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她伸手，隔著一層薄衣，在他心臟處觸了觸，「我的真心，在這裏。」
她抱緊他，眼淚打濕了他的衣服，「你不可以有事。唐勁，你不可以。這人間太寂寞了，從前我不怕，現在，不行。親人、情人，對我而言，都只有你。那天你對我失望推開了我，對我講，你要和我暫時分開一陣子，我就想，你怎麼捨得，是不是不喜歡一個人就會捨得了……」
既英俊，又美好，這樣一個人交付起真心來，多餘的話都沒有，單單那樣看住你，目光乾淨就好似銀碗里盛雪。怎麼捨得傷她的心？她是歷史上為大義錯殺自己的英雄，錯付情人的美人，有多少錯天也原諒，天也縱容。
她說不下去了。
「……」
唐易盯了他一眼，聲音陰狠：「把唐勁搞成這樣，怎麼不去死？」
記者守則第一條，堅持真相，不可有私心。
唐勁不行，這折磨太大了，她受不了。
愛一個人太不講理，為她犯的錯也可以愛殺她。
唐易迎面走了過來，解開了襯衫的兩顆紐扣，領口大敞，鎖骨處一道深色吻痕一覽無餘。邵其軒掃了一眼，當即轉過了視線。當事人本人毫無反應，身為旁觀者的邵醫生卻是個良民，見了此等淫|靡，喉嚨都有點干。
他沒好氣地告訴他：「剛才我已經將他的傷口全部處理過了，接下去一個月都不要讓他有劇烈活動。他不像你，壞人打不死。」
揉了揉眼睛，見到眼前正坐著看她的人，她猛地就清醒了。
「不喜歡你？我也想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不喜歡你。」
他叫了她一聲。她抬頭，見他伸手給她，對她無聲地邀請。她明白了他的意思，將手放在他掌心。他當即用未受傷的那雙手用力將她拉向他，她往前傾身，就落入了他的懷抱。
他按著她的後腦，手指穿梭在她的長發里，一下又一下。
被明目張胆地威脅，邵其軒心情複雜，「能不能好好和*圖*書說話，能不能？」
「……」
管家跟了他很多年，了解他習慣，一個眼神示意一旁的侍女上前。剛進門口，就有小侍女端著一盆清水上前，他動作利落地洗了手、擦乾淨，又脫掉了西服外套。旁邊的小侍女心領神會，從他手裡接過了手帕、外套，退了出去。邵其軒居高臨下看見這一幕，知道唐易今晚是沾過血了。
一瞬間，兩人彷彿回到了相遇的那一晚。
幸好，他肯。
站在轉角樓梯口往下走，他就看見一輛黑色轎車正穩穩地駛進莊園停下。管家上前，拉開車門，一雙皮鞋率先著了地，緊接著，一個男人下了車。身旁的人一致向他低首致意，男人一路走進莊園，身旁響起一聲聲「易少」的恭敬聲。
簡單幾個字，從唐易嘴裏講出來，聽得邵其軒心裏一陣起落。
唐易徑自上了樓，邵其軒跟在他身後走了上去。尹謙人從庭院里追了上來，追上唐易壓低聲音告訴他：「劉油已經處理了，唐家還有幾個為他辦事的人，監控住了，暫時沒有動。」
唐勁低頭，微微側臉，吻上了她的唇角。
她理虧了，沒有道理可講了，埋首在他頸肩，低聲訴了一句真心：「那天講的話，不是真心。」
她怎麼可以忘記了。
深淺交錯，溫柔而纏綿。
蘇小貓摟緊他的頸項，又往他懷裡鑽了幾分。她現在的姿態非常賴皮，從一開始的還顧忌著唐勁的傷，到現在已經完全不在意這事了，兩條腿都爬到了床上，公然深陷進了一個病人的懷抱。
許是要給他些寬慰，邵醫生上前，對他道：「兩槍，真是好險。一槍打在了他的防彈衣上，一槍打在了手臂上。前面那一槍還好一點，反而是後面那一槍比較麻煩。他在離開唐家時手臂中過槍，這次再來一次，顯然那幫人是對他很了解的，挑最薄弱的地方下手，要至他于死地。」
唐家早就是他的，這不是他和_圖_書的父親決定的，而是唐家所有人決定的。多少人向著他，多少人將他當成信仰，他比誰都清楚，並且在這些年完美行使了這些特權，將個人威望帶至頂點。他擅長將人同化，唐勁把這個稱作「壓」，無論是誰進了唐家，在唐易手下「壓」一年，都會壓出一個被馴服的模樣來。這樣一個人，連他父親去世前也不得不求一求他。他肯，唐勁今生可得無恙；他不肯，唐勁連踏出唐家半步的可能性都沒有。
唐易踏入卧室，就看見了兩個重傷的人。
敢在這種時候還開一句玩笑的，也只有邵醫生了。
她正趴在他腳邊，坐在地上扶著床沿睡著了，身上蓋著一條毛毯。唐勁用了點力氣傾身，伸手拂開了她額前的頭髮。長發全散了，臉上淚痕未乾，几絲散發粘在了側臉。唐勁看了她一會兒，伸手一點一點將它拂去了。一張陪他痛了一夜的臉出現在他面前，從此這就是一個學會痛苦的蘇小貓了。
有一種女生似乎有一種天性的勇敢，多大的痛苦都壓不垮。
男人下樓，聲音清冷，「從此以後，唐勁也有了疼他的人，是好事。」
幾個人被反綁住了雙手，正跪在門口。見了他，紛紛伏地求饒。尹謙人抬頭，向二樓的男人點頭示意，意思是人帶來了，聽候處置。
最後還是唐勁先開口了，微微笑了下，「為什麼睡在這裏，離我這麼遠？」
她怎麼會忘了這個。
邵其軒轉頭，張了張嘴，發不出聲音。
蘇小貓在一陣惺忪中轉醒。
這一刻，就在他伸手拂去她臉上的散發時，她未乾的眼淚從眼眶流下來，落到他指尖，乾淨得不像話，透明得好似一道光。他動作停了停，恍然明白過往喜歡過的都不叫喜歡，從此以後只有為他在睡夢中落下眼淚的這一個人是他真正喜歡的了。
邵醫生脫下醫生服，點點頭，朝樓下走去。
唐勁拍著她的背，壞心地看著和*圖*書她大哭了一會兒，忽然低下頭，吻上了她的薄唇。
私心越來越重，顧忌越來越多，最後當她看見他以中槍的結果成全了她的無恙時，她終於覺悟，她終於後悔。她的私心沒有害死她，害死了唐勁。
蘇小貓無疑就是這一種。
「就是想」了半天，也沒講得出想的內容。
「……」
唐勁醒來的時候，已經是隔日清晨。
兩人一上一下，一高一低，誰也沒說話，彷彿先要好好看一會兒，讓眼睛看夠彼此才可以。
藥力成分逐漸散去，他感到手臂隱隱作痛。他有些了悟，應該是傷得不輕，保住一命已是大幸，皮肉之苦在所難免。他扶著額頭撐著床坐起來，一抬眼，就看見了蘇小貓。
他將她穩穩地抱緊在懷裡，告訴她：「講不出話的時候，這樣就可以了。」
病床上的唐勁陷入了沉睡，一手包著繃帶，一手掛著點滴，似乎心有放不下，昏迷中眉峰仍然是皺緊的。蘇小貓正坐在地上，趴在床尾，一身的濕衣服都沒換，這會兒半干半濕地全貼在身上，頭髮也散了，一身狼狽。她時不時抬起臉望一望唐勁，看不了多久，望一眼就有眼淚滾下來，她收回目光，將臉埋進臂彎中，旁人只看得見她微顫的雙肩。
「嗯。」
心裏傷著，一直好不了，到了他懷裡才得一兩分解脫。她揪緊他的衣服，哭得沒有聲音，只有顫抖的雙肩泄露了她的淚流成河。
聞名天下的蘇洲，一筆驚天下，也有張口失音、詞不達意的一天。
「對不起。」
邵其軒一愣，反應過來時追上了他，問：「你不帶她離開嗎？讓她去休息、睡一覺什麼的。」
「小貓，」他出聲相邀，用盡了平生意：「住到我心裏來，不要走。」
天地不仁我不負你，是繁華。
那時她只把自己當成個英雄，感覺好得不得了。
被人講了句風涼話，唐易也沒反應，看樣子是根本沒聽進去。邵其軒知道他和圖書今晚是真正擔心了，否則不會這麼容易被人佔了便宜去。
「……」
並且，唐易從不反悔。
「你那麼壞，那天竟然對我說，比起愛我，更愛工作。你想過我的感受嗎，你存心的是嗎。吃定我喜歡你，所以你捨得在我心裏砍那麼凶的一刀。」
「吩咐？」
她的聲音非常低，卻是一聲溫柔，化開了眾生有情。
除了這一次。
「我為什麼要帶她離開？」
蘇小貓聲音沙啞，「沒有啊，就是想……」
正說著，樓下一陣騷動。
交代完，男人腳步一旋，沒再停留，舉步走了出去。
跟著他走上來的邵其軒看了他一眼，明白今晚唐易是真正被惹火了。這麼多年來，唐易被惹火的次數絕不多，第一次是在六歲，親眼見證母親遇害身亡的那一日。那日他做了些什麼，已不必再提起，邵其軒只明白，那一日給了唐易提前三十年的成熟和陰暗。
尹謙人頭皮一炸，明白今晚這多事之時萬萬碰不得這人，答了聲「是」，迅速地撤了。
邵其軒悄聲對唐易道：「這就是蘇小貓。根本拉不走她，衣服也不肯換，要在這裏守著他。」
她深埋在他胸口，眼淚「唰」的一下就下來了，「是我，想用『唐家』的分量去換新聞的價值，讓《華夏周刊》重回傳媒巔峰時代；是我，在察覺劉油打著唐家的名號從事著公海成品油走私活動時，沒有告訴任何人，想單憑一己之力將這新聞拿下；是我，沒有好好向你解釋。其實這件新聞做到最後，是不是為了《華夏周刊》都無所謂了，我是為了你，為了唐家，為了……你會繼續喜歡我。」
天下遼闊，何處求心？
邵其軒安靜半晌，深吸一口氣，對他安慰道：「不要多想了，進去看看他。」
他喜歡一切乾淨透明的東西，比如露珠、花瓣、荷葉糕，比如琉璃、水晶、金剛石，比如合作的條款、合理的買賣、合心的姑娘。
邵其軒從房間走出和圖書來的時候，唐家機靈的小侍女立刻上前告訴他：「易少回來了。」
「單槍匹馬對陣劉油的時候，你有想過你是女孩子嗎？」
「若他肯留在唐家，我反而比較好照顧，可是他不肯。他有他的善良和理念，做不了惡，在唐家這個地方頑固又執著地做著一個好人。」
唐易聽著，聽完了，開口叫了他一聲：「邵其軒。」
「我是女孩子啊，」她開始不講道理了，「你怎麼可以和女孩子記仇。」
唐勁一點一點用力，抱緊她。
聽到他連名帶姓一起叫，邵其軒就發憷，「嗯？」了一聲。
「……」
「爸爸去世前求過我，要我照顧他。」
人間多艱，你我皆被囚。好人難做，落難的通常都是君子。最後，只有一個唐易，從惡之城走來，無視了清規戒律，以血殺出了一條血路，讓所有的君子之道還有安身立命之處。
「小貓。」
那些血光和打殺，不可以移到書桌的稿紙上。
蘇小貓一愣，眼淚陡然落得更凶了。
唐易腳步不停，徑直走到了一間卧室門前。醫用藥物的味道傳了出來，尹謙人知道，裏面正躺著一個重傷的唐勁。
「唐勁沒事，你放心。」
「如果唐勁留下點後遺症，你也跑不了。」
那一晚，就是這樣，他受傷了，她伸手喂他一口麵包一口水，指尖碰到他的唇。肌膚相親，天下從此生是生非。而他情起不悔，愛的就是這在他心裏生起是非的人。
說完，男人一步一步走下樓梯，聲音陰森，「至於其他的，我來。」
唐易看了一會兒，叫來一旁的侍女，吩咐道：「給蘇小姐拿一條毛毯過來，你在這裏照顧著，看她等一下有什麼需要。」
確實……
「哦呀，唐家的大人物回來了。」
「……」
唐易居高臨下掃了一眼樓下的場面，對身後的邵其軒交代，「唐勁 交給你。」
尹謙人頓了頓，見唐易沒反應，又大著膽子追問了句：「下面都在等您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