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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顏亂

作者:朵朵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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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揚之水

第二十八章 揚之水

花匠早有些心慌,忙答:「門口,一輛馬車上的老爺送的。」他結結巴巴,唯唯諾諾,心有餘悸地半伏著身子,生怕犯了錯誤要遭處罰。
朝廷之勢如箭在弦上,越綳越緊。黨政之爭眼看是避無可避,在京官員的陣營也壁壘分明,似乎這是一場豪賭,兩黨選一,勝者繼續官場得意,敗者一無所有。
老管家都忍不住揚起笑意,樓澈無奈只能笑著搖頭,只能在這片刻之際,窺得歸晚任性撒嬌之態,他怎忍拂逆,一笑作罷,再不論輸贏。
冷哼一聲打斷他的話,樓澈轉頭向左,「樓盛!」

「問錯了?」一揚眉,鄭鋶半眯魅瞳,笑問,「如何問錯了?」

「相爺在書房和來訪的官員議事呢。」從旁一招手,讓下人端來椅子,放在花院的庇蔭處,讓歸晚依坐,一邊可以小憩一番,同時還可以賞花為樂。
「相爺,」樓盛把手中小冊子拿到身前,遞在棋盤前,「這是南方舒家和近幾日京城情況的調查。」
「不敢。」笑靨不改,歸晚站在馬車前三步之遙,任由鄭鋶二月春風剪刀般的柔中帶利,她始終以笑待之,不軟不硬,不偏不倚。
同時,他對舒家產生了極大的疑慮。皇宮後院之事,自從鄭鋶親掌之後,消息極難打聽,而舒豫天在書房中所提之事,分明對宮中之事了如指掌。難道他在宮中也有內應?
「那又如何,結果已經這樣,即使現在查出死因,也於事無補了。」溫澤的口氣中藏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沒發現的怒氣,樓澈拿過桌上的茶一飲而盡,摺扇輕搖,看著窗外碧空蓮池。

本來不覺,被他一聲提醒,歸晚只覺得雙腿已近麻木,可惜這車轅是萬不能坐的,而周圍根本沒有可以歇腳的地方,輕搖頭,一臉怡然,「不累,多謝皇上好意。」
「不可以?」
明知她所表現的委屈作假成分居多,聽著她婉娩悅耳的聲音,心中某處軟了,有怒也散了一半,剩下一半郁在胸中。鄭鋶沉著俊顏,看著她帶著七分虛假的態度對待自己,越來越不喜歡這感覺,猶似霧中賞花,怎麼也看不真切。難道這份真切就如此難求?
這權傾朝野,卻時露清澈的男人……是她的夫君呢……
她非是為國,也非為民,只是心疼而已,怕樓澈這費盡心機,最終還是水映皎月,浮華一場,這樣的結局,又讓人怎能接受得了?夫君啊夫君,這一切到底該如何收場?
心中突然躥起一絲不安,歸晚停下腳步,站在路口,對著幾步前的花匠說道:「夠了,回去吧。」話音才落,她轉過身,驀然眼前一花,花匠竟然擋在面前。
罷了,罷了……
皇權,本以為已經被他架空的東西,如今正勢均力敵地和他做著抗爭,而那個皇權在握之人,似乎還愛上了歸晚。
夏日炎炎,人乏蟬鳴,田田荷葉,碧波紅蓮,偶過微風,輕起漣漪,蜻蜓嬉戲,點紅依翠,動靜相宜。
剛才還哆嗦著身子滿臉卑微的花匠,此刻面色如常,透著幾分嚴峻,開口道:「夫人,請前去細看一下吧。」口氣僵硬,哪還有剛才期期艾艾的樣子。
相府依舊,紅楓翩然。
「在。」
管家應了聲后,門外片刻杳無聲響,過了一會兒,半掩的門被徐徐推開,一個布衣青年走進房中,五官生得極清秀,可拼在一起,只能用普通兩字形容,最具特色是生就了一雙丹鳳眼,顧盼間現出優雅。一進門,躬身行了個禮,「叩見相爺。」
慾望,在接近權力時像雪球般越滾越大。引來太子的忌憚,甚至動了殺心,而那個在官場上混了兩年的少年先一步察覺到了危險,當機立斷,轉而輔佐當時的太后,為她出謀劃策。當太子病逝、太后專權時,少年已經從雛鳥變成了展翅的雄鷹。
「今天夫人見過誰?」歸晚有些心不在焉,他雖不動聲色,卻暗記在心。
樓澈微有訝意,南郡王和端王則有些興味。女子在席間的議論本是不合規範,除了少數地位特別崇高的尊貴女性,而這些女子在席間的話題更是謹慎。但此刻歸晚說話坦然,態度自然,因此三人都默然不語,等待後文。
朗朗笑聲出自南郡王之口:「樓夫人真是賢淑。」這一句也不知是贊是諷,歸晚含笑行了個萬福禮。
老管家和樓盛站在院口,等樓澈走出內院,兩人都是恭敬地低下頭。
有些煩躁,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剛才為何會斷然拒絕舒豫天的提議,只是直覺上排斥著,想到不能留歸晚在相府中,他就無法抑制的心痛;想到要把她送到那紅牆高瓦中,更是心如刀絞。
詫然地對上鄭鋶的眸,竟然看到受傷的神色一閃而逝,她折蹙柳眉,轉移話題:「皇上想要暢所欲言一番,歸晚站著答,才合規矩。」
舒豫天臉色稍緩,想起剛才在相府中的情景,輕聲一嘆,不再說話。
驚異於這個問題,樓盛抬起臉,沒有像前兩個問題一般立刻作答,此時有了些遲疑,猶豫再三,開口道:「是條漢子。」與士兵同作同息,不驕不躁,舉止有度,指揮若定,的確具備了名將風範。
當時那凄婉的一幕,猶似歷歷在目,太后喝完毒酒後,七竅流血躺在殿中,樓澈一步步踏下殿來,淬藍的衣袍,目如朗星,帶著天生貴族般的優雅姿態,唇邊一抹不明意味的笑容,睥睨眾官的高傲,何等的驚才絕艷。
「聽管家說,舒豫天出書房之時,看到歸晚,視若無睹,這樣一個人,連歸晚之美都難以撼動半分,怎麼會為送去那些美人所惑,那愉悅之態只怕也是裝的。此人心機比你我所想得更要深。」
「相爺,吏部尚書之死時機太過巧合,其中會不會……」樓盛低聲說道,伸手抹去頰邊的汗。書房地處幽靜之所,可這酷暑炎炎,熱氣不斷從外透進來,窒悶地讓人頭腦發昏。
聞弦知雅意,歸晚立時想到曾經清如水的那個少年,被皇上重用,在朝堂上嶄露頭角,漸漸佔有一席之位,雖然還不至於危害到樓澈,但是想起他入官場的前因後果,她還是難以抒懷。略一沉思,竟然忘記回答皇上的問。
這兩個故事早已爛熟于耳,即使幼童也能略知一二,樓澈皺起眉,笑中帶冷,自利眸中迸射而出,「美人計對當今皇上沒有用。」螢妃之事為鑒,鄭鋶根本就是善於演戲,而非是會醉於美色之人。
棘手難題被他話鋒一轉扔到自己的面前,好個狡猾如狐的皇上。
見他話音陰冷,怒顯于外,歸晚暗暗心驚,頷首道:「是皇上讓我回答問題,難道坦然直言也有錯?」受了委屈似的聲調,寸步不讓。今日佔了地利之優,她就不信皇上能當場發難。
樓盛默不作聲的上前兩步,緊跟在後。
「好一招奇兵突起……」看著院內美景如斯,樓澈感嘆出聲,「如此張冠李戴,掌握吏部,皇上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歸晚,你以為賭約是你開,結局也由你定嗎?」魅惑的聲音逸出輕抿的唇中,鄭鋶笑謔地鎖視著她,扇尖抵著車轅,「朕沒說停,這個賭就必須繼續。」
此刻未佔優勢,是因為他為她所惑嗎?以扇柄支顎,鄭鋶靜默半晌,怒氣漸斂,眸復清睿,「既是如此,那賭約之事就作罷。」
官員時常拿他與樓澈相比,樓澈手段也算狠辣,但是喜歡以己之力折人;而管修文則不同,凡是擋于眼前之人,盡皆摧毀,不分敵友,有時甚至可說是卑鄙。朝中之人一時難以分辨這有師徒名分兩人的關係,皆是不敢在外多言,也就造就了管修文變本加厲的冷酷手腕。
知道他這句「漢子」里包含了許多意味,樓澈微微一笑,如夜沉眸掃過他,「林家世代忠良,最得皇上信任,這個時候,沒有戰事的預兆,他卻守在邊關,這可真有意思了……」
不動聲色地繼續利用舒氏,樓澈顯得萬分小心,暗暗警惕各方的動靜,按部就班地進行部署,等著朝廷風雨的來臨。
如今的一切都是他親手得來的,沒有任何人的幫助,即使別人在背後譏諷他「狡詐如狐,陰毒如蛇」,他也置若罔聞,付出一切,換來的是傲視天下的姿態。
聞言,鄭鋶微一怔,這才體會到這女子的可惡,笑裡藏刀,處處拿捏七寸之脅,偏見她此刻沒有任何偽飾地狡黠一笑,媚如絢陽,他心中怦然一動,頃刻間啞然。
冷哼一聲,鄭鋶不置可否,睨鎖著歸晚,停頓片刻,問:「你以為……今日在相府範圍,朕萬事不能張揚,所以處處受制?」
天下……
「領路,我要去看看。」歸晚柔聲道,放眼四顧,看到玲瓏、如晴、如明三個丫頭在院中打點,井井有條,心定不少,衣袖輕折,隨著花匠向門口走去。
心頭一震,舒豫天明白他是說得到就做得到,心裏有些不甘,還想再說,樓盛已經走上前兩步,完全擋住了他說話的機會。沉默了一會,他掙扎再三,哀聲一嘆,只得放棄。
心如明鏡,突然明白了。
從她悠淡的明眸中映出自己狂妄的神態,鄭鋶越發感到心如火燒,與其聽到這種答案,還不如繼續看她虛與委蛇,那樣就不會像此刻一般,放之不得,又不得不放。微眯的瞳中暗色幽深,淡然但是綿長的情意糾纏著痛苦,連他儒雅自如的笑都摻進些苦色。
這一筆賬,歸晚心中自是清楚,悠淡吟聲道:「皇上就有必勝的把握?就算勝了,也必要付出慘重代價,江山可是皇上的,稍有損傷,最心疼的,還是皇上吧?」
敏銳過人的洞察力,不懼不畏的膽識,談笑風生間置人于死地的手段,運籌帷幄的謀略……幾乎所有成功應該具備的條件,他都具有了。
輕偎著他,心頭踏實,歸晚笑而不答。
大門處已被人群堵得水泄不通,家將們見夫人到來,特意打開右側偏門,讓兩人通過。花匠繞到右邊,人流稀少,喧嘩之聲也漸輕,歸晚凝眼細看小道,恍然發現這是第一次碰見弩族耶歷的地方,因為此處是京城中心,附近的府邸都是達官貴人的居所,所以特別僻靜。才踏進小道,就瞥見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道邊,樸實無華,但是車前的駿馬蹄白如雪,高大巨碩,分明是難得一見的寶馬。
和-圖-書歸晚在他懷中淡淡地笑。于責任,明知他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她還是做了規勸;于感情,她也只能福禍相隨,不離不棄。從今以後,再也不趟這一波渾水,天下該如何就如何,剛才已經把自己能做的都做了,再也不必負擔任何不屬於自己的心理包袱了。
官場如海,沒有界限,他的主子到底要走向何方?
「讓管家挑幾名美女,再選些珍寶,送給舒豫天。」睜開眼,樓澈一手支頰,現出一種高位者的清貴之態。
把手中的補湯依次放在南郡王、端王、樓澈面前,歸晚回身,淡掃端王一眼,「王爺如此辛勞,歸晚稍盡心意,送些消夜來。」
「皇……皇公子。」旁邊不知何人出聲,橫插|進小巷的空間。鄭鋶倏然清醒,唇略偏,在歸晚的頰邊,輕吻而過;再俯首相望,看她面有痛色,手鬆開鉗制。
手離簾只有一寸之距,黑簾忽動,波皺而開,從內被人撩起,歸晚微訝地看向車內。
雅緻的裊裊笑語隨之淡消。
書房靜謐地落針可聞,樓澈坐在桌前良久,倏地逸出一聲低長的嘆息:「這麼說,始終沒有動靜?」
點頭相和,老管家將疑問堵在心間,夫人是相爺的掌中寶,下人只有盡心伺候,不敢多加干涉。
七月酷暑,六部之一的吏部尚書突然暴斃。死訊傳出未到三日,原來的吏部侍郎接替尚書之職,鄭鋶同時宣布管修文為吏部侍郎。原吏部侍郎是個生性懦弱之人,本就對黨政之爭搖擺不定,此刻面臨如此嚴峻形勢,對吏部之事更是不敢多言,以養病為由暫避鋒芒,管修文這個新任的侍郎名正言順地接掌了吏部的實權。
「是的,根據調查,弩族的確沒有任何開戰的跡象。」
房中一片安靜,歸晚看三人都專心地品著參湯,朦朧煙氣中,又似各有心思,妙目顧盼,啟唇道:「趁著閑暇,我講個故事聊以一笑。」
「沒想到皇上還記得那玩笑話。」狀似無辜地吟然一笑,她打定主意要賴個一乾二淨,此事只有天知、地知,皇上與自己知,沒有第三者佐證,她偏說是玩笑,他又能拿她如何?
「端王過謙了吧,要知道當初可是你大力提攜他,才會造成今日之局面。」樓澈笑笑,反諷道。
扇骨搭上手腕,一縷縷的清涼,歸晚縮回手,雅笑如菊,輕抬起頭,眸光斜睇著鄭鋶,撞上他隱晦莫測的深瞳,忙巧妙地移開視線。
跟隨在外的老管家命丫鬟把茶奉上,樓澈與他寒暄幾句,舒豫天不卑不亢,應對得體,說話謹慎圓滑。
獲得自由,歸晚急退後一大步,侍衛們已經在馬車周邊圍成圈,當首的一個幾分焦急地看著鄭鋶,張著口又不知如何說。相府門口的喧鬧聲輕了,久未聽見報花名,圍觀的人群已經開始散去,不一會兒就會有人路過小巷,如此情景,該當如何?
暗怒於心,心中疑惑頓起,歸晚輕喝:「放肆。」相府的下人哪敢如此大胆,平日府中打點都交給了處事圓滑的玲瓏,除了貼身服侍之人,其他奴僕她都不甚了解,今日來人眾多,難道他是混進府中的?正想著,歸晚瞥向道口,發現黑影簇簇,道口似乎有人守著。自己果然掉以輕心了,只想著追究送花之人的身份,對相府的下人又未提防。看此情形,馬車上的人身份必是尊貴非常,情不自禁讓她聯想到一個人,可是那人應該在御乾殿上,而非是相府後側的小巷。
「他雖然武功高強,但沒有領兵作戰的才能,」見歸晚嗔然的嬌態,樓澈輕怔,誰都無法想象,即使成婚已經三年有餘,每見她如此宛若天成的笑,他依舊為之怦然心動,似乎有此已經萬般滿足了,「他的才能在於能取代朝中任何人。」
京中的局勢依然是僵持不下。皇上提出的「中書院」變革沒有絲毫進展,而以六部為基礎的樓相一黨也積極活動著,除了加大在京官員中的影響,樓澈還同南方的地方官員建立聯繫,鞏固手中權勢。
「其他人這個計謀實施不了,但是對相爺來說,卻並非不能為之。」舒豫天說得氣定神閑,似成竹在胸,「請相爺先聽我說兩個典故可好。」
鄭鋶,從不知道他隱藏得如此之深,在他全力對付太子之時,想必他在一旁冷眼相看吧。隱晦之深,讓樓澈打從心底佩服不已。
歸晚壓下心頭的慌張,把手指放在唇邊做比,這丫鬟也頗為機靈,閉嘴站在歸晚后側。此時內房中也是一陣沉默,似乎討論到了僵局,一片沉寂中含著刀光劍影的殺氣。
「依相爺的意思,舒氏棄之不用?」
幾人調侃似的談著最近朝廷中的大事,有的是官員的調遷,有的是改制的動向,三人侃侃而談,倒似多年未見的好友。歸晚心中清楚,在一年之前,樓澈與端王還是政敵,此刻能同坐一堂談笑,一方面是形勢所逼,另一方面也有利益結合的意思。看來官場中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這句話真是一點都沒錯的。
成為太子幕僚是順理成章的事,而自己就成為他貼身的護衛,看著他一步步接近權力中心,看著他從一開始的緊張變得日趨老練。
聽罷,端王面色稍沉,犀眸盯著歸晚。南郡王卻是一副沉思的模樣,房中人都聽出了歸晚的話中含義,一時沉吟,似觸動心懷,又似被道破心機。
沒有動用林瑞恩,難道皇上另有所憑?是京城提督司?還是羽翼漸豐|滿的管修文?
而如今,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夕間化為泡影……
一年之前的那場楓山之變,管修文指正本可以脫罪的端王,還害他削爵抄家,當時心中就憋了一肚子的火,想不到縱橫官場多年,居然栽在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子手中。而那之後,管修文就被編入皇帝的近臣一派,兼且他心狠手辣,不念情面,任何手段都能使,朝廷內人人避之,誰都不曾想到當初那個清澈如水的少年狀元居然會變得如此可怕。
「他可以,難道朕就不可以?」乍見她想要逃離的模樣,他為之氣結,顧不得時間與地點的不適宜,也不在乎貼身侍衛因為他的反常都愣在當場,舉止無措;他只是狠盯著她看,要從她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似的,旁無他顧的專註,雖狂猶痴。
心中所想被一語道破,歸晚坦然淡笑,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皇上為人深沉,難以估測,這方面很難下手。」擺擺手,將這一計謀輕言否定,樓澈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
樓盛心悅誠服地低下頭,「是,我這就安排舒氏的工作。」
相府熱鬧非凡,門口車水馬龍,摩肩接踵,人頭攢動,惹來周圍的民眾爭相觀看,一盆盆的花卉往府內搬運著。此時正當春末夏初,紅英將盡,花園頗顯寂靜,只有芍藥或含苞欲放,或爍爍盛開。花連花,葉連葉,有如冠,有如碗,有如繡球,一種花卉,伴著萬般花香。故而此刻各地運送而來的花,只有一個品種,即是芍藥。
「是,」管家跟在他身後,向議事廳走著,「聽說是過路馬車上的老爺送的。」
這樣的鍾靈毓秀,他心生羡慕,又想得之。
和端王已有過熟面之緣,而端王之左上首所坐之人,年近不惑,儀錶堂堂,唇上細密的鬍子,把他襯出一股成熟魅力,身材魁梧,眸如利鷹,穩健中透著英氣,即使不言不語也自有一種領袖氣勢。
半年之後。
他是最早跟隨樓澈的人。
舒豫天完全怔住,似是沒有料到會是這樣的結局,「相爺,您再考慮……」這樣一個難遇的好機會,照樓澈的性格應該不會拒絕這個提議,為何……
「既然要坦然直言,那麼今天我們就暢所欲言一番。」臉色緩和,鄭鋶用扇點點車轅,「不累嗎?還是過來陪朕坐坐吧。」最後一聲滿是柔意。
記憶中,在太子府那時,樓澈還只是個半大不小的孩子,生得清秀俊美,眼光清澈如水,第一次見時,還以為他是太子府中公子,後來才知道不過是個食客,地位低下。
幸而今日有南郡王在場,不時出來橫插打趣,才圓了這個場。三人又開始謀議起朝廷大事,說到了今日皇上暗遣林瑞恩調兵南上進京,必有后謀,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正經以對,房中氣氛頓時沉悶緊張起來。
「莊子一生窮困潦倒,楚王仰慕他的才華,派使臣用重金邀請他做官,他回絕說:『我寧願在污濁的泥水之中遊戲自樂,也不願為當權者所束縛,我終身不願為官,讓我的精神得到快樂。』莊子的好朋友惠施卻經不住富貴的誘惑,去魏國做了宰相,莊子要去看他,有人向惠施挑撥說:『莊子想來代你做相。』惠施很恐慌就在國內搜查莊子三天三夜。莊子知道了,對惠施說:『南方有一種鳥叫鳳凰,鳳凰從南海飛到北海不是梧桐樹不棲,不是竹子它不吃,不是甜美的泉水它不喝。一隻貓頭鷹找到一隻死老鼠,以為鳳凰來搶,對著飛過來的鳳凰大叫一聲!』」玉潤清澤的聲音娓娓道來,本是耳熟能詳的故事又有了另一番滋味。歸晚笑看三人,他們處心積慮奪來的權勢,到底是金?是銀?是珍寶?也許在某些人眼中,只不過是死老鼠而已。
「議事完了還坐著幹嗎呢?」書房門被推開,灼熱的光線隨之而入,樓澈睜開眼,在光暈中,看到歸晚走了進來,清脆的聲音帶給他一絲平靜。
目前的形勢不容她拒絕。相府門口人聲嘈雜,高聲喊叫未必有用,如果馬車上之人真是她所猜的他,難免要平地生波,徒惹是非。如此權衡之下,歸晚撫撫鬢邊散發,重新轉而向馬車走去。
「夫人當真洒脫,拿死老鼠和權位相提並論……」端王乾笑兩聲,沉聲道。
輕嗯了一聲,歸晚不置可否,默默地在院中等待著,這一等,直等到日落山頭,華燈初上。書房門終於打開,魚貫而出幾個錦衣玉帶或老或少的官員,都是一臉肅然正色,走出房門之時,還在互相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什麼,幾人瞥到院中有人,探眼而望,見到簇花而坐的歸晚,無不露出驚艷之色,隨即想起什麼似的,臉色都是微微一變,轉過頭去,低頭而行,往院外而去。
房中安靜了,樓澈看著樓盛半帶威脅地「送客」出門,房中只留下他和-圖-書一人。
緊閉雙眸的相爺到底在想什麼呢?
顯然對樓澈如此直接的態度有些詫異,舒豫天微怔,隨即一笑:「相爺,既然皇上打亂我們的陣營,我們完全可以仿效。」
搖搖頭,歸晚綻開笑,「在花園坐久了,這花香熏得我直犯困。」
左手上捏著一顆黑子,很隨意地丟在棋盤上,落得一聲清響,樓澈接過小冊子,潦潦翻了幾頁,驀然停手,視線膠著在冊上。「送去的東西怎麼樣了?」
歸晚走在園中,看著奼紫嫣紅的一片,暗嘆著如此美景,似入仙境。眼光四瞟,忽見門外又搬進一盆艷到極致的花,仔細一看,竟是牡丹,她微愣,走上前,花匠停下手,尷尬地看著歸晚。
「不收,那就說明他另有所圖。」如果不收,就證明一點,舒氏所要的,遠比金錢地位更多。
雖然知道歸晚並不孱弱,卻總是不自覺地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如今時局不穩,只有這一座相府,似亂濤中的方舟,任憑外界如何的明爭暗鬥,這裏永遠鳥語花香。他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換來的不過是一隅的安逸。晨曦初現,看歸晚對鏡梳妝,院內院外,看歸晚笑語流連。一生醉於權術,只有他知道,權勢得之不易,去之卻在頃刻之間。
夏意漸至,染了滿城的翠綠,如往年一般,東南風一起,即為京城帶來了勃勃生機。而今年,這昂揚的翠色中卻多少摻和了其他斑斕色彩,真可謂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歸晚……」
仔仔細細地把同一頁看了個遍,樓澈合起冊子,「這舒氏還真是個難題。」
「相爺本來掌控六部,捏著朝中命脈,即使與皇上不合,皇上顧忌太深,不敢奈何,這是相爺至今為止的優勢。而吏部尚書一死,形勢大變,現在的尚書在其位而不管其事,真正握權的是管大人。管大人雖名義上為相爺的門生,但是心卻偏向皇上,」頓了一頓,探看樓澈的臉色,似乎並沒有惱怒之色,舒豫天安下心,滔滔不絕地分析,「六部因此而不能連成一線,相爺的權也出現了裂縫。吏部對別人來說,或許一般,但對相爺來說,卻是重要至極,不是嗎?」
他寵之愛之的女子,他怎忍她受半點委屈?
滔天權勢,隻手遮天……換來的,原來只是她……
奮鬥了這麼多年,除了權勢,他還得到了什麼?
這話傳進耳中,猶如平地驚雷,歸晚沁出冷汗。不多想,伸手用力一推門,「嘎吱」一聲,打斷了房中人大逆不道的言論。房中三人都是微震,滿含殺氣地轉頭看向門口,待看清門側人影,一驚,一疑,一詫然。
記憶如潮湧,心思翻滾,樓盛慨然無比,錚錚漢子也驀然多了一聲嘆息,默默等待著樓澈的最後決定。
才走出議事廳,寒涼襲面而來,全然沒有剛才房中的溫暖,歸晚仰首看向獨掛空中的鉤月,半晌沒有動作,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轉頭,樓澈已近在眼前。
「聽說今日有人送過一盆牡丹?」沉聲問道,樓澈淡笑里含著肅殺。
「夫人,主人請你過去一敘,請夫人不要為難小人了。」花匠低頭,又是一副謙恭卑微的小人模樣。
這時時飄過的笑聲,是掩在朝廷爭鬥后的平靜,還是虛幻一場的榮華?
「樓澈本是權術之才,誰知也會如此死腦筋,」舒豫天看看對方,續說道,「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最初他的確把這隨口的賭約當成聊以一笑的消遣,誰知就在他拋之腦後時,又在宮中遇見了她。看著她陪他獨坐冷風中自得其樂,明明暗恨在心,臉上卻擺著甜美的笑容,那表裡不一的功夫,讓他多麼的熟悉,似乎在鏡中看見了自己,驀然發現,她怡然自得,恣意自處,有著翱翔于蒼穹的飄揚,融于俗,又脫于俗。
「手上長了惡瘤,應該先行割除,總不能等糜爛全身吧?朕可不會因為捨不得一隻手,壞了整個身體。」
「嗯?」
樓盛簡單地答了一聲是,垂首恭立的姿勢不變。
「沒事,裡頭鬧了點,我出來散散心。」轉眸一笑掩飾而過。
淺淺一笑啊……
解下頭上飾物,任由黑髮鋪瀉,歸晚煙波流轉,「看來夫君對芍藥真是情有獨鍾。」這胭脂點玉是芍藥名品,今日送到府中不少。
「這個……」額上現出汗光,老管家支吾以答,「夫人離開過一會,也許只是到門口去賞花……」
一直以來,他都防範著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鄭鋶所依憑的,除了京中的部分近臣,就是這軍中砥柱,這回,沒有把林瑞恩調回京,是因為另有所圖,還是惑人耳目?
「舒豫天?」輕呢一聲,這才記起這個名字就是南方舒氏的當家人,樓澈折起眉,半晌之後,說道,「派人繼續監視林瑞恩的一舉一動,還有,調查一下南方舒氏家族的情況。」
腦中不斷翻滾著自己這些年來走過的路程。在太子府中,他不分日夜地攻讀聖賢書,外院之中,還有一潭被他洗筆染青的墨池,每日與書為伴,在寂寞中學會如何爭權。朝堂外,一段長長的官道,他徐徐走過,看百官低頭哈腰,一言一行,決定朝廷動向。
「是。」歸晚簡單地應了一聲。雖然這是心中所期望的結果,但是成功來得太快,幾乎沒有波折,讓她心生疑竇,還略有些不安,總覺得對方的目的遠不止此。
全天下只有一個人敢在今日送來花中之王……好一招攻心為上,既想動搖他的信心,又想借花警告他,芍藥再珍貴,也在牡丹之下。
「同一個問題,你拒絕朕兩次,難道朕的好意,你就如此不屑?」他的恩惠,天下人俯首相望,偏她雖是笑顏相待,卻實則拒之千里。
這兩個字有著何等的誘惑性。隻手遮天的權勢,掌握命運的力量,這些都是他隱隱期盼的東西。近十年在宦海沉浮,一次次與死亡擦肩而過,這不見刀光劍影的朝廷爭鬥,比之戰場的拼殺又不知兇險了多少倍。
對鄭鋶這招不得不贊一聲,如此手段,不但出乎眾人意料,還有驚人之效。
「第一個,是勾踐卧薪嘗膽,以美人獻吳王夫差而復國的故事;第二個,是秦時呂不韋,以歌姬嫁秦王異人,權霸朝綱的故事。」
聽到這個名字,樓澈酒杯觸桌,厭色淡浮。當初在府中就覺得與他有無法消弭的鴻溝,如今果然驗證了想法,此子手段狠辣,做事果斷,儼然又是朝中後起之秀,此刻雖然氣候不足,假以時日,必成大患。而對於他,最讓樓澈厭煩的,並非是他日漸雄厚的實力,而是他的眼神,澈如水,又帶著痴態。
各人心思兜轉,樓澈始終一言不發,握著歸晚的手,牢牢地不肯放鬆。歸晚站起身,環視一圈,「歸晚不打擾諸位了,失陪。」回頭深望了樓澈一眼,等他手鬆開,她恬淡微笑,蓮步乍移,向議事廳外走去。
歸晚不置可否。南郡王卻笑著開口:「莊子之舉固然脫俗之致,夫人的故事更是深刻動人,本王受教了。」
從弱冠之年,就懂得如何去保存自己,如何去消滅對手,在生存中磨鍊出種種手段和智謀,成為他的本能。
「一個人,」看著醇色在酒杯中晃悠,樓澈說道,「今日得了一個對我大有助益的人。」
「是不敢?還是不想?」視線在她身上兜轉,留神她的每一個神態,靜靜瞧著光影在她身上流連,還有那在風中颯然輕靈的神采,一一納入眼中,再三回味。手腕半轉,扇指一處,示意她坐下,「站著豈不疲累?來,陪朕說會兒話。」
當前來賀喜的人流踏破門檻之時,他發現那少年開始變了,時不時嘴邊掛上笑容,笑如春風,眼中的清澈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如幽潭。
她這一笑真如撥雲見日,說不盡的風流雅緻,樓澈默然地看著她洗盡鉛華、長發飄飄的隨意美態。
「看來朕對你的縱容……已經出乎朕的意料了,」鄭鋶自嘲似的笑語,「但是這其中的代價,你可不一定承受得住,歸晚……」最後柔聲輕呢,魔咒般的出口,他揮袖折返,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黑色帘子一撩一落,擋住了車外的視線。
樓盛點點頭,走上前,站在棋盤左邊,把手中小冊子掩在身後,只有在這裏才能看見相爺誠摯的朗朗笑語,何必唐突打擾。
十五歲狀元及第,當時幾乎成了京城的轟動。
「你說他收了美女和珍寶很愉悅的表情,」樓澈撥動著棋盤旁散落的棋子,似在考慮著什麼,忽而一笑,「在你眼中,認為夫人美不美?」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經不自覺地跪倒在殿上,也是從那一刻起,他忠心耿耿地護衛這個主子,站在他身後,看著他步步高升,平步青雲。
「相爺,如果他不收呢?」
「如此人才怎能不用,」樓澈站起身,掃一眼碧翠搖曳的花園,「能用則用,舒氏一族各類人才輩出,與其給別人用,不如收為己用,但是對其必須防備三分。」當務之急,要先把權勢穩固,他和鄭鋶的權利之爭,京中官員的立場到這地步已經很難更改,這種時候多一個助力,無疑是多了一分把握,至於這助力有朝一日是否會成為威脅,還是等到與鄭鋶之爭后再作考慮。
自那場密談之後,樓澈對舒豫天多出幾分戒備,但並未採取任何行動,原因無他,此刻分出精力與人手來對付舒豫天是非常不明智的,會直接影響到相府的實力,況且對付舒豫天容易,要剷除在南方根基穩紮的舒家卻並非易事。
議事廳雖然燈火通明,此刻偏是寂靜無聲,從廳中透出的光線照著曲徑通幽的院子,隱帶了幾分詭異。胡思亂想著,歸晚已經繞過小道,來到議事廳門前,揣著幾分琢磨不定的心思,她輕推門,想不到門竟應聲而開,露出一道縫。歸晚略驚,想不到進入密談的重地竟如此簡單,復又轉念,想起這院中也不知藏了多少個侍衛,這關門之舉也倒顯得無聊,如此虛掩著門,還可以顯得光明正大,無不可告人之舉。
巷子的另一邊,早已牽出了幾匹馬,侍衛們動作迅速地上馬,馬車夫揚鞭,馬車轉了個方向,車輪的骨碌聲伴著陣陣馬蹄聲,漸行漸遠。
宦海沉浮多年,他早已洞察世間百態,未及弱冠時中狀元和圖書,後為太子獻策,再經歷太后獨政,這些可並不是靠運氣。
「相爺是為吏部之事而煩惱嗎?」房中只留下三人,舒豫天瞥了瞥門外,思之再三,才開口。
「夫君在想什麼?」繞著廊道,已經走到了房門口,歸晚偏首看著樓澈。
這個事件拉開了天載四年黨派之爭的序幕,后史把它稱為「翰林上書」。有後代歷史學家指出,這個事件僅僅是把幾年來小範圍的黨爭拉到了一個大舞台上,同時,這也是皇上與樓澈的第一次正面交鋒,都有著試探對方的含義。而那個翰林小吏和工部官員,僅僅只是這場交鋒的開路先鋒而已。
必須步步為營,才能守住一切。
長期生存於鬥爭之中,樓澈早已習慣了陰謀的氣息,只是這一次,沒有任何預兆,他卻感到了危險的氣息……
「可惜他敗相已現,看來我這邊也要輸了。」
歸晚飛快地在腦中盤算,想不到當日信口雌黃的兩年之期僅剩半年了……
「好,好……」又拿話來將他,眼前的女子看似柔弱,字字珠璣,句句尖銳,讓他恨得直咬牙,偏偏又蘊著一絲莫名的不舍,「好一張巧舌如簧的嘴。歸晚,你如此鋒芒逼人,不怕朕狠下心來毀了你嗎?你真當朕會無止境地縱容你?」
第二日,又有工部官員彈劾那翰林院小吏,指出他在翰林院其間,為先皇所編寫的史書中用意不良,有褻瀆先皇的險惡用意。頓時,翰林小吏從原告淪為被告。朝堂之上,兩派人爭論不休。
「夫人……夫人!」老管家夾雜著焦慮的蒼老聲音隔牆飄來,倏遠倏近,歸晚聞之,卻若天籟,解了她眼前的窘境。巷角隱藏的侍衛紛紛現身,向著馬車靠近。
「不行。」臉上痛苦掙扎的神色全消,樓澈低頭看向舒豫天,恢復了俊雅之態,聽似溫澤的口氣中卻帶著斷然的拒絕。
空氣異常的壓抑,流動著炙熱的氣息,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樓盛緊握刀柄的手心沁出汗,卻依然沒有聽到樓澈的任何一個指令,心下一凜,轉頭看向端坐在書桌前的人。
室內本有所冷寂的氣氛在這一笑之下消弭,端王和南郡王賠著笑,兩人心中俱是一凜,隱約猜到歸晚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偏偏她談笑自如,狀似無意,卻隱隱影響了氣氛。
馬車向西,在落霞餘暉中,漸漸消失……
歸晚背過身,向著巷口走去,手腕依然有些痛楚,拉起衣袖,露出一截皓腕,大塊的紅印清晰可見,邊緣處甚至泛紫,輕柔地撫了撫,她鬆了口氣,皇上的脾氣本已是難測至極,今日更見張狂,乍怒乍郁,起起伏伏。
南郡王從進門便盯著她,但見她仙袂乍飄,靨如春桃,像傳聞中一般,是萬里挑一的絕世佳人,更難能可貴的是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高貴自如感。注視了她一會,忽瞥到樓澈不悅之態,眉宇間微顯怒色;喑啞間,他又深看了歸晚一眼,果然樓澈的面色更沉,南郡王忙把眼光移開,低頭喝了一口還有些燙的參湯,內心偷偷暗笑,想不到樓澈居然會露出這麼明顯的情緒,其實他歲數和樓夫人相差一倍有餘,更何況家中已有愛妻。
本是一室的暗流涌動,陰謀奇詭,在裊裊熱湯的乍暖間消于無形。剛才隱帶煞氣的端王也低下頭,喝了一口熱湯,眼睛在樓澈歸晚之間打了個轉。
內院中,丫鬟家僕笑容依舊,沒有經歷過磨難,他們堅信著,只要有樓澈在,相府的天就塌不下來。
「嗯?」
歸晚抬首注意到樓盛站於一旁,雖然帶著淡笑,但是手放身後,有些緊繃,心知他必有要事彙報,斂起濃濃笑意,站起身,嘴中說著下棋費神,帶著兩個丫鬟遠遠離去。
倏地睜開眼,樓澈向窗外看去,樓盛和舒豫天都是一驚,同時順他的目光向外望。蔚藍無雲的天,碧翠搖曳的花園,到處瀰漫著夏日里獨有的濃鬱氣息。
鄭鋶手中之扇點向車轅與馬車連接之處,堪堪可容一人,如果坐上去,就與皇上並肩了,歸晚婉拒道:「謝皇上,君臣之禮不可廢。」
「玩笑話?」驟然升高音調,鄭鋶凜銳之瞳掠過寒芒,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在看到她急欲撇清關係的一瞬間,腦中某根理智的弦應聲而斷,胸口騰起怒火,面色頃刻陰冷,「夫人把這當成玩笑話?」
「還有?」歸晚揚眉。
「相爺不是說,如果收了這些,就可以起用舒氏嗎?」樓盛把心中疑惑說出。
慢慢站起身,樓澈踱到窗前,暗色中,藉著微薄的月光,看見滿院的芍藥花惹人愛憐地在風中搖曳,姿態裊娜。
離馬車僅兩步之遙,動靜全無,歸晚心下猶豫,回頭一看,花匠竟也不在了,小巷中,只留下她和馬車一輛。巷中不斷有風拂過,正逢五月,陽光明媚,空氣中縈繞著淡淡花香,偏是這雅緻的寂靜中帶著一絲不可預測的變數。她思索再三,上前半步,伸手欲去掀簾。
白起黑落,轉眼一盤又分勝負,如晴如明掩嘴而笑,歸晚撅起嘴角,十指張開,在棋盤上一抹,囔囔道:「又輸了,不玩了。」棋盤上黑白兩子混在一起,面目全非。
果然是個人才,把形勢分析得滴水不漏,樓澈自如地輕搖扇,淡然道:「有什麼好法子,你不妨直言。」
得一人,得其家族原來是這個意思。最後一口羹入喉,歸晚抬起頭,看著樓澈,本欲把今日之事告訴他,眼前看來,不是時機,心中嘆息一聲,罷了,罷了。這朝中矛盾本已激烈,何苦再添上一筆,他與皇上真要嫌隙更深,這平靜的日子只怕也過到頭了。
這半年中,先是北師進京,接著南軍北上,兩軍實力相當,又不能在京城長久相持,最後只能不了了之;然而經此僵局,皇上不得已為端王平冤,洗去「楓山之變」的嫌疑。從表面看來,樓澈佔了上風,先是讓北師無功而返,后是逼得皇上讓步。可是仔細一想,在這其中,樓澈政盟點滴便宜都沒佔到。為了制衡皇上的軍事力量,調動了南郡的守備力量,北師所用由國庫負擔,而南軍所用,卻是南郡負擔,此消彼長,一郡之力怎能與一國抗衡?而端王明升暗降,大權旁落,有名無實。因此半年來看似表面風光,其實兇險非常,一不小心,萬劫不復。
「皇上問錯了。」
「相爺。」樓盛低喚一聲,看著樓澈漫不經心地掀起眼帘,「剛才,我看見那舒豫天徘徊在相府之外。」
心失跳一拍,忙不迭頭往後仰,極欲避開他的索求,未被擒住的手抵在他的胸口向外推,誰知他紋絲不動,躲避不過,已近在咫尺,熾熱的氣息在呼吸間變得濃濁。
「不可以,因為你不是樓澈。」手腕被他攫住,炙熱的感覺從腕處蔓延而上,隱隱生疼,她忍著,口氣分毫不示弱,透著如許傲氣。
「何必多禮,請坐。」樓澈淡淡一笑,親切地招手,示意他在賓客之位坐下。
「相爺,」老管家站在書房門外,謹而慎之地報告,「舒豫天求見。」
「這個家族人才輩出,行事縝密,不出幾年,就在南方嶄露頭角,前景可觀。」
「等久了?」執起她的手,慢慢向花廳走去,「用膳不必等我,小心身體,別把自己餓著了。」
唇畔略帶苦笑,忽聽得端王一陣朗笑,隔著門都能想象到他的狂態。耳邊隻字不漏地聽見他說道:「樓相,你那得意門生倒得了你幾分真傳啊,手段作風都不下於你,現在可是皇帝的一條忠狗了,不但狠咬了我一口,現在好像還想咬你這恩師啊。」
此後一月,舒氏為相府所用,果然如樓澈所料,用舒氏一族裨益良多,在京中活動、拉攏官員、傳遞信息等等,行事周密,處事小心。無論在人、財、物上,舒氏的資本都非常雄厚,起到了事半功倍之效。
意識到不能久留,鄭鋶邪佞之態收起,郁色暗藏於深瞳中,看向歸晚,薄唇成線,微微勾起成弧,精芒掠眸,隱含殘冷。
「哦?」提起一絲興趣,樓澈坐正身軀,「有請。」這個時候前來,想必是有計策要獻,他倒想看看,舒氏到底有什麼樣特殊的能耐。
朝廷之勢已經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樓府外院官員進出議事,緊張忙碌;而內院之中,卻依然是歡聲笑語,不解憂愁。
深秋露濃,寒意侵身,薄涼陣陣隨著議事廳門的開啟衝進房中,位高權重的在座三人不約而同看向外,歸晚已經接過丫鬟手中托盤,踏進廳來,淺笑吟吟,微風熏人,眸光一轉,仔細地將房中打量一圈。
樓盛頭腦一片空白,茫茫然中,突然想起了很多本應該忘懷,卻最終丟在記憶深處的陳年舊事。
以不變應萬變?
「整個京城都在朕的掌握下,相府今日的風光能持續多久?南郡王兩月之前已經回封地了,端王雖然平反,但是官降兩品,大不如前。難道你認為樓澈聯合了這兩人,能贏?」
杯盤交錯,看見樓澈兩杯酒下肚,歸晚暗訝,放下玉箸,問道:「夫君今日心情這麼好,是碰到什麼喜事了?」
「是,林將軍駐紮邊關,近一個月來,只有小部分兵防調動,屬正常範疇。」樓盛站直身軀,一絲不苟地回答著,半邊臉上可怖的傷疤隱藏在陰影中。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歸晚略有詫異地抬起頭,發現樓澈眉宇高揚,很高興的樣子,微微的,還有些害羞似的,忍不住,她笑出聲……
開門見山,也省去了猜測心思,樓澈坦言:「不錯。」
車上人忍不住一陣笑出聲,好半天才忍住笑:「不用急,豫海那邊似乎也不盡順利,是贏是輸還沒有定論。再說了,你們個人輸贏又有什麼關係,最後得益的是整個家族。」
「拿這話激朕?你以為同一個辦法能在朕身上用兩遍?」
抱起她,放在床上,為她蓋好綢被,看著她閉上眼帘,直到呼吸平穩,現出酣甜熟睡之態,他才定下心,落一吻在她頰邊,淺言低笑:「這胭脂點玉哪裡說的是芍藥。」戀戀不捨地再三望之,這才又起身,走出房外。
「朕對夫人思之如潮,夫人卻對我避之大吉,真是讓朕魂逸神傷啊!」鄭鋶慵懶地依著車壁,紙扇輕展,有一下沒一下地扇著,平日對著大臣們的儒雅溫和全然不見,不羈之態盡顯和圖書
「沒了這隻手,朕也會找另外的手代替,這天下間,難道會沒有人能代替樓澈?」諷刺歸晚的天真一般,鄭鋶講得輕柔無比,隱透陰寒。
「你——想——死——嗎?」樓澈咬牙一字一句吐出,手中無意識地用力,克制著滔天怒火。
朝上太平盛世,朝下明爭暗鬥。
樓澈慵懶地靠著椅背,眼輕闔,似已睡著了,樓盛卻紋絲不動,默然地等待著。
在別人都感覺不到任何異樣的狀態下,樓澈卻浮起一絲淡淡的笑,只有他,似乎聽到一陣悅耳至極的笑。
樓澈聞言低笑,笑意卻未傳進眼底,「貪財者不嫌錢多,好色者不嫌美多。如果他真的不收,那就說明他的野心不止於此了。這種人,必成後患。」
眼看侍衛圍了上來,歸晚暗忖,此刻正是脫身的良機。正要轉身,腳下微動,兩腿酸麻無比,舉步艱難,就在這稍一遲懈之間,鄭鋶悠閑的姿態驟斂,從車上縱身而下,宛若游龍,搶步上前,猛地扣住她的手,大力擒住,歸晚猝不及防,被鄭鋶拉到身前,微詫地對上鄭鋶銳冽的眸光。
七月中旬,相府。
室內寂靜如初,略帶著窒悶,花香四溢,又蘊著甘醇的味道。
樓澈輕撫她的臉頰,呢喃道:「胭脂點玉。」推門而進,點起蠟燭,室內瞬時明亮,錦緞羅紗的帳幔、流蘇飄搖的琉璃宮燈、紅木雕制的梳妝台都映入眼帘。
如扇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緩緩睜開,在黑暗中一雙亮眸格外燦華幽然,歸晚支起身,取過床架上的衣物,慢條斯理地穿戴好,掀起帳簾,走下床來。「吱」的一聲推開窗戶,月光傾灑,淡暈的光華透進房中,藉著些微月色,她顧鏡梳妝,一手拿過絲帶,很隨意地梳了個男兒髻,以絲帶盤繞,稍一打理,推門而出。
「不必多禮。」車中人搶先一步,手中紙扇遞出,架住歸晚半曲未彎的身子。
「今夜可真熱鬧了,怎麼樓夫人還沒睡嗎?」端王笑著問候剛進門的歸晚。
秋意已濃,寒涼之感混著月光沁入心田,她順著花園小徑而行,遙遙注視前方議事廳的燈光,心中微有惻然。半步不停地來到前院,才踏入,就看到八個侍衛守在院前,肅然而立,面無表情。對方也同時看到了歸晚,站在最前的兩人有些錯愕,怔怔地不知如何是好。歸晚冷冷地掃視他們幾眼,眸如寒江,幾人本就是相府的侍衛,當下噤聲,任由歸晚一人走入相府重地。
「首先,皇上問錯了對象,這話應該問三公九卿,該問朝中大員,不該問我這一介女流;其次,皇上乃九五之尊,自有天子氣概,用人不疑這點氣量豈會沒有?」
一手捏住她的下顎,看著風帶起几絲發撫過她的唇,他輕悠地一嘆,沉斂的雙眸更暗,低頭欲吻芳澤。
樓盛眼光也落在冊上樓澈注目的那一頁,只是一張很普通的介紹舒氏家族結構的報告,微有些訝意,口中答著:「已經送過去了,舒豫天全收了,而且神情很愉悅。」
歸晚偎在他懷中,牽住他的衣襟,輕聲道:「民間有句老話。」
「是京中幾部的大人,還有幾個下相,河南、覃州的巡撫,還有……」恭敬地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卻在最後顯得有些吞吐。
捕捉到鄭鋶剎那的表情鬆動,歸晚微微詫異。也許今日佔著上風的是她而非皇上這個荒謬念頭驟然冒進腦海,隨即又被她一笑棄之。
連站在門側的歸晚都覺得時間過得非常緩慢,一個輕微的停頓都帶來窒息的壓迫感。聽到他們的議論,得知皇上有派兵的意向,心頭一陣惶然,皇上與樓澈一黨,到底要斗到何日?樓澈始終放不下心中執念,皇上也不甘寂寞,兩人之爭,難道正要分出勝負來?
話中已然含怒,但那深潭般的眸中卻依舊柔和,「夫人,歲月如梭,兩年已快過去了。」故意提及這個敏感話題,滿意地看到歸晚笑容淡斂,可是當看到她蹙起眉心,他心頭倏地一悸,似有漣漪泛開,湧起既熟悉又陌生的情緒,這應該被稱之為……不舍?
與樓澈之爭,危害到朝堂,一戰之下,兩方都會有巨大損失,這樣的結果,就是天子,也無法輕鬆領受吧。
從沒有見過樓澈如此模樣,那顯見於外的黯然神傷清晰地表現在臉上,形狀極美好的眉深折起,臉色發青,連一貫的雅然笑容都消隱無蹤,樓盛暗驚。就在他疑惑不定之時,樓澈閉上了眼,遮住了眸中沉重的痛苦,狀似沉思,半靠在椅上。
「夫人……」老管家看見她,面露喜色,快步而來,「夫人,你到哪裡去了?這半天不見你,我還當……呸,呸,你看我這老嘴,盡說些不中聽的。」絮絮叨叨地念著,他走近一看,發現歸晚的面色有些蒼白,暗驚。「夫人?這是怎麼了?你遇到什麼事了?」
「牡丹……」輕嘆一聲,幾不可聞,他深深鎖眉。
在那樣風起雲湧的鬥爭中,他比老奸巨猾的太后更先一步行動,籠絡大臣,擬罪狀,引禁軍,把太后逼死在崇華殿上。
「相爺過獎了,我舒氏一族為相爺效命,當然把相爺的仕途看得比什麼都重了。」舒豫天正襟危坐,神態認真,「六部之中,吏部決定著官員升遷調動,一時還難以看出其重要作用,但是時間一長,必對相爺造成影響。當今皇上這一招,可謂是釜底抽薪,厲害得很。」
樓澈執白,歸晚執黑,在棋盤上殺得不亦樂乎,其實歸晚棋藝與樓澈相差甚遠,但憑一個巧字與樓澈多番糾纏,樓澈也留手三分,兩人僅樂於棋,而非樂於贏。
「可惜現在還沒生出惡瘤,就要砍去手,難道這就明智了嗎?」
聽似贊,實則諷,歸晚抬眸,見他笑如熏風,並無不快之色,一時難測其心意,淡然以對。
在房中感覺只有半刻時光,出門之時才發現,已是月上柳梢頭。
此刻小巷中靜得鴉雀無聲,沉寂得有些窒悶,一牆之隔的相府卻是人聲嘈雜,欷歔、讚揚、喊叫,時傳入耳,一靜一動,截然相反,宛如兩個世界。就在鄭鋶沉默、歸晚惶然之時,一聲尖銳得近似突兀的高喊「河南巡撫,仙九重一盆」的聲音划空傳來。
房內因這句話驟然寂靜,窗外依然聽聞蟬鳴,一聲聲,刺入心間似的,本還燥熱無比的空氣,在鑽入書房時卻帶了冷意。樓盛看著地上跪著的人,臉色忽白忽紅,汗水從臉龐上滑落及地,帶著詭異無比的沉默。略一偏首,看向樓澈,面色森寒,手指緊握扇柄,關節已然泛白。
感到他的怒隨著風紋波動而彌散開來,歸晚漫不經心地偏首相望,視線掃過他的扇和那隨風揚起的墨色冠帶,暗忖著該如何面對他的狂怒。忽瞅到他扯揚唇線,竟又噙起笑,這笑輕狂至極。
名字被他喚出口,歸晚倒吸一口涼氣,感到他是暴怒至極才會如此笑,在如此笑容的注視之下,身子都感到僵硬起來,「皇上九五之尊,怎會與我一介女流斤斤計較……」如果計較了,有損你天子之尊。
樓澈默然無語地靠著椅背,閉目養神,隔絕了一切外界干擾,舒豫天的話字字句句砸在他心間,時時回蕩。

見歸晚聞言眉輕折,樓澈解釋:「得他一人,等於得一家族。你可聽說過南方的舒氏?」
他早已習慣陰謀,卻從未想過,有一日,把歸晚牽涉到了陰謀之中,還必須做出選擇。
仔細看她倦色已現,樓澈心疼不已,站起身,牽起她的手,「既然累了就別硬撐,快回房休息。」伸手撫過她的發,在發梢輕頓,在她站起之時,輕摟纖腰。
「洗耳恭聽。」
一擺手制止他後面想說的話,「夠了,你給我聽著,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你就別想活著走出這裏。」
是指那個布衣的青年?居然能得到樓澈這麼大賞識?「哦?依夫君的說法,比管修文更有才學?」
聽他們成竹在胸,想出的計謀無一不是留有后招,攻守兼備,歸晚暗暗也有些佩服。忽聽到身後有一聲幾不可聞的異響,倏地一驚,回頭而視,只見一個丫鬟托著一個盤,上面放著三個火焰青花釉的盅,似乎是參湯類的補品。丫鬟似乎也沒想到此處有人,張大了嘴,吃驚地看著歸晚。
豁然明亮的車內,鄭鋶一身輕衣便服,墨色綉紋的儒士袍,玉冠束髮,手執紙扇,一派文人雅士的打扮,嘴角略揚弧度,幽如深潭的瞳眸中帶著淺笑,先是凝望了歸晚片刻,才薄唇輕啟:「怎麼?夫人不認識朕了?」
沉瞳中精芒掠過,樓澈勾起唇角,笑看著舒豫天,「你看得倒很透徹。」
可就是這麼一個文弱少年,每日孜孜不倦地研讀書卷,所體現出的毅力連他這習武之人都自嘆不如。從那時起,才發現,這個清俊少年有成功的潛質。
見他態度誠懇,當真是思考之後才說的話,歸晚蹙起眉,想不到這南郡王比端王更是一個人物。她「撲哧」一聲綻出清麗的笑容,「不過是個故事,何必太認真。」
驗證了之前的猜想,在眼光碰觸的一剎那,心中依然微有些詫異,轉念一想,此處是相府範圍,非是皇宮內院,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無所顧忌。歸晚漾起恬淡的笑容,曲身行禮,「參見皇上——」
樓盛默然靜立,書房一時無人作響。
「相爺,」即使到了這步田地,舒豫天的聲音還是平靜如初,伏著的頭抬起,仰望著樓澈,「如果比耐性和忍性,皇上無疑比你更甚,長此以往,相爺之勢必倒。相爺,夫人對您來說是個致命的軟肋,與其這樣,不如將您的軟肋變為皇上的軟肋,此長彼消,對您有莫大的好處啊!以一個女人,換天下大勢,難道不值得嗎?」
樓府顯然是浪尖針鋒,首當其衝,可當此暗潮湧動、明爭暗鬥之時,這內院卻是花香淡逸,花繁似錦。
「幸不辱命。」鏗鏘有力的回答。
天載四年,初秋之際,朝廷內風波不斷,雖無影響局勢之大事,小事卻接連不斷,黨派之爭愈演愈烈,連京城普通民眾都嗅到了些微氣息。
觀察再三,發現的確是一盆牡丹,歸晚沉吟不語。芍藥與牡丹並稱「花中二絕」。自古道:「牡丹為花王,芍藥為花相。」今年各地官員上貢芍藥,是對樓澈奉承之意,意為「一和圖書人之下,萬人之上」。而此刻,居然有人送一盆花中之王牡丹,其意可疑,她問道:「這是誰送的?」
「相爺也許不知,我在宮中打聽過,皇上將景儀宮的主殿命名為隱月殿,而曾有女子住在殿中近半年之久,皇上對其的態度可謂是特殊之至,」舒豫天倏然從座位上站起,伏身跪倒在地,「這個人,就是相爺的夫人。」
輕撇嘴,歸晚笑出聲:「莫非他是將才?」看那布衣青年的樣子,不像將才,相比林瑞恩,感覺上差了什麼。
手悄悄按到了腰側的刀柄上,樓盛一臉肅殺地瞪著舒豫天,就等著樓澈一聲令下,即刻動手,務必要伏地之人血濺五步。
花匠抬起頭,一臉的驚恐,指向大門外右側,「那輛馬車拐到旁邊的小道上了。」
樓澈隔桌牽住歸晚的手,感到有些涼意,半是責怪半是憐惜地看向歸晚,歸晚撫之淡笑,「趁熱喝吧。」
輕聳肩,歸晚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態,「皇上真要這麼想,歸晚也無可奈何,皇上以仁義治天下,凡事當要三思才好。」
在巷中聽著一聲聲的傳報,鄭鋶挑起一抹笑,「朕到底是低估了樓相,不但牽制著六部公卿,還手握著地方官員。夫人,你來告訴朕,樓相於本朝,到底是利是弊?」
歸晚站在門外,聽得心中一跳。聽口氣,樓澈與端王雖是同盟,但是互相之間你來我往,暗有譏諷之意,實在有些奇怪。但是她玲瓏剔透至極,腦中飛快思索,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玄機。端王與樓澈之間最大的牽絆就是姚螢。此刻雖然兩人同站一條船上,但端王對於姚螢心之所屬必然暗自介懷,所以才不時拈酸地和樓澈針鋒相對。
躡步走進廳中,外廳內空無一人,燈火亮晃晃地映入眼中,對於一路踏著黑暗而來歸晚來說,真有幾分刺眼。她四周一顧,慢步走到內廳的門前,直到貼近門一步之遙,才聽見隱隱的說話聲。溫潤清澤的聲音是樓澈,不羈狂傲之聲應該是端王,還有一道平穩低沉的聲音——難道是南郡王?
權勢愈來愈大,當初那清澈少年也不復見,等著這麼多年,終於遇到了夫人,在這花園深處,才有了真誠的笑容,難道……現在又要拋卻在權力的慾望中嗎?
疾步走進內院,芍藥的花香撲鼻而來,舒爽沁心。樓盛緩下腳步,內院庭中忽傳來一陣悅耳的笑聲,他凝神相望,內院花圃旁,樓相、夫人執子下棋,如晴如明等丫鬟伺候著,連老管家都站於一旁,聚精會神地觀看著。
花廳已是燈火熠熠,玲瓏站在桌旁,看見兩人來到,忙吩咐下人開飯。一桌子熱氣騰騰的佳肴,只聞香,也勾起了幾分食慾。
「送花的人在哪裡?」
「調查得如何?」
「樓盛。」
總想著用柔情磨去樓澈的勃勃野心,收效卻是甚微。眼看著朝廷黨羽之爭愈見激烈,她的心高懸著放不下來,心中很明白,與皇權相爭,最後的結果必定悲慘,樓澈與南郡王、端王的結盟到底能堅持多久還是個未知數,一年?五年?十年?還是更長?
樓盛握住刀柄上的手情不自禁鬆了開來,在這悶熱無比的午後,蟬鳴不絕於耳,而這一切都像假象一般,平靜的背後伏著爭鬥、陰謀,而這些又把本就酷熱的夏天變得更加熾熱,幾欲讓人窒息。
「駐守邊疆?難道即將有戰事?」樓澈有一絲疑惑,「弩王兩月之前過世,弩族此刻正是內爭紛亂,林瑞恩根本沒有必要親自坐鎮邊關……」
半開的窗飄進陣陣淡雅的花香,似果甜味,樓澈半眯著眼,狀做沉思,勾起笑,「這兩個月,你都在邊關,依你所見,林瑞恩此人如何?」
踏上台階,歸晚恬然含笑,「夫君可算是忙完了……」
手重新被他握住,衣袖遮住,月輝下,他的瞳眸竟比月色更清澈,「歸晚,不可以……」
弈子,弈天下。
「舒氏本就富庶,不收,也許是因為不在乎……」知道相爺目前需要用人,樓盛開口為舒氏開脫道。
「哦?」
重重點了幾下頭,老管家神態無奈,解釋道:「今天還來了個怪人,送花不止,還自稱有經國濟世之才,相爺召見了他,居然還讓他到書房議事……」也許是從未遇到這種事,老管家的話音里透著好奇不已。
八月末,京城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翰林院小吏,突然上書彈劾戶部尚書。在奏摺中,他清楚明晰地指出戶部尚書為官多年,貪贓枉法,以權謀私,甚至連戶部尚書所收取款目都標得一清二楚,有如親見。又哀呼此類官員不除,難以平民憤,難以肅朝綱,奏章所寫,文筆犀利,飽含感情。就在第二天,皇上雖沒有明言,卻已有落案查實的意思。當朝首輔樓相不置可否。
弱冠之姿,錦衣玉冠,躍身馬上,風流俊彩。

默然停步,樓盛立在稍遠處,緊緊握著手中小冊子,一時不知進退。
那痴迷之狀似乎專為歸晚……心頭一陣煩躁,見歸晚自然脫口這個名字,顯見是坦然,樓澈釋然,答道:「此人的才華不是狀元之才,和管修文截然不同。」
暗惱他半真半假遊戲人間的態度,偏又對他陰晴不定的脾氣懼之三分,歸晚輕淡以對,「皇上說笑了。」
愣在當場,不但樓盛張大了嘴,連管家都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瞠目結舌了一會,樓盛回過神,看相爺似在等答案,他認真思考起來,在他心中,這世間自是沒有任何女人比染衣更好、更美了。但是他也非是蠢人,自是知道夫人之美,世間難尋,如此直接回答,會不會過於唐突?生性不會在樓澈面前說謊,他直言而論:「夫人秀美絕倫。」
等官員們都走凈了,歸晚站起身,向書房踱來,還未上台階,書房門一開一合,樓澈走了出來。
重重地點了下頭,告退一聲,樓盛走出書房。

「如此拖泥帶水,到底要到何時,還不如把南軍盡遷入京,本王就不信了,拿下京城,還怕他不就範……到時候,有名有份,取而……」
他揚起眉,還沒張口,看到歸晚踏進房中,帶著嫣然雅緻的笑容,心中怦然一動,話到喉中,沒有出聲。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確是個好辦法。樓澈沉吟不語,將腦中人選一一思索,想不出有什麼人可以派到皇上身邊,還能擾亂對方。皇宮禁院已是完全在鄭鋶掌握之中了,無處下手,而官員一方,也難以控制和拉攏。
「河南巡撫?」嗤笑一聲,鄭鋶隨意至極地將腳擱在車轅之上,側首緩然道:「聽說今日相府小慶,如此盛況,朕可真算沒白來。」
在三娘的簿子上似乎見過記錄,隱約還記得三娘曾評說此家族世出武林,但是經營有道,家底豐厚。歸晚瞅瞅樓澈,「舒氏又如何?」
鄭鋶一瞬怔住,既而揚聲大笑。
樓澈從她楚楚纖腰處環住她,無隙地緊抱住,有些抑制不住激動,「不可以先棄我,對你,我不會放手,你知道嗎?」剛才的故事,歸晚是對他說的,他豈會不知其中深意,想起她以前說的話,他竟有些心慌和煩躁。
舒豫天也注意到他的殺氣,跪著的姿勢絲毫未變,冷冷地瞥過樓盛,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神態平靜,似十分有把握的樣子。
「……你看,月色很好……」
「樓盛,何必站得這麼遠?」正下著棋,樓澈側首看見站在院中的人影,召喚道。
心潮正起伏不定,一個恍然,聽到房中三人已經開始商量著應對之策,議來議去,似乎有把南軍調入京的打算。為了不驚動皇上,還打算把軍隊化整為零,在京少量兵防調動本就平常,如果把南軍分散而行,一來可以避人耳目,二來也免去了打草驚蛇的風險。
「書房裡都是些什麼人?」漫不經心地問道,歸晚靠著椅子,一手支頰,將院中美景收進眸中。
「歸晚?」挾著滿園芍藥的馨香,樓澈笑看著她。
隱見憂色懸於她眉間,樓澈柔聲問:「身子不舒服?」
真是可笑至極……
一番話出口,書房頓時鴉雀無聲,這個大胆得超乎想象的計謀擲地有聲,震住了房中所有的人。
「可惜?可惜什麼?」
「君臣之禮,」冷哼出聲,鄭鋶唇如半月,微笑的弧度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朕說過,不要用這種繁文縟節來束縛朕。」
「相爺呢?」隨著管家回到院中,眼見周圍都是相府下人在忙碌,人襯花,花映人,處處繁花似錦,其中偏不見相府主人。
「說笑?」鄭鋶掀起薄唇,笑道,「這天下間,朕的君無戲言最值錢了,夫人居然不信?」

好個鄭鋶,這回是攻心為上嗎?
跟在最後的,居然是一個布衣男子,這本沒有不妥,但是跟在一群華服官員之後,卻顯得有些奇特。歸晚立時明白他就是老管家說的怪人,只見他向自己看來,沒有任何表情,猶如未見一般,也跟隨其他人的步伐,離院而去。
直到鄭鋶定定地看著她,問:「沒人能代替樓澈?他給的一切,朕也能給……」
走出院外,舒豫天一臉窒悶和不甘,回頭望望相府的額匾,神色複雜。相府拐角的小道上一輛馬車緩行而來,他跳上馬車,才坐定身子,還來不及惋惜出聲,車內早有一人盤腿坐著,姿勢古怪,笑看著他:「怎麼?看你的表情,似乎很遺憾……」
心中茫茫之感肆泛,歸晚怔在當場,想起與皇上的江山賭約,想起林府中的一番長談,想起這段時日來與樓澈的種種……一時竟痴了,她從不是感情外放之人,再多的情感也蘊藏在深處,雖有悲天憫人的心思,卻從不會付之行動,只有爭權這件事,逐漸成為她的心病。林瑞恩講的天下安定的道理,她懂,樓澈的身世處境,她也懂;當初未嫁之前那支「帝王燕」,以及後來的一切際遇,都在她心中埋下陰霾,談起皇權都感到有絲避諱……她有著雲淡風輕的洒脫,卻又眷戀著平凡人的幸福,在情這一面上,她也難免會有盲目的情感,這一切糾纏在心中,真是一個「亂」字不足以道其萬一。
樓盛怔然不介面,雖然送財送美是籠絡人的好辦法,但是相爺卻甚少用,這次為何會如此吩咐?剛才還命令調查舒氏的背景……對於舒氏,到底是信還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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