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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望的驚叫聲還在耳邊回蕩。

葉昭冷冷地說：「夏玉瑾再不濟也是南平郡王，是太後面前受寵的嫡孫，還是上京的地頭蛇。若他真心要收拾你們，隨便都能拿出十種八種手段來。如今是他心善，不願認真與兩個女孩子計較，你們也不要將他的忍讓當籌碼，隨便在他臉上踩！」

少年的夢想沒有後來了。

胡青驚愕抬頭看向她。

葉昭的聲音很冷靜，彷彿在述說與己無關的事情：「我自詡天賦比男人高，學得比男人好，比男人更努力，這樣的結果叫我如何甘心？所以我痛恨父親，痛恨女兒身份帶來的束縛，甚至痛恨整個葉家和漠北。每天帶著狐朋狗友，胡作非為，逞凶好鬥，在惡棍們的崇拜中，用暴力得一時快樂，甚至不管不顧地偷了父親的軍符，偽造書信，帶了兵去打仗，想給他添堵，想證明自己比男人更強……以為這樣就可以掙開身上的蠶繭，得到解脫。」

夏玉瑾隨手點出裏面幾個笑得最厲害的，吩咐官差道：「穿藍色衣服的傢伙昨天在醉雲樓吃了霸王餐，下巴有顆痣的死胖子五天前參与了毆打事件，瘦得像猴子的那個傢伙涉嫌詐騙，統統帶回去給本王問話。」

漠北的雍關城破，葉家是首當其衝的屠殺目標，夫人妾室、丫鬟侍女、下人僕役無一倖免。房屋的衝天火光中，他被父親藏在柴房的雜物筐內，上面鋪了厚厚一層爛草，叮囑他「好好活著」。他眼睜睜看著父親尚未衝出大門，就被蠻金兵隨手一刀砍下頭顱，還當球踢著玩，笑著鬧著，比較誰得球最圓，踢得最遠。

父親的身軀靜靜躺著，蒼老彎曲的脊背已永遠睡下。

胡青還是喜歡三不五時給她添點小堵，算是報復當年之事。

風夾雜著熱氣，吹過樹梢，奏出凄涼的喪歌。

回不去了。

葉昭讀書糟糕，她二哥比她也強不到哪裡去，胡青小小年紀卻聰明伶俐，乖巧懂事，素有神童之稱。葉家上上下下提起他沒有不誇的，再看自家兩個不成器的，更忍不住扼腕嘆息，經常將三人拿來做對比「看看人家胡青，再看看你。」「你們倆混帳小子，加起來能有胡青一半懂事，老子就能多活十年。」

「喂，你這文書都讀不通的老粗，要軍師嗎？」

再也不回不去了。

啟明星在天際熠熠生輝，hetubook.com.com美麗而耀眼。

夏玉瑾見大家老實后，在街上隨便逛了圈，並告誡相熟的傢伙，讓他們以後要做壞事就做乾淨點，別給他沒臉，也別鬧到明面上來。那些傢伙個個點頭哈腰笑著說曉得，做事絕不給郡王添麻煩。

久而久之，漠北人都以為葉家有三個兒子。

新鮮的空氣湧入胸腔，恐懼消散，痛苦撕裂心扉，眼淚終於大滴大滴地落下。

秋華秋水站得筆直，大氣都不敢出。

葉昭身材高挑，武功高強，說話做事都比男人更狠辣，說她是女兒，好比指著只老虎硬說是綿羊，根本沒人相信。

「這裏還有個小雜種！真會躲，找死你爺爺了。」

兩個女孩你看我，我看你。經過短暫沉默后，口直心快的秋華憋不住心事，搶先道：「將軍，我們是討厭他！一個泡在蜜糖水裡，溫柔富貴鄉長大的廢物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將軍你沒嫌棄他，已是他三輩子修來的福分！他倒先嫌棄起將軍來！枉費將軍你待他那麼好！真是不值！像這般無恥混賬的窩囊廢，在咱們三軍中隨便挑個阿貓阿狗都比他強！」

他再也不會在夜裡用難聽的聲音，念四書五經催眠他入睡了。

黎明破曉的時候，她終於開口了：「從小我就痴迷習武，可是父親說我是女人，縱使變得再強，將來也要被關入四面圍牆一面天的宅子里，武功練得再厲害，除了讓夫家嫌棄，沒任何作用。」

極度的顫慄后歸於深深的寂靜。

都是丟臉，自然要選少得丟。

胡青聽見聲音，默默看看這手中酒杯，暗地裡吸了口氣，待抬頭時，狹長的雙眼裡含著的鄙夷已被溫柔的笑意掩下，他嘆了口氣：「將軍布置下來大批任務，忙得連睡覺都合不上眼。」

夏玉瑾問：「你是怎麼認識我媳婦的？」

路過杏花樓的時候，正值響午，聞到酒肉飄香，腹中飢腸轆轆。

滿地血污中，胡青抬起頭。

夏玉瑾笑道：「哈，她說自己小時候不是一般的凶。」

老楊頭忽然有想哭的衝動。

鮮血順著青石地面，徐徐流淌著，侵入柳條筐，浸濕了他的衣角，尚有暖暖的溫度。

葉家抵不住葉昭的混賬，又沒臉承認她是女兒，只好對家裡人下了封口令。

「狐狸和我是兄弟，他那麼大個人還在打https://www.hetubook.com.com光棍已經夠可憐了，你們就莫要敗壞他名聲，害他更討不著媳婦了。要不是他堅決不要粗魯的女人，我非得將你們姐妹倆一起送他去！」葉昭頓了頓，罵道，「再胡鬧就讓你們爹領回去，好好獃家裡綉嫁妝！等春閨結束，我做主給你們挑兩個最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嫁了！」

葉昭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了一夜，不說話，不落淚，只看著手中寶劍，不知在想什麼。

他夢想衣錦還鄉，孝順父親。

連夜奔波，他累得喘不過氣來，雙腿像墜著千百斤重物，再也挪不動了。

還有誰？還有誰能活著？

凌亂的長發在冰冷晚風中輕輕飄舞，她渾身被鮮血淋浴，琉璃色的雙眼已殺至通紅，右手持著滴血寶劍，左手朝他伸來。

「那個凶婆娘真會使喚人。看你臉色憔悴得，嗤嗤……」夏玉瑾對這位被他媳婦壓迫的傢伙有同病相憐的感覺，便拉來老闆，讓他上兩壺最好的花雕酒和半斤鹵豬耳，坐下勸道，「以胡兄弟之才，參加春闈，中個舉人進士不成問題，何苦做個小小參謀，未免太委屈了。」

「休息會吧。」她停下步伐，站在山腰處，望向山腳，輕輕地說，「庸關城的火，越來越大了。」

葉昭站直了身軀，她看著被毀的故土，堅定無比道：「 漠北是我的家，我身上流著葉家的血，在此橫行霸道，做過許多無法饒恕的惡行。如今遭逢大難，怎能棄漠北百姓，就此離去？」

葉昭拂過劍上刻著的「昭」字，輕輕地說：「趕回葉府時，母親還有最後一口氣，她將父親最珍惜的寶劍交給我，告訴我，我才是父親最自豪的女兒，也是最捨不得的女兒。葉家在戰場上死的人夠多了，所以父親希望我不要像哥哥那樣用命在戰場上搏殺，而是像普通女孩兒那般嫁人，得到簡單的幸福。」

葉昭總結：「今日之事，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秋華和秋水立刻朝他背影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悄悄鼓掌慶祝。

胡青白了他一眼：「你覺得家裡有個霸道兒子，還是有個霸道女兒名聲好？」

不管秋華和秋水背後用多麼尖酸刻薄的語言和態度對待夏玉瑾，只要葉昭出現，她們倆就會變成再溫順老實不過的羔羊，滿臉天真無邪，彷彿什麼壞事都和她們無關。

和*圖*書他慌亂得失去神智。

耳邊充斥著野獸的歡聲笑語，女人被強|暴發出的竭斯底里尖叫，男人憤怒的咆哮，那個瘋狂大罵「操你媽」的聲音，是素來懦弱的小馬吧？那個哭泣求饒的聲音，是在自己受傷時，好心送葯給他的紅袖姐姐吧？廚房劉大嬸八歲的兒子小毛在空中飛過，落在地上滾了兩下，被利刃貫穿，再也不動了，他再不用偷偷找自己學識字，做秀才夢了吧？

早知如此，他何須花那麼多時間將南平郡王的名字在文書上抹除？

曾互相憎恨的兩個人並肩而立，靜靜地看著，看熊熊烈火在黑夜的簾幕上畫出大片大片燦爛晚霞，殘忍地將家園吞噬。葉府的朋友、思靜書院的同窗、桂香酒肆的好酒、西街的美人、月牙樓的古玩、萬古軒的梅花……只有失去的時候，才會深深明白這一切的美好。

紈絝混混們，多多少少都做過幾件虧心事，見夏玉瑾要惱羞成怒，翻臉不認人，趕緊閉嘴，就是憋笑憋得肚子痛。

細細的搜索下，沒有落網之魚。

雍關城的西面就是蒙祈鎮，蠻金尚未追到。

胡青擦乾眼淚，追上了她的步子，大聲問：

秋水嘴唇微微動了下，還想再為胡青抱不平，可是看見葉昭眼中冒出的厲色，趕緊將滿肚子的話統統吞了回去。

「還敢狡辯？！你們沒欺負他，他會興沖沖從我房裡出來，怒沖沖邁出大門？」葉昭繼續訓斥，「一個兩個都是不省心的傢伙，非要鬧得老子後院起火才高興？！」

拿起父親的寶劍，舉起父親的兵符，糾集父親的殘部，重新殺上戰場。

母親說不要復讎，快點逃，向西逃。

夏玉瑾想明白其間關鍵，問：「你既討厭她，何苦要跟著她做事？」

趁破曉時分，人們警惕心最低的時候，快點逃。

雍關城的大火漸漸熄了下去，家園燒得差不多了，活著的人也不多了，剩下的只有仇恨。

兩人聯手對抗蠻金，關係開始好轉。

夏玉瑾帶著滿腹怨氣來到巡察院，立刻點齊手下認人，發現裏面大半是以前在街上相識的，熟悉起來毫不費力。待老楊頭送上文書時，他收下記述城察布防的文書，然後將喜歡鬧事的流氓地頭蛇黑名單與案件文書擱開，大大咧咧地擺擺手道：「不用看了，這些小混蛋，哪個我不認識？」

負責文書工作的老和_圖_書楊頭聽聞要有新御史上任，戰戰慄栗地花了一個通宵將過去所有資料都弄整齊，待聽見新御史是南平郡王，他獃滯了半個時辰，然後花了十個晚上，加班加點將部分資料整理重抄了一份，熬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父親，對不起。

她帶著狐朋狗友，變本加厲地折騰胡青，三天兩頭找借口教訓他，弄得他身上不明顯的地方青一塊紫一塊，只為把他們父子趕走。胡青為了父親，將所有事情按下，隱忍不發，心裏對葉昭卻是恨之入骨，只巴不得早點長大去參加科舉，得個一官半職，衣錦還鄉，再找機會狠狠地報復她。

女人變臉速度之快，簡直令人驚嘆。

那天，漠北火光四起，殺聲震天，他們的父母慘死在屠城中，家園被毀，年少時的恩恩怨怨在國讎家恨下，變得不值一提。

當年胡青父親在葉家授課，胡青給她二哥做書童，跟著旁聽。

他交代手下一聲，匆匆走去，拍著來人肩膀，笑道：「胡青兄弟？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為何兄弟請喝酒都不見你出現？」

喝著喝著，夏玉瑾眼尖，見個青色身影徐徐從走來，要一壺酒，兩個小菜，自顧自坐去角落臨街的窗口，自斟自飲，自得其樂。

夏玉瑾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

秋華秋水慘叫一聲，抱著腦袋，哀怨地看著她，強辯道：「哪有欺負？」

胡青淡淡道：「還好吧。」

胡青點頭：「何止是凶，簡直是個混蛋。從小就穿男裝，蠻橫霸道，招搖過市，見不順眼人的就隨意欺凌，什麼壞事都有她一腿。葉老將軍對她的行徑恨得要死，三天兩頭動手打架，半個月吼一次要逐她出家門。」

可是，鄉在哪裡？父親在哪裡？

你的遺命，我暫時無法做到。

恍惚中，看見紅蓮般耀眼的火光中，站著威風凜凜的戰神。

被堅定的聲音鼓舞著，他終於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跟著她，來到柴房後面的牆壁邊，那裡有條她用來在關禁閉時偷溜的小密道，出去后砍死兩個蠻金兵，再通過兩座民房，憑著葉昭地頭蛇的本事，左轉右轉，兩人竟躲過蠻金的封鎖，逃去了城外的烏山樹林中。

秋水補充：「比如胡軍師，比他好一萬倍，對你又言聽計從，若是你讓他娶你，他鐵定二話不說……」

空氣是沉甸甸的悲傷。

「走，」她說，「跟我走。」

「和-圖-書狐狸？」葉昭都給她們的傻話惹笑了，「別胡說八道，他鐵定二話不說先抹脖子后跳河。你們年輕，很多以前的事情都不知道……」

他在這邊騎了匹溫順的馬，大搖大擺地走著，上京的流氓混混們在那邊轟動了，紛紛三五結群，呼朋引伴地跑出來看熱鬧，坐在茶寮酒館，喝酒的喝酒，喝茶的喝茶，磕瓜子的磕瓜子，對著穿嶄新官服的夏玉瑾指指點點，想到他以前的所作所為，直說是「耗子看糧倉——監守自盜」

十六歲的大男孩，終於抱著膝蓋，哭得聲嘶力竭。

入夜後，蠻金兵在舉著火把四處搜索，說是要找葉家的狗崽子。

秋華秋水見將軍發脾氣，臉都嚇白了，將頭搖成撥浪鼓。

「討厭？或許吧。」胡青的思緒有些恍惚，他不自覺又想起六年前的晚上，再次陷入那場永遠也不能醒來的噩夢。

巡城御史官雖小，手下還是有個百十號人。

熊熊烈火環繞在身邊，腥臭的氣息在鼻間漂浮。

用鮮血清洗犯下放下的過錯。

只有撕心裂肺的痛，才能讓不成熟的孩子一夜長大。

發現他的蠻金兵眉開眼笑，提著他的領子扯出柳條筐，然後愣愣地看著自己被攔腰砍成兩段，連著手裡的胡青，一起滑落地上。

葉昭低下頭，用最嚴肅的語氣，最緩慢的速度，告誡她們：「我葉昭從不打無意義之戰，不攻無用之城，既然是挑了他，就是他有讓我非要不可的地方。至於他是個怎麼樣的人，好不好，合不合適，我心裡有數，還用不著你們來做決定。」

夏玉瑾爬下馬，丟給侍候的小二，帶著隨身的二十來個官差與小吏們進去用餐，他本就生就討好面容，又有隨和性子，其他人又存了拍須溜馬之心，三杯兩盞下來，便親親熱熱地混成一團，彷彿認識了十幾年的好友。

夏玉瑾新官上任先逛街，讓手下官差帶著他去熟悉工作。

葉昭等夏玉瑾走遠后，來到她們身邊，伸出手指，給一人腦袋上敲了一個大爆栗，斥道：「越來越沒規矩了！欺負我男人不要太過火！」

葉昭向東走去。

他坐在地上，一時動彈不得。

葉昭是個霸王脾氣，哪裡聽得這些話？

夏玉瑾好奇問：「漠北人都不知道她是女人？」

她決意，要用一生來贖罪。

胡青想了想道：「家父是葉家的西席，我與將軍自幼相識。」

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