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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在庄玉琳睡著之後，金泉躡手躡腳起床，翻箱倒櫃找到紙和筆，在那寫信，開頭三個子就是：舉報信。

金海陽感覺有些頭疼，在廁所洗了把臉，正對著廁所外面的燈壞了，一閃一暗。他抹一把臉上的冷水，對著鏡子照了一下，皺紋好像變深了，臉色也灰暗——這不奇怪，接連兩天遭受打擊，鐵人也受不住。到了他這個歲數，自己一腳邁入老年，雙親離去實際上是很正常的事，但他依然感覺很悲慟。

房間里除了金海超，兩個保鏢，還有那個來歷神秘的女人。

他知識文化有限，好多寫了錯字，拼拼湊湊一晚，才把舉報材料寫完。

金海陽不太聽得懂，只傻乎乎地笑。

金海陽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背脊微微彎著，他抬起頭，眼睛里浮著淺淺的紅血絲，朝病房上懸挂的鍾看了一眼，有點不明白為什麼會覺得這個鍾這麼吵。

滴答，滴答，滴答……

張半瞎摸著下巴，臉色變得嚴肅，「如果你媳婦真的沒看錯，那這人就真是不老不死的長生人。」

張半瞎眯著那隻完好的眼睛，「你怎麼想到來問我這個了？」

晚上蹲在門外玩的時候，金泉走出來，拉著他摸摸頭，又揉揉屁股，問他疼不疼，金海陽搖頭說不疼了，金泉嘆口氣，摟著他說：「今天嚇死我嘍，那小子就是河邊磕到頭死的，我親眼看到，不是故意害他，家裡那麼窮，我親生的都養不過來和-圖-書，怎麼養得起他，都說這河裡有夜遊神，希望他去給夜遊神當童子，不要來索命，你以後千萬不要一個人在河邊走，曉得不？」

金海陽心微微一動。這是他爸媽金泉和庄玉琳。

金泉猛然站起來，「你是不是還想著跟他過呢？你別忘了，你和他的兒子都已經死了，咱們還有兩個孩子呢。」

「你別這麼說，他不是那種人。」庄玉琳抽噎著說。

金泉眼睛亮起來，「想。」

金泉支支吾吾先是不肯說，張半瞎也不催，兩人就磨著，漸漸的金泉撐不住，就把發現林志遠的事給說了。

「行了行了，都多少年了，現在海超海陽的事還操心不過來……」

可房裡所有的人都沒有說話，氣氛安靜地極其壓抑，唯有鍾的聲音讓人心驚。

庄玉琳沉默片刻，「我總覺得是他，不然除了我這個當媽的，誰還會記得俊兒。說起來，再過幾天就是清明了。」

「說什麼呢你，都多大歲數了，」庄玉琳說，「真的一點都沒變，和當年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

金泉東拉西扯半天，終於把話題引到關鍵，「老哥，你說這世上有沒有人不會老？跟神仙故事里的一樣。」

這天他回到家，發現門被鎖死，自己用鑰匙開了門進家，就聽見爸媽兩個在廚房說話。

她說：「我怎麼會認錯，絕對是他，你說奇不奇怪，他怎麼一點都沒老，還是二十多歲的樣子。」

「他ｈttｐs://ｗww.hｅtｕbｏoｋ.ｃｏm.com以前幹什麼營生？」去的路上，金海陽問。

他眼圈有些泛紅，鏡子似乎有些模糊，他湊近點想看看清楚。

金泉臉上肌肉狠狠抽搐一下，讓平凡的臉看起來有些猙獰，「你別犯糊塗，他是什麼人，台（哈）灣的特務，國（哈）民（哈）黨都逃走了，他怎麼從那邊回來的，肯定有問題。我看他就是想來害咱們家。」

出了病房，走廊里沒有人，護士台的燈亮著，卻沒有看見護士的影子，或許是哪個病房把人叫走了。

金海陽驚恐地瞪大眼睛，看著鏡子里的人作出和他不一樣的動作，似乎要從鏡子那頭鑽出來。他喉嚨發乾，心裏憋出一股狠勁，伸手去掐對方的脖子。

轉眼已經到了快三十歲年紀，家裡還是沒什麼起色，金泉是個普通水電工人，金海超也跟著他學水電，金海陽在工廠上班，一家人收入微薄，電視機，縫紉機和自行車湊不起一套，金海超又打小是小流氓腔，沒人給介紹對象，眼看著要打光棍，一家人都跟著犯愁。

金泉咋咋嘴，「老哥，你這說的是聊齋還是神話？」

第二天他牽著小兒子，說出去走一圈，實際上是跑到縣政府，把舉報信偷偷塞進信箱。回家的路上，沿著河道走，來往的人都喊他「金師傅」，金泉總是客氣地回應。

對面有人喊危險，金泉一手把他抄過來，狠狠打他屁股，「跟你說了多少和-圖-書遍，不要在河邊邊上走。」

張半瞎說：「不對，你是不是遇到啥人了。」

「不是老哥你見識廣，我才來問一下嘛。」

庄玉琳捂著臉哭起來。

金家三個都是吃了晚飯來的，聞著味感覺肚子又餓了。

「你不是說笑吧，怎麼會是他？他不是被拉去槍斃了嗎？」金泉壓抑的聲音深處透著恐懼。

他們不提，金海陽幾乎快要忘了，原來幼年的時候還有一個大哥，和他們不同姓，叫俊兒。

猛地一睜眼，看見泛黃的屋頂和水漬蔓延的牆壁。這是哪兒呢？眼熟，對了這是老家，不是現在買下來的那棟獨門獨戶的院樓，是金家在斜塘真正的老家，西城區二街的破房子，他們家只佔了前面一間，他和哥哥金海超的床就在房間角落裡，當中掛一個帘子，晚上放下來，就和爸媽隔開了空間。

晚飯後，金泉在家門口抽了一根煙，發獃好一會兒，叫上兩個兒子，拎著家裡唯一一瓶藏酒，瀘州老窖，去了西城區最偏僻巷子里的一處房子。

包子掉在地上，金海超哇哇大哭，直到回家，都沒敢跟父親說一句話。

人就是這麼奇怪的動物，年紀越大越無法看淡生死。

金家三個人都瞪大眼，「長生人？」

「崑崙開明北有不死樹，又叫龍血樹，割開樹葉和樹枝，有乳白液體流出，就是不死原液，垂死之人但凡有一口氣，喝了就能起死回生，吃了這個樹的樹葉，就能長生不死，住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崑崙的那個族群，就是長生不死的人。」

庄玉琳垂著頭，起先不說話，被催得急了才開口，「沒那麼說，他是想來看看俊兒。」提到已經沒了的大兒子，她紅了眼睛，眼淚緩緩掉下來。

桌前坐著一男一女，男的老實巴交一張臉，女的倒是眉清目秀，只是透著一股苦相，似乎是生活長期不如意造成的。

金老太太依舊維持著坐地筆直的姿勢，表情僵硬，看起來極其怪異。

四個男人一桌，還有兩個三十歲左右的壯年，很快就把桌上酒菜吃光了。

張半瞎瞥他一樣，「傻貨，說給你聽你也不懂，反正你們只要曉得，有人是真的不會老不會死的就行，我問你，你想不想過上好日子，天天吃肉，」他敲了敲鐵罐子，「還能給你家兩小子湊齊聘禮娶媳婦。」

要說這個房子的主人，也是斜塘有名的人物，這人瞎了一隻眼，人喊張半瞎，從沒見他工作過，整天遊手好閒，據說掃封建行動之前是干那個營生的，後來不讓幹了，但這人路子很野，經常有香港那邊給他寄錢寄吃的，所以過得比很多人家都要好。

他心怦怦跳著。

金海超兩手捧著包子，吃的時候漸漸走到了河邊。

金海陽站起來說：「我去洗把臉。」

金泉口氣不善地說，「我看你是老糊塗，不是心裏還惦記著他吧。」

「別多問，等會兒見著啥事都別開口。」金泉說。

到了張半瞎家，金泉拿出酒，張半和*圖*書瞎打開聞了聞，說好酒啊，從廚房裡拿出一盤苔菜炒花生，還有一個罐頭，打開裏面全是肉。張半瞎說：「你拿了好酒來，我得配點好菜啊，這個知道不，叫午餐肉，香不香，比炒的肉還香呢。」

眼前一片花白，意識陷入模糊……

兩人又爭了幾句，庄玉琳咬死就是他，金泉剛開始情緒不好，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什麼，問：「你不是說每隔幾年清明都會發現墓前面有人放了花和水果，會不會就是他？」

金海超這個時候只有四歲，聽見街坊鄰居評價他的父親，都說是「老實可靠」。

鏡子里的他，微微抬起頭，目光直透過來，嘴角慢慢地往上提，像是極其艱難地勾起，露出一絲獰笑。

金泉投了信，心情舒爽，路過饅頭店的時候，掏出一個角子買了個肉包子，分了一小半給小兒子，說：「慢慢吃。」

小時候不知道愁，也不明白窮是什麼意思，越是長大越能體會這種悲哀。

杜玉琳早已不見當年清秀的模樣，和附近的女人一樣，未老先衰，臉上皺紋不少，面色也不是很健康，臉色發黃。

他扣住別人的脖子，自己卻有種呼吸不上來，幾乎要窒息的感覺。

金泉喘著粗氣，臉色鐵青，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tm別想那麼容易就弄死我。」

金泉說：「他不是去台（哈）灣了嗎？怎麼回來了？他來幹什麼？是要接你走嗎？」

金海陽心想，就算兩位老人要走，也不該走得這麼痛苦和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