風這個愣頭青那樣，站在大馬路上就跟人殺起價來。侯爺抬手做出個邀請的姿勢，唐信也不推脫，不緊不慢地跟著走進了『花澗』會所。侯爺沒有派人捉下陸涼風，唐信也沒有急吼吼地上前摟住她說什麼『這是我女人！』之類的，兩方高手都有志一同地對陸涼風採取了冷處理的態度，使得陸涼風倒是不好意思了下，畢竟這是她闖下的爛攤子，如今要唐信來收拾她還是挺過不去的。
陸涼風沒有拒絕，接過水，仰頭灌下，再吐出來，反覆幾次，最後像是用盡了力氣，再沒有折騰的心念。將空瓶扔進一旁的垃圾桶，她雙手扶住琉璃台，慢慢撐起自己的身體，用冰水洗了把臉，沉默了會兒，轉身面對他。
「怎麼會，」唐信擺擺手，豁然一笑，「越后第一智將宇佐美就說過，僥倖心理是名將大忌。我雖然算不得什麼名將，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何況……」話鋒一轉，漸有鋒利之色頓現：「我當年能夠全身而退，靠的也不是運氣。」
後來他ｈｅtubooｋ•com.com果然步步驚魂步步升，過程中有多少不足為外人道的歷史恐怕都能寫出一本五百頁的《夜巷風雲錄》，最後他也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退居三線在夜巷開了這個牛肉麵館。王胖曾對她講，過去的日子不是好日子，但將來的好日子還是可以有的，能收能放，能屈能伸，才是一種成長。
「陸涼風，」王胖一甩抹布，趕人的意思很明顯，「吃完了就趕緊回去。」
梁姨冷冷地「嗯」了一聲，徑自先行下了車。
走了幾步，身後忽然傳來梁姨的聲音，「陸涼風。」
侯爺看了一眼他左手手腕上帶著的那串檀香木佛串，意有所指，「財布施，法布施，無畏。你是通佛性的人，自然懂這三種教化，自當年一別後，你再沒有踏入這圈子半分，如今你來，是為了無畏？」
唐信皺了皺眉，心頭一緊，沉默了一會兒。他問，「是陸涼風讓你打電話給我的？」
兩個女人的事，唐信自然沒有想要加入的意思。對陸涼風說了句『我在車裡等你』，也就放她下車了。
侯爺深思，利害好壞皆一一閃現腦海，終於似下定決心般，喚了聲一旁的人，道：「放人。」
陸涼風答得爽快，毫無隱瞞，「因為我並非是第一次看見男人的身體。」
他的行動電話持續震動，唐信對著視頻那頭的管理層做了個暫停會議的手勢，然後摘下耳麥，接通了電話。「哪位？」
這些年換了師父改了風格，陸涼風耳濡目染，雖然還說不出「哎喲王局，視察工作，辛苦辛苦，我們這些配合是要滴要滴」這樣的標準件，但像是打個招呼、賠個不是這樣的基本款陸涼風還是學了個七八成的。
被他緊緊地抓住了手，陸涼風也沒有掙扎，「我想為你做點什麼。你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幫我，不值得。」
王胖磨了磨牙，「陸涼風，你是以警察的身份在問我呢，還是以朋友的身份問的？」
陸涼風是不能倒下的那一種人，這種人一旦倒下，就不太再會有力氣站起來了。這些年來她一個人，一條性命，扛起了太多罪，也扛起了太多責，令一個本該是清白無寄、婉轉化水的女孩子，終究變成了江湖刀霜一潑風。
陸涼風重新回到唐信的車裡時，臉色明顯有些複雜。雖然她一貫就是一張撲克臉，但是皮蛋臉還是小怪臉，還是有些區別的。
唐信方才這麼說，在這種場合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麼說，分明是比表白更令她震撼的一件事。這幾乎是一種殺戒，為一個女子而有的殺戒，隱隱現著烽火戲諸侯的放浪，還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豪情。
陸涼風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掙了掙被他抓住的手，沒掙開，大概是明白他是不會輕易放她走的，於是她也就不掙了，索性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我不會，」唐信定定地看著她，語氣很冷，「你是我得罪了全部的朋友和兄弟，拼盡了全力才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人，你想再去走一遭，我不準。」
陸涼風沒有多問，也沒有要邀功的意思，一是她本身不是這種人，二是這次他們能脫身功勞實在也不在她而在唐信，人家功臣都沒有開口說什麼，她自然就更說不上什麼話了。
一件外套忽然被披在她身上。陸涼風稍稍回神，微微抬頭，一瓶純凈水已經在她手邊，正被一隻靜定的手握著。
陸涼風抬眼，正看見梁姐被眾人監視著進了那輛黑色轎車，陸涼風終於動了動薄唇，說了兩個字：「慢著。」
「那就算是吧，」陸涼風收回視線，淡淡地看著他，仔細看一看，她眼底是有感情的，不深，卻真實存在，「如果有一天，我的下場不太好，你能不能把我這個人，好好送一程？」
男人單手將支票在玻璃茶几上滑過去，滑向對面的侯爺面前，偏頭一笑，斯文俊秀，「侯爺今日的大量，唐信記下了。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陳叔的風聲已經放出去了，以父親貪婪的慾望來說，他一定不會放棄她這一顆已耗盡太多人心血的棋子，一定會想方設法地接近她；可是萬一，父親這些年退隱後行事更為小心謹慎，那麼她這些心血說不定就白費了，畢竟那一年事敗後父親能捲款逃離已經是死裡逃生，人老了，心也會跟著一併老去。
她想起在夜巷中看見了久違的侯爺，想起梁姐對她說的那一番古怪的警告，想起當日陳叔對她的提醒，想起現在手中的這一條附有銅蛇之杖花紋的簡訊。當這所有的一切在她腦中串成一線時，陸涼風終於明白了所有的起因經過結果，也明白了她的劫和殺究竟以怎樣一種蟄伏的面貌藏在她身邊，而如今，終於如命運般降臨在了她的面前。天大的事，不過一個「局」字。
銅蛇之杖。代表她的父親，無上的權利。簡訊的內容很簡單，只有簡單的兩個字：很好。
陸涼風有一種直覺，「她和過去很不一樣了，就像變了一個人。」
陸涼風紋絲不動，前所未有地意識到自己是個窮人這件事。
陸涼風只是不能相信，連梁姐這樣稜角分明的人，竟然也已成了父親用來試探她的局中人。也許是被迫的，也許是自願的，畢竟她見識過父親的手段，當真是一擲千金，這世上沒有太多的人，會有那般勇氣去拒絕這樣一筆心動的交易。父親拿梁老太試探她，當真是用對了，當她眼見昔日曾對她好的梁老太受困時，她絕不會袖手旁觀，而陸涼風這一入局，就引出了父親最想試探的事：唐信，對如今這一個陸涼風，態度幾何？
「啊，這是我的失敗，」唐信的心理素質早已到了尋常人不能理解的地步，「也是你可以得意的本錢。」
「陸涼風，」梁姨冷冷淡淡地開口，終於說了一句今晚她為數不多開口說的話：「你有了男人之後是不是特別閑，連我的事都管。」
終於來了，是嗎？對唐信下手，就是他們要她示忠的最佳途徑。
這是一句很沒有邏輯的話。縱然是陸涼風這樣不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也忍不住分了一下神。
她想對他說，她沒什麼好得意的，她也根本沒有打算要得意。他當年被她背叛了，他不知道的是，她同時也被她父親背叛了。但陸涼風終究什麼都沒有說，她心裏明白，當一個人想說服另一個人的時候，靠嘴是最沒有用的，而是要靠行動，靠結果，欠了他的就還給他，負了他的就替他要回來。
雖然心裏已經盤算了一個向父親討債的計劃，但無論從實際條件還是細節成熟方面，陸涼風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劃。索性這些年的風風雨雨沒有白受，陸涼風多少練就了一身靜心忍性的本事。靜觀其變，這是如今她可以做的。
誠然陸涼風不懂如何做他的妻子會令他感到十分挫敗，但如果接受了「陸涼風的這種不懂以及不願意並不僅僅針對他唐信而已、若換了任何一個男人她都是這般態度」這樣一個前提，那麼唐信心裏的挫敗感多少會陷得不那麼深。畢竟陸涼風不是只拒絕唐信一個男人，她是拒絕全天下的男人。唐信在心底磨了磨牙，算了算了，這麼想的話他也不算很失敗啦……
唐信緩緩睜開眼，並沒有太多沮喪或者發怒，只是他抓住她手的勁道也絲毫未松。他像是斟酌著，問了一個很蹊蹺也很一針見血的問題，「陸涼風，你是不懂如何做唐信的妻子，還是不懂如何做任何一個男人的妻子？」
夜色已經很深了，兩旁路燈投下https://m.hetubook.com.com的光暈如魅影般，一盞一盞從她臉上滑過去，使得她的表情模糊不清。
唐信看了看手裡的行動電話，心想王胖是誰。電話那頭的人顯然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連忙加了句：「我是陸涼風的老朋友，王胖。」
風刀雨箭正當時。當這一條簡訊、這兩個字，落入陸涼風眼中時，她所有的感覺就只剩下了這七個字。
侯爺收回手，根本沒看剛才被自己掌摑的小廝，抬一抬眼，示意得力手下把這人帶下去，隨即對陸涼風歉然地笑了笑，「最近的小孩不懂規矩。」
陸涼風咂了咂嘴，心想這老頭真不厚道，臨走了還要當著她的面挑撥他們夫妻關係。哦不過，他說的也是真的，唐信今晚為了擺平她這個爛攤子，真是散盡了千金……想到此，陸涼風默默地搔了搔頭。
這突如其來的感覺幾乎令唐信有些不忍，他出其不意地放開了她，彷彿連半分都不願意傷她。畢竟他明白，一個沒有被父親撫養過、卻被父親利用過的女孩子，在一切塵埃落定之時還能說出那樣一番話，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她看得太透，而這世間看得透的人，尤其是女人，大都不會很快樂，她們扛起了太多的因為所以，也扛起了太多的得與失。
最後還是陸涼風咳了聲，對梁姨道，「到了，我送您進屋吧。」
見過武俠小說中描寫江湖人馬兩方會晤的情形么？
「怎麼，怕我賒賬啊。」
「你好你好！我是王胖啊！」
當年風靡千萬家的魔獸世界由於其造型的角度問題，對大部分女生來說都是十分挑戰審美觀的一件事，因此魔獸世界的女性玩家十分罕見，遇到一個都是稀世珍寶，整個團眾星捧月似地供著。
王胖簡直不敢相信她剛才說了什麼，瞪大眼睛低吼了一句：「你瘋啦？去插手堂口的事！」
唐信看著她，眼色很深。陸涼風明白這樣的謊言說出來，連她自己都知十分勉強，唐信更是不會信的。但她沒辦法，她今晚已沒有力氣，再去對他認真地撒謊。
陸涼風呼吸一滯。
夜深露重，唐信和陸涼風一路護送梁姨回去。
「當然不是呀，她哪裡有把你當她男人哦……不過你放心，我們這些她的兄弟都是把你當成她男人的！所以上次她還欠我兩碗牛肉麵的錢你也順便過來幫她付了吧，呵呵……」
唐信沒有答話，放下茶杯，起身。周身的人皆是凌厲地一動，似要動武，侯爺揚一揚手，意思是不可，這些人就又收手沉寂了下去。
陸涼風眼神淡漠，「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這是古老的說法，現在的人早已是不信的了。」
兩個人回到家，各自找了食物填飽肚子，洗了一個熱水澡。唐信走進自己的卧室一頭倒在床上，方才和侯爺那樣的人在那樣的場面周旋、談判，旁人眼中的唐信冷靜、不知疲倦，其實怎麼可能呢。唐信十分明白，方才只要走錯一步，他和陸涼風今晚必定葬送「花澗」無疑。打完這一場意外而來的仗，他真的有點累了，他要休息。
唐信起身，三言兩語打了一個場面的圓場，帶著陸涼風和梁姨就準備離開。
侯爺道：「茶好么？」
「別呀別呀，」王胖哎喲一聲就慫了，心想這人自從混了警界之後什麼本事沒學會就學會了威脅宵小，「我說還不行。也沒多大點事，不過是『堂口』那邊今晚過來要個人，現在就在『花澗』暫放著呢。」
晚了，已經晚了。侯爺在心裏悄聲感慨。難怪當年「堂口」想方設法阻擋唐信的離去，寧可錯殺也不可放過，大概是早已就有這樣一種預見吧。江湖匯海，天下奔流，如今再想與他對抗，縱然是有贏的把握也要擔起沉重的代價了。
侯爺臉色不動，沉聲又道了一遍，「放人。」
陸涼風也不含糊，微微一笑，單刀直入：「不知道梁姨哪裡得罪了侯爺？」
陸涼風冷眼旁觀，心想高手啊，這才是縱橫堂口數十年不倒的高手啊。
「我母親出身不太好。」陸涼風忽然開口說，「是個舞|女。」想了想，她覺得有必要再補充一句，「你聽聽就好，我沒有用這個來博你同情的意思。」
這不是一個適合女子的邏輯，卻是一個適合江湖人的思考方式。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的成長軌跡早已註定了她一生的江湖性，陸涼風就是那種這世上已經為數不多的會將五花馬千金裘拿去換美酒、一口飲盡后便一身殺性能將城來守的那一種人。
在夜巷，陸涼風的身份比較微妙。她出身複雜，邊邊道道都沾過點，還沾得比較出名。陸涼風出名的理由很簡單，和打魔獸的女生容易紅是一個道理。
陸涼風轉了轉身，把視線拉向窗外。
當年十七歲的陸涼風什麼都沒有，她不喜歡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喜歡她，在陳叔出現接手她這一個爛攤子前，只有梁姨幫過她，把她當成一個人看，甚至是一個女孩子看。
陸涼風呼出一口氣，只覺前路茫茫，她該何去何從，都是未知數。尋常人談起報仇二字只覺心血澎湃、波瀾壯闊，彷彿這二字就是和男兒志在四方、大事業大格局聯繫在一起的，其實怎麼可能呢，陸涼風覺得這天下再也沒有比報仇二字更寂寞、更淡出個鳥來的事情了。
「唐信，」陸涼風擦了擦嘴角，微微笑了下，「說來多可惜，我沒有太多的朋友，如今連我的親人，也越來越不多了。」
「大抵南朝皆曠達，可憐東晉最風流……」半晌，歷經半生風雨的老人才嘆了口氣，悄然感嘆，「可惜了。他明明懂得這個道理，卻還是堪不破陸涼風這三個字。」
沉默很久，陸涼風都沒有同他期待中那樣，給他回答。
陸涼風問得很平靜，「你想要我做你的情人嗎？」
「不過，還有一種更可笑的，」陸涼風自顧自地說下去，「那就是一個好人總是追著人，最後卻變成一個壞人被人追。」
侯爺也不談陸涼風今晚捅的簍子，唐信也不問，上來幾個衣冠楚楚的侍者端來茶，侯爺做了個請品茶的姿勢，唐信也不推拒，好整以暇地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我父親在某一次卧底時認識了我母親。你明白的，風塵中的女性看似荒誕，實則比尋常人更為有血有肉有淚。虛榮、好勝、貪婪、自私，這一些人性的弱點，以及俠氣、血性、大勇、無畏，這一些人性的血氣，在她們這些人身上，會一併體現，且體現得十分極端，十分具有衝撞性。試問這樣一種個體，落在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眼裡，會是怎樣一種誘惑？所以那一年只有二十多歲的我父親，會和我母親有了我，但並不打算娶她，也是一件我不贊同、但也可以理解的事。」
唐信忽然出聲，幾乎有些失笑，「我應該佩服你是么？你那一年和我在一起，再親密，再無間，誠然並非是你本意，但也不見得有慌亂。」
唐信撫著她的臉，卻被她躲開，他只能收回手，「我是你的誰你心裏清楚，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而已。」
她不能相信自己看見的，她對著手機屏幕看了整整三分鐘，才確定了自己究竟看到了什麼。
「對，」陸涼風聲音很硬：「就像當年我父親保我一樣。這裏面的規矩雖然我只懂些皮毛，但有一些我還是明白的。能滿足侯爺足夠的條件，就能把人保出來。」
陸涼風丟開行動電話，卻已經丟不開一場風雨。這才發覺後背竟已濕透，冷汗正順著臉頰滴滴滑下來，她
和圖書仰頭躺倒在地上，忽然有笑一場的衝動。
唐信是在書房開著視頻聽取管理層報告時接到關於陸涼風的電話的。
數駿齊馳，躍馬黃河，奔崑崙之巔，雙方下馬，互一抱拳，道一聲：「今日手下之劍見真章，英雄請了！」
侯爺和陸涼風有點交情，雖然那是好多年前的交情，但幹這一行講的就是一個義字當頭，加上伸手不打笑臉人，所以當下侯爺也沒有擺出一副「你算哪根蔥」的架勢，而是一副老友見面的微笑，道：「我當這是誰呢，是陸涼風啊。」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陸涼風點點頭，「雖然我反而更希望做你的情人。畢竟我知道情人這個身份要怎麼去做，不幹凈，卻簡單；我唯一不懂如何才做得到的，就是做你的妻子。」
這一天，陸涼風和程峰處理完一個案子趕回市區。回程這一路上，陸涼風坐在車裡，時不時看著自己手上方才被兇徒抓出的紅痕，她不覺痛，反而有些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這可不是普通的牛肉麵，這是夜巷的牛肉麵，懂點行規的人都知道，『七分水路三分巷，夜來正當風雲起』，說的正是夜巷在江湖中的地位。這裏的每一家店，每一個店主，每一位客人，背後都有很長的故事。
陸涼風沒有正面回答，視線拉向窗外，幽幽地問：「如果說，一個壞人從前總是被人追，現在反而成了一個好人追著別人，是不是很可笑？」
陸涼風和梁姨一前一後地走著，也沒什麼共同話題。能想到的都是些良民不會攙和的事，總不能套近乎說「最近黑血站生意還好嗎」「經濟不景氣，高利貸還放得出去吧？」，陸涼風頭皮發麻地想好歹老子現在還是個警察，總不能跟人談這個，索性也不多談了。臨走了陸涼風說了句：「梁姨，我回去了啊。」
三個人都是內向的主，碰在一起，那就是三個悶葫蘆，車子一路開了半小時，硬是沒有一個人有衝動閑話家常聊個八卦什麼的。
「那個時候，我父親在警界尚未升至位高權重的地步，雖然後來的他一手遮天以至於犯下大罪，但在最初的時候，誰沒有受過苦流過血才會有後來的地位。」陸涼風聲音很淡，就像在說旁人的故事一般。
看見這樣一個陸涼風，他會很猶豫，很害怕。
退一步講，她即使相信，也不會太當回事，畢竟「有情飲水飽、拿青春賭明天」這種事，早已入不了陸涼風這種人的眼。
「晚上吃壞了胃，不好意思，吵到你。」
王胖這粗獷的胖子哪懂得陸涼風此時心裏正掀起的驚濤駭浪，眼尖地一瞥，直戳陸涼風的胳膊，「哎哎，快看快看，『堂口』那邊的人來了！」
陸涼風並沒有理會。事實上唐信也明白，對於陸涼風這樣的人來說，任何搖擺以及任何威脅都是不存在的，她是怎樣直爽的個體，就會做怎樣直爽的事。
老太太的反應有些特別，既沒有眼淚婆娑的感謝與感動，也沒有欠人恩情的慚愧與內疚，正襟危坐在唐信的車裡，閉目養神，端的是一股四平八穩的精氣神。
王胖哈哈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發福的原因，身寬體胖這個詞在他身上倒是體現得淋漓盡致，一笑間都讓人有一種平易近人的感覺。如果不是在夜巷，誰都會認為這是一個做做小本生意、努力養家糊口的普通人吧。
她拿起行動電話，一個字一個字地，敲下回復：「如今日您試探所見，他還很愛我，我們仍是有機會，對唐信下手。」
程峰笑笑，「忽然想到的一點想法而已。」
這個男人的出現，令侯爺也不禁張了張嘴，像是不可置信般，嘆了一聲，「竟然是你。」
陸涼風停住腳步，轉身。
侯爺語氣漸冷，「唐信，你該不會認為，今日你能有當年的好運氣那樣，和陸涼風一起從這裏全身而退吧？」
陸涼風很緩慢、很緩慢地從床上漸漸支起身體，她甚至連握住行動電話的右手都有些發抖，不得已只能用左手握住右手的方式讓自己鎮定下來。
正遲疑著，只見『花澗』的古銅色大門齊開，齊刷刷走出來兩排人，當中走出來的，正是梁姐。
侯爺大笑。陸涼風震驚。
陸涼風笑笑，「這也要看我這手是伸向了哪裡。侯爺，以我這資歷，我跟您之間的關係攀不上是朋友，我跟您就是侯爺和陸涼風的關係，這可是您說的。義氣是什麼您不懂，情意是什麼我也不屑，但有一句話我們都是記得的，理字面前三分情，這是底線。」
這幾乎是在道別。對預見的那一種結果，最壞的一個結局，提前對他作了道別。
「我是為你好，」王胖壓低聲音，指了指對面的一家會所：「看見沒有？『花澗』，你也知道這不是一家普通的會所吧？今晚那邊會有點事。」
侯爺頓時明白了，一挑眉：「你想保她？」
王胖哼唧了一句，擺明了閉口不言，「我還真是不想說出來蹚這渾水。」
「侯爺，抬舉了，」唐信不疾不徐，彷彿怒與恨這些字都是與他無關的，「我不過是來看一看閑事的閑人而已。」
按下發送鍵，屏幕上很快地顯示出新的回復：「等你證明。」
梁姐早已不是被稱為「姐」的年齡了，當陸涼風只有十七歲的時候，梁姐和她在黑血站罩面，那時的她就已經是梁姨的年齡了。如今數年過去，這種老態絲毫沒有減損，反而徒然倍增。
唐信看向她，「你當時幾歲？」
他忽然伸手，溫柔撫過她的臉，對待她如同對待一個倔強的孩童，「我認識的陸涼風，不適合這樣子。」
「怎麼，你不敢說？」
非常不幸的，陸涼風就是這種人。
「任何人做上這一種買賣，使出的都是拚命的招式，考慮的就不是老闆滿不滿意、怪不怪罪，而是鎮、是殺。一旦突破這一條底線，那麼，如今的局面就是，我用著唐涉深的資源，來對抗侯爺的一切；而侯爺，卻用著自己的一切，來對抗我。我唐信是輸是贏都沒有關係，反正輸了也不是輸的自己的一切，侯爺就不同了，一朝敗，自己的一切就都敗了。做生意的人大抵都明白一個槓桿原理，其實這是一樣的道理。」
王胖站在原地看著這人的身影漸漸和夜色融合在一起，腦中閃過一句四六不著的評價：這，是個人物。
要說陸涼風這些年有什麼長進，實在是難度堪比八百字作文，但倒也不是全部沒有，勉強能拎出來的一條就是這個，懂得打場面話了。
陸涼風挺意外，有些興緻地看了他一眼，「很少聽你會為某一類人分辨的。」
一聽這話，在場眾人都對陸涼風肅然起敬。做人有義，做事有則，是條漢子！
「唐信，」侯爺忽然出聲，在背後叫住他，「男人只要有一個不太安全的嗜好，就足以散盡千金，搭上性命了。」
平心而論，唐信今晚挺身替她解圍的舉動陸涼風不是不感動。坊間都知唐信甚少會親自出面插手旁人的事，更是從來不曾為了一個女人出面干涉。侯爺最後會放人多少也是考慮到了這一點，明白唐信就是那一種人，那一種從不插手、一旦經手就會豁出身家性命去搏的那一種人。
陸涼風這一天是真餓了，忙了一天就啃了兩個干饅頭，一屁股坐下來叫了一碗招牌牛肉麵，端上來五分鐘就被一掃而光。陸涼風也不客氣，叫了聲老闆，「王胖，再給我來一碗。」
唐信淡淡地，「一個人經歷的事多一些，複雜一些，變起來是很快的。」
「你走吧，」梁姨揮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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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像是被駭住般，不確定地反問了一句：「侯爺？」
陸涼風沒理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撂就徑直走了出去。
當陸涼風和侯爺間的場面眼看就要失控時，唐信的那輛銀色蓮花適時地出現在了夜巷，不疾不徐地一路開來停在了「花澗」的門口。
此時此刻王胖心裏的這個人物正站在了名聲雷動的侯爺面前，謙虛地敬聲道：「多年不見侯爺，陸涼風給侯爺賠不是了。」
侯爺大笑，「好，好。」笑聲中無不有對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激贊與嘆息。
程峰撓了撓頭，不明所以地陪著笑了兩聲。
唐信皺了皺眉，忽然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陸涼風微微勾唇，緩和了一會兒。先前的緊張已經煙消雲散，如同一場劇，時間到就落幕，她並不打算給自己太多悲情的機會。
陸涼風只看見他緩緩從車裡走出來，身後是一片月光。這令陸涼風不禁分了下神，想起夜間守護神和仁慈女王的盧那，鐮刀似的月牙上輕輕瀉出一片銀色蒙蒙的光，披灑在這黑色人間，情懷勝似雪。
床頭的鬧鐘滴答滴答地漸漸指向凌晨兩點，正在陸涼風扶著額頭想事情的時候，忽然，她的行動電話持續震動，很短促，但不間斷。陸涼風拿起一看，是一條陌生簡訊。
這令陸涼風難過，很難過。她還記得當這老人還未太老時，如何不著痕迹地幫了她一把，用了最直接也最筆直的方法：錢。她給了陸涼風錢，並且告訴她，人在江湖本就是一種矛盾，有些矛盾可以妥協有些則很難，如果用錢就可以解決的矛盾那就用錢而不是用命，畢竟活下去這三個字，才是最重要的。
唐信沒有轉身，甚至都不打算正面回應，「侯爺的話，我記下了。沒有其他吩咐的話，告辭。」
陸涼風點點頭。今晚的事她不明白，但她也沒有要去弄明白的意思。她這一生不明白的事太多了，若每一件都要弄明白她豈不是要累死。
「我給你時間，要不要是你的事。我給得起，你自便，」唐信聲音很淡，「雖然我也明白，你更希望我們之間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這還真虧了她這幾年的領導，官場上的領導，多少都沾染些官腔，不像之前帶她的陳叔，那是從江湖風雨中練出來的漢子，走的是「看你不順眼老子做了你」這種鐵血路線，所以少女時代的陸涼風動不動就和人拼拳頭一副小霸王的樣子，陳爺要負大部分的責任。
陸涼風的聲音很靜，很定，是完全把他當成一個傾訴者來講的，「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就見過了這樣一種在性情二字上有理、在理字上卻站不住腳的關係，所以我幾乎沒有想過，今後我會和某一個男性有過分親近的關係。」
有著這種身份的陸涼風，黑道上的朋友多少都給昔日同胞一點面子，白道上的同道更是認為這是聯絡線人不可缺少的精英，於是陸涼風經常出入夜巷也沒人敢攔著。
「哦？」程峰挺有興緻：「什麼舊事？」
她老了。這是數年之後的今天，陸涼風對這個昔日叱吒一時的人物最深的印象。
庭院夜來香開盛，月下涼風再難回。陸涼風深深伏在琉璃台上，有那麼一瞬間，她生怕自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會沒有。
陸涼風畢竟是陸涼風，這二十多年來挨過的風雨流過的血淚不是白費的，她有著一個江湖人根本的自我保護意識，也有著一個江湖人最原始的直覺和反應。一剎那間，陸涼風腦中翻江倒海，這一晚發生的事如同電影蒙太奇般在她眼前一一掠過，速度快得猶如世界崩潰時的加速度。
唐信沒有轉頭去看陸涼風以確認安全，也沒有去看梁姨，他紋絲不動，像是絕對信任侯爺的言行。唐信放下茶杯，徑自從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張支票，空白支票，下方卻赫然已有『唐信』二字簽名。數字任填，他無妨。
對陸涼風而言，唐信對她好，她感受得到，也感激，她會想方設法報答他，想到的最直接也最了當的方式就是，替他報仇。
「您就當我太閑了吧，」陸涼風也不生氣，事實上陸涼風這一生都很少生氣。一個人生氣是要有資本的，陸涼風自認為自己可以生氣的資本不多，「有些事您不記得了不要緊，我記得。」
唐信點頭，「侯爺的茶，品的是正念，自然是上好的。」
當陸涼風這個問題一出來，侯爺臉上那鮮少的笑容頓時也就更少了。陸涼風這個問題的性質其實挺嚴重，這就好比兩個國家，各自大手一揮說不要計較歷史問題以表現大國的泱泱風範，但一旦涉及歷史遺留的主權問題，談判什麼的就都成了廢話，直接拉開架勢擺上飛機大炮再說。
唐信沉默了會兒，終於從床上慢慢直起身體。「不要說了，」他握住她的手，動作溫柔，「那些事，不要再說了。」
這一晚，陸涼風獨自睡在自己的卧室里，有一些失眠的意思。
侯爺大笑，「口氣不小啊。唐信，你不要忘了，如今你只是一個生意人，生意人就會有生意人的畏縮和局限性。」
架在陸涼風身後監視著她的幾個男人立刻散去，負責看管梁姨的數個下手也立刻撤去鉗制，還了梁姨絕對的自由。
侯爺身旁一小廝邀功心切，頓時跳出來指著陸涼風道：「大胆！敢這麼跟侯爺說話！」
侯爺笑笑，「怎麼，沒有？」
陸涼風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梁老太微微佝僂著背，這才鬆了表情。月光拂面，風雨半生的老人竟是露出些悔恨的意思，自言自語對著那個女孩遠去的方向道，「陸涼風，這一次，是我對不住你。」
高級會所不愧是高級會所，香檳玫瑰百合香，軟榻涼席溫柔鄉。
「是我，」唐信喝了口咖啡，「閣下是？」
兩個人一個躺，一個坐，陸涼風甚至還調整了一下姿勢，兩腿抬上來靠在了床邊，看得唐信心裏又是一陣動蕩。癢啊，心癢啊，這看得到卻吃不到的苦你們不懂啊。
這實在不是一句上道的話。人家救了你，千辛萬苦地，燒了面子還燒了那麼多錢，雖然那面子和錢都不是她的，但也是她男人的，怎麼就換來一句這樣的不待見呢。
月光下，陸涼風的臉頰泛著絲絲青白，遠遠望去，如同一個死士，詭異、不懼死亡。
「這世上的好人不多，包括我，我也不是好人。你這樣的性格，很容易會被很多人對不起，」梁姨說得很平靜，似乎是壓低了聲音去說的，「你以後的路，不會太好走。你要小心，身邊的任何人，你都要小心。」
「如果我願意給你時間呢。」唐信嘆了口氣，心裏明白眼前這個女孩一身是罪，他卻偏偏喜歡。換一個人，甚至換一種面貌，他都不想看，他就是沒有興趣。
陸涼風不禁挺了挺腰桿，以保證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面對即將聽到的金錢壓力。
陸涼風自己倒是聽得隱隱有些牙疼，心裏琢磨著這老頭不說她還不曉得，原來這些年她幹了這麼多擦邊球的壞事。陸涼風忍不住咳了一聲，也不邀功，也不謙虛，只堅持道：「梁姨的事，還請侯爺給我一個薄面。」
聽到陸涼風這名字，唐信就有點回神了。自從認識了陸涼風，唐信的人生里就時常會接到這種路人甲乙丙的電話，這些人也算有本事，找不著陸涼風就找唐信，對著電話里就說「你是陸涼風的男人是吧？陸涼風在我們這兒鬧了一場，毀了幾件東西，這錢總要賠的吧！麻煩你替她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