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的心如死水，正欲開口之際。

藍凌在旁邊望天：「兩個眼睛都看見了。」

回到十二年後，我興高采烈地變回人身，準備去報喜，忽然發現手上空蕩蕩的，好像有什麼不見了。我遲鈍了好一會，才發現蘇仲景送我的玉扣， 不知何時掉了。

我正失魂落魄，沒有和她打架的心思，奪路而逃。

我低頭沉默。

蘇仲景的臉上沒有傷，鼻樑高挺，面如冠玉，配上那雙點墨般的眸子，穿著華貴的錦袍，飾著珍稀的玉佩，舉止優雅，言談大氣，全身上下都散發著溫柔，就算全洛陽的貴公子加一起，都沒他一半俊俏。

時間變得很漫長，彷彿靜止在這一刻。

紅羽給我哭得手忙腳亂，竟開始安慰：「別哭，別哭，哎呀，這事也沒辦法啊。」

走至郊外，紅羽現身，輕輕咳了聲，似乎帶著點解釋的意味，宣讀我的罪狀：「你擅改了幾千人的天命，讓洛陽大火在歷史上消失無蹤，讓無數人的命運被改變。這是罪不可赦的行為，我奉天界命令，來抓你歸案，勸你不要抵抗，少受些苦楚。」

「……」

真哭的，假哭的，人群漸漸散去，由於來客人數超過預計許多，蘇府預算不周，管事的蘇母病倒，新管事賞罰混亂，僕役們多了好幾倍的工作量，個個累得雙腿發顫，困得眼皮發抖，怨聲連天。負責看守靈堂燭火的小丫鬟，像雞啄米似地打瞌睡，其餘人也癱倒一片。

我的洞窟里，沒有任何他曾存在的痕迹。

站在荒野上，我忘記了尊嚴，忘記了面子，盡情痛哭，全身上下比被打斷骨頭痛，比燒焦皮毛痛，比摔傷內臟痛，這是撕心裂肺的痛，痛得靈魂都無法呼吸。無論任何困境hetubook.com.com都不會掉的眼淚，就像泉水般，止不住的流，我從不知道，自己也是有感情的，會那麼不願意失去一個人。

蘇府的裝飾和十二年前，沒多大變化，只是門前那對石獅子和牌匾更舊了。

藍凌不知何時來到，紅羽和他嘰嘰喳喳商量了許久，過來建議：「你的罪責很大，可能會被判終身監禁黑獄，不過你救人的行為又挺可憐的，不如你將責任推卸給那個姓蘇的，就說他騙你做的這些事，可以減輕處罰。」

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去黑山。

蘇仲景應該沒事了吧？

重來意味著要把他的幸福毀滅，再度推他入地獄。

一股極度的恐慌湧上心頭，我忽然發現高興過頭，有什麼東西好像忘記了。

黑山群妖依舊，蘇仲景卻不在了。

書房前，認真讀書的少年是那麼陌生。

作為一個很老資格的妖怪，我知道他的下落。

我決定履行一半的約定，努力將他忘記。

天空中傳來熟悉的聲音，湖水般平靜的聲調里藏著如火的灼熱，是紅羽：「那頭名叫夜瞳的畜生！奉天界之名，將你捉拿歸案！」

可……可是，我的粽子呢？

紅羽沒生氣，摸摸我腦袋：「別哭了，再想想辦法啦。」

臨走前，我兜去後院看他，見他還在為爺爺去世哭泣，趁義僕走開，跳上矮几，蹭蹭他，「喵喵」叫了兩聲，試圖逗他開心。

我用爪子拍拍他的手，表示安慰，然後很給面子地叼起塊蛋糕，轉頭跑了。

我跳上屋檐，轉瞬離開蘇家，重新啟動法陣。

寶石的光芒被磨出，從街邊沒人看的破石頭化作稀世奇珍。

這樣也好……

母慈兒孝，天倫之樂，家中處處都和*圖*書是暖意。

天空早已被赤霞染紅，是紅羽降臨的預兆，她站在圍牆上，不知看了我多久。

藍凌無語，紅羽竊笑，我繼續嚎啕。

我蹲在屋檐上，一邊看他，一邊等待夜幕降臨。

會心疼我，會哄我的那個蘇仲景沒有了。

紅羽繼續道：「我查了一下整件事，你這貓也太蠢了，救人也不是這樣救的，看在你沒腦子，起因是善意的份上，我問問天界管這塊的藍凌仙人，有沒有轉彎的餘地吧……」

所以我最討厭，和他有同樣眼睛，會勾起回憶的死狗！

我繼續沉默。

我扭頭，默默離開這個溫暖的家庭。

蘇仲景打開食盒，含笑道：「謝娘子貼心。」后問母親，「廚房今日可有魚？」

我唯恐生事，在蘇家守候了好幾天，直到白事辦完，蘇母病愈，所有事情恢復正常為止。

「小貓咪，別跑。」蘇仲景追了幾步，可惜速度沒我快，攔不住。

我輕輕從屋擔躍下，先去蘇母房間，躲過同樣打瞌睡的丫鬟，將一顆妖界的靈藥丟進她嘴裏，然後跑去靈堂，守在陰暗角落。

紅羽搖頭：「算了，事情都做了，別想他了。那個叫蘇……蘇仲景的傢伙吧？慧根不錯，人也不錯，可惜現在有妻有子，又和你沒了緣分，算不上忘恩情，別胡亂破壞別人家庭，就當所有事都沒發生過吧。」

妻賢夫貴，舉案齊眉，波光流轉間都是幸福。

我偷偷跑進去，聞著熟悉的氣味，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蘇仲景。

眼前猶晃著蘇仲景幸福的笑容。

「小貓咪？」蘇仲景從悲傷中抬頭，看見我在打滾肚子逗他，眼睛亮了亮，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露出我從未見過的小酒窩。他從桌子上端下https://ｗww.hｅtubｏｏｋ.cｏm•ｃｏm一碟糕點，悄悄遞到我面前，低聲道：「貓咪對不起，現在家裡沒有魚，你吃糕點嗎？」

再後來，我跟藍凌歸案，乖乖承認了所有罪名，被打入黑獄，關了五百年，在獄中表現良好，後來被紅羽和藍凌合力，托關係找後台，將我保出，為天界做事將功贖罪。此時人間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偷偷查了蘇仲景的事情。他在大周年間中了進士，因為太耿直清廉，與上官不和，很快就被免職罷官，因為被大家力保留了性命，回家后開了個學堂，傳授聖人書，桃李滿天下，無風無波，兒孫滿堂，活了八十八歲，善終。

「兒啊，」不遠處傳來低呼，有位慈眉善目的年長婦人，帶著位年輕婦人和眾多丫鬟而來。走到近處，年長婦人笑道，「物極必反，已經中了舉人，勿貪功傷身。」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蘇仲景，他是那麼的滿足，那麼的快樂。

不要太傷心噢，比起原來死全家，側在只死爺爺，已經很幸運了。

我終於發現不對的是什麼。

可是我呢？要道出真相，將他搶入山中，再次打碎他的美夢嗎？

我呆了呆，出去抓住個小妖怪問：「粽子呢？ 」

「胡說八道！我夜瞳是什麼身份的妖怪！」我哭著罵那不著調的傢伙，「我可是黑山之主，若被區區人類使喚得動，我的面子往哪裡擱？！蘇……仲景那傢伙不過是個唯唯諾諾的窩囊廢！我才不在乎他呢！怎麼可能聽他的話！那種忘恩負義！背主私逃的混蛋！沒打死就不錯了！」

幸好貓天生擅長隱藏，我花了很多心思，甩開了紅羽的追殺。我沒有去更安全的海外，而是冒險來到被天界監管的洛陽和*圖*書。我不相信蘇仲景會忘了我，我相信只要把他抓走，好好調|教幾個月，他一定會重新愛上我的！

小妖怪莫名其妙：「那是誰啊？ 」

他過上了最幸福的生活，可是他的幸福里再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太陽落下，星星滿天。

我的心停了。

我做不到。

我抽泣著，繼續罵他：「誰哭了！你哪個眼睛看見我哭了？！」

我驚愕地抬頭，不知自己犯了什麼要引起天界大規模追殺的事。

紅羽彈指，團團火焰，連珠而來。

小妖怪口水：「好吃的？」

婦人們發現了我的存在，驚呼一聲：「哪裡來的小黑貓？好漂亮，怎跑入書房？若是撓花書本如何是好？ 」隨後爭先上前，好奇看我，都很喜歡，然後讓丫鬌們去廚房準備煎魚來喂我，年輕婦人還和蘇仲景商量著要把我放在家裡養。

偷油的小老鼠，嘰嘰喳喳從角落裡跑出來，想跳上燭台。被我從黑暗裡竄出，一巴掌一個，打得哭爹喊娘，抱頭鼠竄，發誓再也不敢來了。

他抬起頭，用同樣陌生的目光看向我，忽然笑了，嘴角兩個酒窩跳動著，好像春天桃花盛開的溫柔，他說：「小貓咪，我好像見過你。」

他的夢想實現了。

如果蘇仲景沒有受傷，他依舊是蘇家郎君，在人類社會讀書，孝順父母，不可能去荒山野嶺轉悠，撿到受傷的我，自然也不會愛上我，和我在一起。

這是褪盡污濁的他，才華洋溢的他。

他認真思索。

我的手腳漸漸冰涼，頭腦漸漸遲鈍。

燭火靜靜地燒，直到天亮。

我怒：「剜掉它！」

荒山上，雞飛狗跳，亂作一堆。

他再次笑了，摸摸我的腦袋道：「在爺爺去世的那天，有隻長得和-圖-書和你很像的黑貓闖入我房裡，它圍著我很溫柔蹭了又蹭，似乎想安慰我，真是可愛。」

「明明就發生過了！ 」荒郊野外，我懊悔不能自已，終於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要現在好看的蘇仲景，不要舉人，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會說笑話，會說故事給我聽的蠢材！我要我的粽子！那個沒人理，沒人要的醜八怪！那個會教我寫字讀書的王八蛋！那個從來不捨得傷害我的男人！」

年輕婦人的肚子已顯懷，臉上還掛著嬌羞的笑容，她手捧食盒，輕輕放在他的桌上，然後抬去手，心疼地用為他打扇，用如水般賢惠的聲音：「郎君，天熱，我為你做了冰鎮綠豆湯。」

天子驕子，怒馬鮮衣，載著全洛陽少年們的羡慕，少女們的愛慕。

我哭個不停：「我的粽子，不會捨得讓我掉一滴眼淚的，我的粽子……」

我做過很多蠢事，可是從沒試過像今天那樣後悔得想去死。如果把所有的財寶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地盤交出，如果把所有的妖力交出，可不可以讓我重來一次？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花費了兩個月時間準備，我偷偷摸摸地潛入燭九陰沉睡的洞窟，偷了他掌控時間用的寶盒，再藉助從別人處哄到手的操作法陣，將時間逆流， 一地沒有出錯，回到了十二年前。 蘇府在辦白事，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所有僕人都忙得團團轉。年幼的蘇仲景長得還很稚嫩，粉撲撲的臉蛋，和女孩子般秀氣，格外可愛，他正為逝去的爺爺哭得傷心。旁邊的義僕抹著眼淚，一邊嚎啕，一邊勸他不要傷心過度，有傷身體。

妖界唯一有控制時間能力的是燭九陰，他很喜歡睡覺，一睡就是千年。

我怒：「是人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