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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難做

作者:橘花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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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滿天星辰

第十九章 滿天星辰

石頭先開口了:「你來了?」
我在這頭,他在那頭,兩下無語,只有壓抑的哭泣聲斷斷續續在空中低低迴繞,彷彿要泄盡傷痛。
我點頭。
「他們家也沒留下多少家產吧?」
我走到他身邊坐下,心裏打了幾次腹稿,還是無法決定要說什麼。
門口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村民,正廳內停著張門板,蓋著塊白布,白布下靜靜躺著個高大魁梧的人,不需揭開也知是誰。
院外圍牆老舊,上面長滿爬山虎。
「絕對不是夢!」我堅持:「就算天下所有人都說人死魂滅,拿科學……大道理來辯駁天宮地府不存在,我依舊相信我娘在星星上守著我!如果我難過的話,她也會傷心。」
「你快回家吧。」我掃視四周,見氣氛沉重,知道事情假不了,急忙扯著他的衣袖,小聲吩咐。
兩人肩並肩坐在草地上,一塊兒看星星。
謊話說一千遍也會變成真實。
「爸爸買給你。」爸爸不停用寬厚的手掌撫摸我的額發,嘆著氣,一句話也不說。
不知過了多久,他繞過牆走來,找到正在發獃的我,忽然拉住我的手。
滿天繁星熠熠,閃得讓人迷醉,銀河如玉帶,優美劃過暗色絲綢。
「不……不是……」明二叔滿臉不忍,欲言欲止。
我附和:「大家都說他是十里八鄉最好的鐵匠,我們家的農具和菜刀都是他做的。」
石頭自嘲地笑笑:「我爹?我爹已經不在了。」
舅舅和舅母來叫我回去吃飯,我不好拒絕,揉揉發紅的眼睛,被半拉半扯回去了。外祖母身體好了些,可以在床上納鞋底,做綉活,見我回來十分歡喜,拿著孝順的東西看一回贊一回https://m.hetubook.com.com,舅母擺出的飯桌不但雞鴨魚肉擺得豐富,還給我碗里添了個大雞腿。
直到黎明破曉,直到雄雞初啼,直到露水打濕花瓣,直到你不再難過為止,我都會在這裏陪著你。
家裡沒大人,鐵頭大叔的喪事就由村裡同宗的長輩們安排,他們先說了一大堆安慰的好聽話,然後熟練地派人去買棺木,選墓地,辦各色用品,石頭只機械似地胡亂點頭。
村民的議論聲聲入耳,有嘆息的,有同情的,有虛偽的,有感嘆的……說什麼的都有。
兩人一起沉默了好久,石頭拿過一把幾十斤的大鐵鎚,低聲說:「我小時候覺得舞這個鎚子敲鐵塊特別威風,老是想玩,但爹爹不準,說要等我長到十二歲才能教我打鐵手藝,他的手藝真好……」
一滴水珠,悄悄劃過掌心,滴落地面,是他遲到的淚。
可是,畢竟不是他們家的事,再多的安慰也撫平不了痛楚,說完後繼續回家煮飯帶孩子。
「他生是好漢,死也是好漢。」
「我知道的。」這一切我都經歷過。
我忍著痛,招呼舅舅將東西抬回去,然後往石頭家跑去。
看著石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當年的我,那隻被丟下的小貓,迷惘無助,卻不知向誰求救。我心裏梗得發慌,彷彿在重新經歷這最不想經歷的過去,想著想著,身子就沿著土磚外牆慢慢滑落,蹲在地上慢慢陪他難過。
「這不是你的錯。」我知道再沉默下去不行了,趕緊出聲勸告,「要是你爹知道你這樣胡思亂想,會生氣的。」
「你總會做到的。」
新媽媽長得很美麗,說hetubook.com•com話總是客客氣氣,不會像童話里惡毒的繼母般打罵我,只是等有了新弟弟后,他們歡喜地給我買了漂亮新裙子,新書包,然後送去寄宿學校。
如果一切事情已經無法改變,為了得到快樂,不再哭泣,不再痛苦,不再畏懼,哪怕是自欺欺人也是好的,很多靈媒都是靠這個騙人。
我說:「胡說八道,人死有魂,他還在看著你呢!」
石頭反問:「魂在哪裡?」
石頭不信,回頭抓著我尋找同盟,憤憤道:「這群傢伙,我都那麼大了,還拿話騙我,想哄我急呢。」
爸爸沒有給我買新兔子,卻帶給我一個新媽媽。
還沒等驚呼聲起,他已像頭蠻牛似地沖入村子,絕塵而去,只余陣陣雞飛狗跳聲。
入夜,我陪外祖母說了會閑話,將南宮世家的待遇贊得和仙境似的。等回房后就熟練地爬窗翻牆,往石頭家跑去。
當局者迷,誰也不知道如何和一個九歲孩子開口,殘忍地告訴他父親去世,從此要做孤兒。
「嗯,我會陪著你。」我點頭。
周圍靜悄悄的,只有蟋蟀鳴叫聲,這世界的喪事規矩繁多,而且七天後要連續守三天靈,所以長輩們都讓石頭去休息,留著體力做事。可是石頭沒有休息,也沒有守在父親旁邊,而是獨自坐在屋外的鐵匠鋪里,雙眼通紅,卻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只不停翻弄著打鐵工具。
「所以說是仙境啊,流星是裝載著重新墮入凡間靈魂的馬車。」我懷念地描述起地球上的生活,甚至還將電話、MP3、電影、汽車、飛機等幾個他特別感興趣的東西說得詳細無比,和真的一樣。
最後,石頭半信半疑和-圖-書地總結:「不過是做夢罷了。」
其實我們都不是迷信的人,有些東西理智上明白是什麼回事,可是心裏卻寧願糊塗。相信去世的親人在星星上,終有一日可團聚;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善惡有報;相信輪迴轉世……
「好可憐啊……」
他手力太大,攥得很緊,讓我的骨頭有點隱隱作痛。我不安地輕輕抽了幾下,他才後知後覺地緩緩放輕力道。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媽媽再也不回來了,她不會帶我去迪斯尼了。
「石頭這娃,才九歲就無父無母,又沒什麼近親可依靠,以後的日子也不知怎麼過……」
「他那麼高,那麼壯,騎在肩膀上可以看很遠。我以為他就像山一樣,永遠可以擋在我面前,為我遮風避雨,可是從沒想過他會離開得那麼突然,我沒有和他學到一絲手藝,也沒來得及孝順他。」石頭放下鎚子,原本每天燒得火紅的鐵爐如今已變得冰冷,聲音極為難受,「他昨天去鎮上是為了幫我買最愛吃的松子糖,路上遇到老顧客,所以……」
我不假思索地走出屋外,仰起頭,伸出食指,高高指向滿天繁星,肯定地說:「我娘生前說過,靈魂在星星上!她走了後會在星星上看著我,保護我一生平安,快快樂樂。」
小小男子漢的尊嚴不容受損,我趕緊起身,不去看他的脆弱。
我開始害怕,一個勁地追問爸爸:「媽媽什麼時候醒來?她說要給我買新兔子的。」
我強顏歡笑,食之無味,腦子裡只有石頭的事情。
「哎呀,這事兒總歸是要說的,」明二嫂揉了他幾把,見沒反應,便快嘴道,「石頭,你爹去了。」
「這不可能!世界上沒有鐵皮https://m.hetubook•com•com怪獸,而且有流星。」石頭聽得一愣一愣。
我拉過他,溫柔道:「你爹還在身邊,他會看著你長大,所以……不要難過。」
這是我第一次見倔強的他掉眼淚。
爸爸對我說對不起。
鐵頭大叔昨天去鎮上買東西,有大戶人家想定做幾件特殊鐵器,他便去了。沒想到那戶人家竟是退隱多年的江湖人士,恰逢仇人上門,要滅其滿門。鐵頭大叔身高體壯,長相兇狠,手中又有刀具,竟被當成武林中人,順手殺了。
「鐵頭是個好人,只是這次太倒霉了。好巧不巧就在那時候上門,或許也是命中注定有此劫啊。」
石頭繼續說:「他最大的願望是看我有出息,繼承他的鐵匠鋪。然後娶一個好媳婦進門,給他生個小孫子,可是我一樣都沒做到。」
石頭在旁邊站了很久,才顫抖地伸出手,揭開白布看了一眼,然後化作木頭樁子,癱坐椅子上,再也不動了。
「你不要呆這裏。」石頭忽然甩開我的手,轉過身去,聲音沙啞。
我恍惚想起許多年前母親離開的那個夜晚,我還是個六歲的孩子,只知道抱著玩偶兔子,乖乖地守在醫院急救室外等媽媽,不明白親友為何用憐憫的眼神望著我,不停地念叨這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能理解他,亦不怨恨,但從此很少回家,也不喜歡和人太親近。
我見他的精神狀態太差,便自作主張幫他打聽事情的經過。村民的回答七嘴八舌,各說各的,花了小半個時辰,才算將事情的經過全部整理出來。
「是啊,爹可厲害了,」石頭舉起鎚子,在空中輕輕鬆鬆舞了幾下,模仿打鐵姿勢,忽然轉頭對我說,「洛兒,他們都叫我去www.hetubook.com.com休息,可我睡不著,閉上眼就聽見鐵匠鋪里叮叮噹噹的打鐵聲依舊在響,爹爹還會半夜推門進來給我蓋被子;睜開眼會看見他坐在鐵鋪外大口喝酒,喝多了,會笑著罵我是只猴崽子。你知道這種感覺嗎?」
他輕輕地問:「洛兒,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石頭見所有人都不說話,終於明白過來,不安地問:「他去了?我爹壯得像頭牛,你們該不會開玩笑吧?」
在我反反覆復的描述下,石頭靜靜地看著天空,絕望的眼神終於熾熱起來。他也和我當年一樣選擇了相信。
大家都說我孤僻,可是他們不知道,我不過是個膽小鬼,害怕失去喜歡的東西,更害怕再一次承受這樣的痛楚。
「聽說他死的時候,身後還護著那家人三歲的幼子,或許是因此才被殺的吧?」
「油鹽不進的笨石頭,說你頑固還不信,」我罵了兩句,然後坐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繪聲繪色地說,「我娘走後,她見我難過,有天入夢帶我去星星上玩。那裡真是仙境。四季鮮花同時開放,房子巍峨高聳,層層疊層層上千尺,道路四通八達,上面跑的不是馬,而是怪獸。怪獸是鐵皮做的,力大無窮,刀槍不入,不吃肉食,只喝一種味道奇怪的液體,叫做汽油。天空中還有白色大鳥,載著人飛來飛去,人們穿得和神仙似的,可以相隔千里談話,還有很多好玩的……」
石頭愣了愣:「去哪裡了?」
石頭一急,肩上擔子滑落,恰好砸到我腳上。
明二叔搖搖頭,推著自己媳婦道:「你平日不是能說會道嗎?你來解釋。」
石頭僵硬地撇撇嘴,反駁道:「人死魂滅,我又不敬鬼神,而且你怎知星星上是什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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