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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

作者:橘花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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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 花衫戲

民國 花衫戲

只要慕少卿高興,她什麼都願意做,哪怕是要夫妻分離,留在鄉下照顧病卧在床的壞脾氣奶奶,哪怕是為了服侍奶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甘之如飴。默默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月又一月,等了一年又一年,她等了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終於等到夫君歸來。
慕少卿遲疑地看向沈靜好,問:「是她找到我的?」
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
輪船甲板上站著位西裝革履的年輕男子,他身材很高,腰桿挺得筆直,五官長得更是英俊,帶著金絲眼鏡,頭油抹得整齊,雖不發一言,但這份溫潤如玉的貴公子風采,已讓身旁少女們偷偷用眼尾餘光將他掃了一次又一次。
慕少卿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又出手大方,戲院的僕役得了好處,以為是新來的戲迷,便悄悄引他去後台看梅老闆。
慕少卿久久不能回答。
忙完所有一切,已是兩天後的事。
孩子沒做聲,只是加快了腳步。
慕少卿插嘴:「你這綁架計劃安排就不妥當,荒山野外逃跑確實不錯,可是拿贖金也艱難……」
他們的運氣很差,一路上都沒遇到巡捕。
何思麟搖頭晃腦評論:「他們說王老闆與梅老闆乃蘭桂雙絕,今日一聽,名不虛傳。」
「少卿兄,少卿兄!」後面追上位略矮小的胖子,長得白凈和藹,帶著小圓帽,拖著個碩大的行李箱,急沖沖奔上甲板,有些興奮地對男子道,「留學五載,總算回來了,啊——還是咱上海的氣味好聞,大閘蟹、八寶雞、油爆蝦,真真是想死我了。美國就算再強,飲食之道還是差了咱們何止十萬八千里?!每天麵包牛奶,牛奶麵包,我都快吃出個鳥來了,這次回來你可得陪我去酒樓大吃大喝一頓。」
慕少卿也整整衣領,朝沈靜好走去。
何思麟強笑著打趣:「幸好平安,劫財總比被劫色好……」
梅蘭芳應下,陪著夫人走回屋子。
何思麟抱怨:「我一個大老爺們,哪會挑菜?春華你去。」
醉酒的男人口氣不再溫文爾雅,彷彿剝下了假面,顯得那麼的真實。

面對不可能的感情,縱使再深,理智的他仍希望做個了斷。
慕家老爺想起這些年與兒子聚少離多,終於心軟,丟下藤條,一聲嘆息。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扭頭跑了。
慕少卿羞愧地把事情講了一遍,顯然有強人見他衣著富貴,設了圈套。
慕家開有洋布行,也算頗有資財,他家車夫很有眼色,見男女主人相對無語,覺得沒必要久留,便催著上車:「這兒人多,咱們趕緊回去吧,老爺和太太可想少爺了。」
慕少卿談吐真心:「我不喜歡你,我對你只有責任,只要你願意,我依舊能做一個好丈夫,無論想要什麼我都給你買,只要相敬如賓。如果你想離開我,另尋良配,我也會同意,而且給你青春補償費,無論多少都可以。但你要更多,我實在無能為力。」
恰好梅蘭芳穿著整齊,帶著妻子,正欲出門。
飛機是什麼?莫非是何思麟的新主意?剛剛丈夫誇過自己擅廚藝,可不能給他丟臉。

梅蘭芳察覺了這道灼熱的視線,轉過頭去,看見在角落的慕少卿,以為是戲迷,含笑點了點頭打招呼,恰逢有人送新劇本來,他拿起劇本,一邊看一邊迫切地與同伴討論起來,他說話時的表情非常認真,不光唱詞念白,就連一舉手,一抬足也不放過,專註認真,才華橫溢。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比戲劇更出乎意料。
夫君更高大,更英俊,更有氣質,更有才華了呢,可還是和以前那樣溫柔。
大夥看見慕少卿臉色難看,小姑娘都快羞哭了,趕緊強行忍住笑意,一個個憋得臉紅。蕭春華則拉著她不停道歉,小聲解釋飛機的意思,沈靜好方知自己出了多大洋相,磕磕絆絆地道歉:「對,對不起,姐姐,我,我不懂,我不該自作聰明的,我就是太笨了……」
最初的害羞褪去,沈靜好也開始活潑了,嘰嘰喳喳地在自家丈夫耳邊說個不停:「上海好大噢,比咱們鄉下熱鬧多了,我前兩天剛到的時候,坐馬車穿過南京路,看得眼睛都轉不過來呢,那裡有好多洋婆子,都穿著露胸脯的衣服,拖著怪裡怪氣的裙擺,也不知羞。還有好多女人的頭髮是卷的,也不知是怎麼弄的,後來周婆說她們是用火鉗子燙出來的,嚇了我一跳,她們怎不害怕?」
綁匪瞪著眼道:「老子只認現大洋!」
每每想至此事,慕少卿就忍不住嘆息。
慕少卿跪在地上,緊緊咬牙,任由板子如雨落下,就是不做聲。
昏迷前,他對自己說:慕少卿,你活該。
何思麟問:「梅老闆唱得可好?」
梅蘭芳,清光緒二十年出生在北京的一個梨園世家,是中國近代傑出的京昆旦行表演藝術家,舉世聞名的中國戲曲藝術大師。
沈靜好柔聲安慰,滿是同情。
他追逐著觸摸不到的幻影,渴望著遙不可及的星星。
慕少卿微微轉過頭來,衝著好友笑了笑:「你這隻吃貨,船上這些日子,念叨得我耳朵都快疼了,行,過些日子,咱們去榮順館大吃一頓,帶上你那引以為傲的媳婦兒。」
多年未見丈夫終於歸來,沈靜好歡喜得臉都紅了,急急奔去,到了跟前,始覺害羞,趕緊低下頭去,欲語還休,弱弱地叫了聲:「少卿……」
戲后,有個打扮像戲班子的孩子,偷偷跑到他身邊,鬼鬼祟祟地塞了張紙條,上面是梅蘭芳約他一敘的邀請。然後那孩子說:「有人把你的心意告訴了梅老闆,梅老闆很感激你對他的理解和支持,亦感動於你對虞姬這個角色的熱愛,願意和你單獨一談。只是想約梅老闆的人實在太多了,他不想得罪人,讓我帶你去後台的偏僻角落。」
沈靜好與蕭春華成了好友,每天晚上刻苦練字,慕少卿繼續去戲園子追著他心上的虞姬,只有看見梅蘭芳,才能暫時消除他心頭的難受。
父母有些察覺,試探數次,都沒有答案,只道是小兒女彆扭。
綁匪想了很久,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臉上兇悍之色消失,竟抱著頭嗚嗚哭了:「是妙紅院的小銀花,俺稀罕她,她也想嫁給俺,可是俺拿不出她的贖身銀子,於是她想偷偷跟俺跑,結果被逮住了,他們說讓我明天拿出五千塊大洋賠,否則就把小銀花沉黃浦江里去,俺一個賣苦力的哪有那麼多錢?他們就教俺去搶劫,俺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啊……大爺,要是你幫我救救小銀花,俺做牛做馬報答你。」話一開頭,感情就如決堤的水,偽裝的堅強再也攔不住。
慕少卿盯著戲台,艱難地吐出一個字:「好。」
如今,夢裡曾見過的虞姬,竟舞著劍,活生生走到了他面前,低吟淺唱,萬般哀愁在一身:「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慕少卿忽然覺得自己可能錯過了什麼。
何思敏鬱悶:「哪家女孩子像你那麼膽大妄為?你看看少卿家的靜好,多斯文啊。」
沈靜好壯著膽子,微微地往他懷裡依了過去。
慕少卿的臉由紅轉黑,變得好不精彩。
慕少卿上車,見沈靜好坐在角落裡,看著自己發獃,不知在想什麼,便朝她溫柔笑了下,吩咐車夫回程。
縱使舉案齊眉,仍是意難平。
「少卿,你別爭了,咱們命苦,可是……」兩人爭論的時候,沈靜好在悄悄觀察綁匪,忽然說出一口流利的山東話,還頗具原汁原味,「大哥,你是泰山那頭的人吧?俺奶奶也是山東人,她說山東人在大上海討生活可不容易了,混混、流氓、警察什麼的都要分一杯羹,每天苦哈哈到頭也沒幾個錢,俺小時候下過田,看大哥手上繭子厚厚的,知道你是在田裡做慣活的人,前兩年山東不穩,想必是流落到上海,衣食無著,被那些流氓欺負慘了吧?」
慕少卿的身子閃電般略略縮了一下,仍由得她了,只扭頭看車窗外景色,如今的大上海,文人雅士齊聚,才女名媛風流,和五年前又變了許多。他並不討厭沈靜好,甚至有些憐惜她,只是不愛,他們的生活差距太遠,不合適。他渴望的妻子,哪怕不能與自己高談論闊,把酒人生,至少自己說話要能聽懂,不是睜眼瞎子。
回過頭去,沈靜好正偎依在他肩上幸福地迷糊著。
偏偏他的妻子就是白開水樣的無趣女人。
過了好一會,慕少卿才回答:「你是我的妻子,不要問這種蠢問題。」
沈靜好扭過頭去,不願說話。
待上了馬車,沈靜好見丈夫臉色不好,小心翼翼地問:「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慕少卿低頭,不解釋。
長久的夢想忽然實現,慕少卿大腦一片空白,讓他無法思考,鬼使神差地抬腿就跟著他走去。孩子越走越遠,越走越偏僻,周圍沒有了燈光,灰沉沉的一片。慕少卿忽然有些不安,問:「梅老闆真在這裏?」
在美麗的虞姬面前,他已無藥可救。
字字句句,砸入心中。
1913年10月,梅蘭芳接受上海許少卿邀請首次赴上海演出。1918年,梅蘭芳移居上海,這是他戲劇藝術爐火純青的頂峰時代,多次在天蟾舞台演出。hetubook.com.com《申報》當時出了一個類似專欄的《梅訊》,共有數百篇文章,專門介紹梅蘭芳的蹤跡、演出等內容。
梅蘭芳道:「有多便給你家虎頭補補身子,大病最是傷身,得吃好些才養得回來。這錢是我給虎頭的,你就收下,別多想了,好好過日子是正經。」
「別說了,」梅蘭芳攔住他想下跪的身形,溫柔卻果斷道,「當年你在班子里幹活,我們也是朋友,我知道你家的難處,虎頭是個乖巧懂事的好孩子,朋友之間本應幫忙,」他從梳妝台抽屜里隨手取出兩筒紙卷包著的大洋,又嫌不夠,還從錢匣子里抓了兩把,也不數多少,不由分說地塞入老頭懷裡,「拿著。」
如此美麗、勇敢、忠貞、堅強、聰慧、俠骨錚錚集一身的女子,心中唯虞姬一人耳。
梅蘭芳深受驚嚇,避居上海。
馬車越行越遠,一直來到郊外無人處。
沈靜好連連搖頭:「靜好從鄉下來,沒有見識,全憑夫君做主。」
何思麟傻笑兩聲:「算了,區區小事,別在意,快跑快跑!」
周敏銳嗤道:「這種天上飛的鐵盒子,就像個活棺材,掉下來就統統送了命,壓根兒不牢靠。」
慕少卿對她的打扮十二分滿意,只是擔心她因無知鬧笑話,出發前叮囑再叮囑,務必謹言慎行。
「我不需要你可憐我,我定是瞎了眼才會喜歡你,」沈靜好一把將他打開,高傲地抬起頭,掛滿淚水的小臉有著非一般的堅定,「我以後會去念書的,念得很好很好的,好得讓你不得不喜歡上我,你等著……」她的聲音越發冰冷,「到時候是我沈靜好不要你慕少卿!」
終於,機會降臨。
強烈的危機感傳來,慕少卿轉身想走,未料,巷道里閃出高大身影,狠狠一棍子打在他頭上,來不及呼救,鮮血順著髮際線流了下來,天暈地轉,滿天星辰,他的眼前漸漸陷入黑暗,似乎聽見有粗魯男人在連打帶踢,「呸!就憑你這假洋鬼子也肖想梅老闆?!做你娘的春秋大夢去!」緊接著有人在翻他的口袋。
慕少卿深呼吸一口,解釋道:「我想她是不識字,找人寫了牌子看不懂。」
慕少卿有些不耐煩,呵斥道:「我說讓你回去。」
全場沉默,只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聲在空氣中遊動。
綁匪警惕,呼喝:「你們在說什麼!不準咬耳朵!」
「嗯。」
綁匪巡視環境后,鬆了口氣,對兩個倒霉的人質吩咐:「俺也學不得那李志剛獅子大開口,就要你們一萬大洋,只要錢來,就放人。」
周敏銳搖頭:「我在報上已見過好幾宗飛機的出事新聞了,做人就要腳踏實地,飛機千好萬好,光是價格高昂和不穩定這兩條,就不應普及,做軍用和運輸倒是可以的,就算中國真的再開民用航班,你們誰敢坐這玩意?」

拾壹

美麗的虞姬,傷心的沈靜好,彷彿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卻誰也抓不到。
慕少卿無奈,只得加快腳步。
「因為我這輩子就會演戲,」梅蘭芳笑著拱手,「謝謝你的捧場。」
慕少卿才學出眾,品貌兼優,卻要與個毫無感情的妻子綁定一生,與他交好的眾留學生都替他大為不值,故時有嘆息,何思麟亦不例外:「其實岳思思挺不錯的,漂亮有才家境好,在美國她那麼喜歡你,偏偏你又娶了個鄉下小腳婆娘,真是神女有心,襄王無夢,中國什麼都好,就是婚姻制度不好,都什麼年代了,戀愛理當自由,還留下那麼多舊制度,惡習俗!可惜了你們一對才子佳人,說起現在離婚也挺流行的,何不……」
站起來鐵塔似的山東大漢,在女孩溫柔聲音里,哭得像淚人兒。
慕少卿怒,低聲在她耳邊斥:「我怎能讓你和綁匪孤男寡女呆在荒山野嶺的地方?」
綁匪聞言,有些遲疑。
夥計跑來相問,拿出菜牌,他又遲疑做不出決定,只問廚房什麼最新鮮?對方說了他又不太信,夥計便說讓他跟著下廚房自己挑。
何思麟忍不住笑了:「嫂子是故意逗你玩的吧?還真是……呃,天真浪漫得可愛。」
慕少卿再道:「不是,我……是他的戲迷,你……為什麼要搶劫梅老闆?」

她抱著慕少卿,哭得可憐。
慕家老爺從未想過引以為傲的乖兒子會迷戀上一個戲子,不但天天泡在戲園子,甚至為那戲子從上海追到北京,真是氣得他鬍鬚都翹了,拍著桌子將兒子大罵了兩個時辰。
「可,可是……」她又給丈夫丟人了,男人可是最重面子的,沈靜好悄悄看了眼在旁邊的慕少卿,見他話少了許多,喝的卻比平時多了許多,知道他心裏不高興,沈靜好隱隱察覺到什麼,縱使蕭春華再怎麼安慰,也只是扭著手帕,不肯再說話了。
雲淡風輕,陽光正好,一切都可放下。
兩個洋人見她相信,終於忍不住了,瘋狂大笑起來,其他客人也笑得直不起腰,就連店中掌柜和夥計也不禁莞爾,只是死憋著不笑出聲來。沈靜好獃呆站在笑聲中,茫然不知所措,鬧得慕少卿很是丟臉,趕緊會賬,拉著她衝出門去。
「梅老闆不是那種喜歡奢華的人,讓我考慮一下。」慕少卿有些遲疑,他偷偷看一眼沉默的沈靜好,待陳嫂走後,緩緩走到沈靜好身前,徘徊了一陣子,問,「你陪我去?」
美玉蒙塵,在舊規矩的教條下,她的聰慧與才華無人發覺。
飛機的話題變成夫妻之爭,蕭春華將席間所有女子問了遍,倒有三個說害怕,只有一個說喜歡的,她不甘心,見沈靜好從樓下回來,飛快追問:「靜好妹妹,你覺得飛機怎樣?想試試嗎?」
「還好。」

慕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兒啊,你都昏兩天了,滿頭的血,骨頭也斷了,身上值錢東西全被搶了,想必是遭強人了,你怎會那麼晚的時候跑去偏僻的地方呢?咱上海現在的治安可不好……」
公公講道理,婆婆好脾氣,慕少卿更是才華出眾,負責認真的好男子,老天實在對她太厚道了,沈靜好幸福得就像在夢裡,她在神佛面前發下誓言,將對慕家傾心儘力,對夫君永不相負。
無論愛或不愛,他慕少卿這輩子都想好好對待沈靜好的。
他曾在夢裡反反覆復見過她,亦痴痴地迷戀過她。
慕少卿果斷,「可以,讓靜好回去拿錢,我是慕家繼承家業的大少爺,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你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縱使綁架,也不比那李志剛下三濫的鼠輩,哪能欺負小女人?」他擔心沈靜好害怕,使了個眼色,「綁架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回去讓人送錢過來,交錢就沒事了。」現在情形太危險,無論如何,他總要把自己妻子救下來。
蕭春華滿不在乎:「別管他們瞎笑,一群無聊的傢伙,咱們別管他們,說別的去。」
慕少卿駁道:「飛機是未來的交通趨勢,只是現在還不夠成熟,政府願意開辦飛機場,用來運送郵件已是進步之舉,只是政府腐敗無能,無法讓航空事業真正運轉起來罷了,但總有一天,飛機會被普及的。」
不要錯過好時光。
慕少卿知沈靜好不懂番邦的衣衫習俗,問了幾句見她沒主意,便做主替她挑揀起來。
蕭春華笑著推他:「家裡周嫂手藝最好,我用人不疑,何曾研究過這些?」
慕少卿是不愛喝白開水的,世間有那麼多種選擇,苦澀香濃的咖啡,烈如火焰的白酒,味道複雜的洋酒、還有回味無窮的茶,光是茶葉一種,就有綠茶、白茶、烏龍茶、青茶、黑茶,更有英國紅茶、印度紅茶、花茶等等,飲料的選擇幾乎無窮盡,不管是淺斟細品還是豪邁暢飲,一輩子都喝不膩。
一千七百八十二天的等待,把頭埋入塵埃,發出最低微的哀求,換來最殘忍的拒絕。
十六鋪碼頭繁華如舊,汽笛長鳴,黑煙裊裊,又是一艘遠洋輪船徐徐靠岸。
沈靜好搖搖頭,再問:「慕少卿,你喜歡你的妻子嗎?」
梅蘭芳問:「我正與內子出門,不知慕先生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實,前日你讓我獨自離開險境的時候,我已原諒你了,我只是害怕,」沈靜好的淚珠一滴滴往下流,「我害怕自己越來越喜歡你,越來越離不開你,等你走後,我再也無法忍受孤獨和寂寞……」
「那敢情好,我家媳婦可是聖瑪利亞女校畢業的,我娘當初還嫌她書讀得多,怕她心高氣傲無德行,不會相夫教子,死活不樂意。現在家裡生意被她接過手,蒸蒸日上,倆婆媳關係可好了,我娘天天誇她知書會算又顧家,做事別人占不了便宜,比自己個文盲強,」何思麟提起自己那死皮賴臉追回來的好媳婦,就往死里誇。他確實也有誇的本錢,他媳婦出身書香門第,父母開明,雖相貌平平,卻最是聰明伶俐,在美國讀書時給丈夫寄的幾首小詩,讓一眾留學生都讚歎,尤其是那些受父母之命娶了鄉下婆娘的,更是羡慕不已,只道娶妻當如是,慕少卿雖不說,心裏也暗暗有些贊同,奈何他受父母之命,自幼訂了娃娃親,臨出國前為怕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花花世界心野,被不要臉的狐狸精勾搭,強令年僅十六的他與十四的未婚妻拜堂成親,只是當時新娘年紀尚幼,沒讓他們圓房罷了。

慕少卿長長嘆了口氣,替她將披風拉緊。
與丈夫的朋友會面,是難得的機會,沈靜好精心修飾,穿上藍色碎花洋裙,外披米黃色大衣,腳踏高跟鞋,拎著小坤包,與街上最時髦的女子毫無區別。
湯姆道:「現在美國的飛機比以前好多了。」
慕少卿自覺說得過分,有些心軟,掏出手帕,想替她擦淚。
慕少卿雖被打得條條青紫,仍一臉倔強。
那天,家裡做飯的陳嫂神神秘秘地過來說:「少爺,不得了啊。我是剛剛出門買菜時,和隔壁周二小子的娘聊天知道的,那個唱戲的梅老闆啊,原來就住咱們街後頭!沒錯沒錯,就是那棟空置的花園小洋房,我姑媽的女婿的表哥的外侄子就在旁邊給人幫工,我確認過了。」
慕少卿從夢中驚醒過來,他忽然啞言了。
何思麟再次對他投以同情的目光,歡喜地朝著自家才女媳婦奔去。
沈靜好只看見他的溫柔,看不出他的敷衍,時而見路過馬車上的女子都偷看自家丈夫俊美,知道大家羡慕自己,她覺得自己一定是前世積了好大的福,才得如此佳婿,又是驕傲又是歡喜,笑得燦爛如四月春花。
愛慕,沉淪,思念。
慕少卿心裏也有些苦澀,十六歲時匆匆拜堂成親,然後出國留學,五年過去,他已記不清自己小新娘的模樣,只記得她的母親黃氏是自家母親的手帕交,黃氏嫁去沈家,生了個女兒,名叫沈靜好,黃氏生女后不久便染了肺結核,怕唯一的女兒被繼母苛待,得不到好親事,便盯上了年僅六歲的慕少卿,求著訂下了娃娃親。沈家倒也算個土財主,家裡出過秀才,門第不算差得太離,就是守舊,對女子無才便是德極為推崇,家中所有女孩都學女紅針線,最多聽點女訓的故事,教育賢良淑德,在家管家幹活都是一把好手,出來個個睜眼瞎。慕少卿在新婚之夜也看了沈靜好幾眼,隱約是個羞澀嬌小的女孩,似乎還算清秀,就是平平淡淡,好像白開水一般,不難喝,也沒什麼吸引之處——唯一慶幸的地方是現在上海及周邊女子很少裹小腳,否則就算母親再往死里哭鬧,他也不能從的。
慕少卿為她一一介紹,眾人一一回禮,她依禮,微微彎腰道半個萬福,從小練過無數次的姿態含蓄優雅,沒想到那老外竟用半生熟的中國話誇:「沈夫人很美麗,你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你是可愛的小天使。」
何思麟雖然胖了點,貪吃了點,愛玩了點,不靠譜了點,嘴巴賤了點,卻是慕少卿的多年好友,他們從小一塊念書,一塊兒留學,感情非同尋常,逮著機會就要找好友吃喝玩樂。
他這輩子,也就這樣過了。
剛剛點完菜的沈靜好略沉思片刻,想出答案,落落大方地答:「我最喜歡吃雞,自然要試,但這館子里沒有什麼飛雞,都是最普通的本地土雞,想必飛雞是個稀罕東西,若是大夥想吃,下次咱們再尋尋吧。」
「是啊,怎麼也聽不膩。」
慕少卿心裏很感激,可是裂痕存在,就很難恢復到最初。慕少卿好面子,也不是一個擅長用語言哄女孩子的男人,沈靜好的心受傷太深,亦不肯再次委屈自己,結果兩人都拉不下臉,無法坦然相對。
幼嫻詩書,習文兼武。
慕少卿極硬氣:「要不讓我媳婦去拿贖金,要不我把身上財物與馬車都給你,金懷錶和鑽石袖口也值得好幾百大洋,你放我們倆一起離去。我慕少卿堂堂男子漢,怎能把妻子置險境不顧,與其把她留在這裏,我寧可陪著一起塊兒去死。」
沈靜好趕緊打住他的話,繼續道:「正是因為大哥以前沒綁架過,更沒做過壞事,這是第一次,所以才處理生疏的。大哥,這綁架勒索是要槍斃的,你就算不想想自己,也想想親人啊。俺看你用槍指著我們的時候,手有些抖,想必是初次做這種事,若非萬不得已,你也不想殺人的。大哥,你看俺也是山東人,山東人都重義氣,俺知道你心裏的苦,究竟是誰逼迫你,不如說來聽聽,俺男人雖年輕,卻在上海有些頭面朋友,看看能不能幫你解決了這件事,咱們既往不咎。」
黃浦江上,河風吹過,酒醒了,有些冷。
大家紛紛往外走,慕母一手拉著兒子,一手拉過沈靜好,將兩隻手疊在一起,吩咐:「兒啊,你該謝謝靜好的,她救了你的命呢,你們小倆口好好說幾句,天下間哪有過不去的彆扭?」
每天沈靜好都會給他換藥、燉補品,還將所有報道梅蘭芳事情的新報紙放在他床頭。
慕少卿笑了,當痴迷的枷鎖解下,他的身上是那麼的輕鬆、舒服,所有的理智統統回歸,可以用最簡單的方式來對待所有事,他誠懇道:「我只是想來告訴梅老闆,你的戲是我心目中最好的,是下了苦功夫鑽研的,我非常喜歡你塑造出來的虞姬,也非常喜歡《霸王別姬》這齣戲,你改變了我對京劇的觀點,所以我非常感激你,你讓我懂了許多。」

虞姬的影子,沈靜好的影子,在夕陽下漸漸重疊,讓他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心口,怕它因跳躍速度太快而脫出胸腔。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都要挽回這愚蠢的錯誤。
錯了,一切都錯了。
沈靜好睜大眼,在槍口下怯怯發抖。
面對這份認真和執著,慕少卿再也無法逃避下去,他緩緩蹲坐在台階上,雙手抱頭,痛苦地說:「你是個很好的女孩,不是我不想喜歡你,只是我們不合適,我們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接觸的東西也不同,根本無法溝通。我們的婚姻是盲婚啞嫁,從開始就沒有感情基礎,你讓我如何喜歡你?」
慕少卿覺得這綁匪的思路似乎有些混亂,腦子也不太靈光,覺得還是少說為妙。
為免留在上海被人報復,慕少卿打發他們去慕家在鄉下的莊子做事。
慕少卿略一沉思,點頭:「好。」
「少卿兄眼光就是高,認識你那麼多年,也沒什麼女子入得了你法眼,」何思麟和岳思思是朋友,如今也只好摸著鼻子,笑了兩聲,把好友拜託的說情丟下,過了片刻,又憋不住嘴勸,「不喜歡岳思思也沒什麼,可是你真能忍受一輩子要和這種沒文化的小腳婆娘過嗎?」
所幸慕少卿察覺出妻子不對,趕緊捏了一把她的腰,低聲解釋:「洋人的習俗與咱們不同,誇獎女子美貌乃是禮節,他初來乍到,不懂咱們的規矩呢,而且中文會的不多,說得不好也是有的。」
時間悄悄流動,牆上的西洋掛鐘忽然響了,連續敲了十二下,清脆悅耳。
慕少卿的留洋好友們,準備在榮順館聚一次,何思麟死活想帶自家博學多才的妻子來長臉,便努力慫恿宴會要學洋人規矩,讓所有人都帶上妻子。更有叫湯姆的美國朋友,因仰慕東方文化,跟他們學過幾句半生不熟的中文,隨大家跑來上海遊玩,因為感情交好,也參与了這次聚會。
慕少卿在台側看見了所有一切,更生愛慕,目光越發熱切起來。
虞姬是戲文的角色,梅蘭芳是男人。
慕少卿笑得僵硬:「內子不是小腳。」
她這幅刺蝟般的模樣,慕少卿不知如何下口,兩人靜靜地坐了片刻,他才發現喉嚨里如火燒般的渴,舔了舔唇,道:「水……」
慕少卿接過水,輕輕地抿了口,溫熱的白開水潤過唇間,緩緩淌入咽喉,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甘甜,他從未想過白開水也能那麼好喝。一口氣喝了半杯水,慕少卿放下杯子,輕輕地對沈靜好道:「謝謝……」
過了好久,慕少卿才開口:「不是……」
「嗯。」
慕少卿整整衣衫,回頭看了眼馬車上的沈靜好,下車迎了過去,攔住梅蘭芳,斟酌詞句道:「梅老闆,你好,我叫慕少卿,是你的忠實戲迷。」
所幸家境頗有資財,慕少卿揮霍著銀錢,四處尋求機會,奈何梅蘭芳是戲台名角,梨園頂尖的人物,崇拜者眾多,總是被眾星拱月,很難有獨處的機會,慕少卿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可是他不願死心。
「葡萄牙?這個名字真有趣,」沈靜好更加好奇,「莫非那個國家種著許多葡萄?」
慕少卿的馬車擋住了梅蘭芳朋友派來的馬車前頭,他表示歉意后,準備讓車夫讓道。
或許是前陣子的事情傷害太深,見到陌生人,梅蘭芳略有緊張,停住腳步,仔細將慕少卿打量一番,慕少卿長得高大挺拔,長期追著他的戲跑,倒也頗能給人留下印象,回想片刻,頜首道:「我在台下見過你的。」
沈靜好不知自己鬧了什麼笑話,可是她清楚地看到好些人對自己丈夫投以同情的眼神,不敢多問,含淚低下頭,默默回到座位上。
沈靜好獃呆地看著他,眼淚撲撲地往下掉,她想從他的眼裡找到一絲愛憐,卻失望了,她猶豫許久,終於問出了不敢面對的問題:「慕少卿,你喜歡我嗎?」
忽然,孩子撒腿跑了起來,沒入黑暗中。
何思麟理解地笑了下,不和_圖_書再說。
慕母也「心肝肉兒」地撲了上來,僕役們忙衝上來,拿葯的拿葯,端水的端水,亂成一團。慕少卿看了眼懷裡哭成淚人兒的沈靜好,心裏有些發虛,悄悄轉過頭去。
待慕母走出門外,沈靜好如閃電般將手抽回,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父親倒是懂他心思,私下告誡:「靜好雖然沒學問,卻是為你奶奶送過終守過孝的,再孝順不過的好孩子,正妻之位是鐵板釘釘的,現在的年輕人不像話,你要談戀愛納妾什麼的,老子管不著,但糟糠之妻不可棄,咱家出不了陳世美!」
陳嫂繼續嘮叨:「哎,少爺,你說梅老闆花錢贖人,掏出萬把塊大洋不帶眨眼的,咋就住那麼普通的房子呢?還不如咱家呢。他唱戲唱得那麼紅,聽說一晚上白花花的銀子來得和水一樣,家裡還有兩房夫人,好幾個孩子,總該住個更像樣的豪宅吧?咋過日子就過得那麼老摳呢?少爺,你那麼喜歡梅老闆,要不要過去看看?」
慕少卿問:「我奶奶那邊的話可不好學。」
慕少卿愣愣地站在原地。
輕輕柔柔的嗓音,宛若天籟,讓心在剎那間淪陷。
「是春華教你的嗎?」
夢裡的舉案齊眉,琴瑟和鳴,通通都像笑話。
綁匪傻了片刻,恢復凶神惡煞的表情,「反正也是有錢人家少爺,將錯就錯也罷!」他用槍緊緊頂著慕少卿的腦袋,逼迫他去車夫的位置,然後將槍頭對準沈靜好,命令,「你開車,往僻靜無人處去,若是被俺發現不妥,俺就打爆你這如花似玉的夫人的腦袋!」
慕少卿伸出手,兩人握手惜別,兩條差別甚遠的線路,再次走上不同的軌跡。
「你們將馬車趕了那麼遠,我一個女人,人小體弱,哪裡走得動?怕是天黑都回不去,還是你去要贖金吧,我好歹是你們慕家的長媳,你爹娘不會不拿贖金出來的。」未料,沈靜好卻無視了他這份苦心,堅毅果斷地一口拒絕了提議。
慕少卿對此只是無奈,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說服自己,反正國內女子沒見識的多,沈靜好雖不是他理想的妻子,但總歸是個賢惠的妻子,而且木已成舟,明年他還要去美國繼續深造和打理生意,不可能帶這個中文洋文都不懂的妻子添亂,這段時間還是好好待她吧。
清晨的太陽才剛剛露出半個頭,沈靜好就早早起床,將自己所有的衣服都鋪滿床上,挑了又挑,紅的太俗,綠的太艷,白色太素,紫色不好配首飾……好不容易在周婆的幫助下選好,又坐在鏡前,將烏油油的頭髮梳了一次又一次,緊張得就像回到了五年前成親的那天,那天她坐著大紅花轎,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與恐懼搖搖晃晃入門,雖然媒婆的嘴將慕少卿誇了又誇,她依舊很害怕,她怕自己嫁的是貪花好色,三妻四妾滿堂的夫君,怕自己嫁的是繡花枕頭一包草的丈夫,更怕自己嫁的是像周屠夫那樣對老婆朝打暮罵的男人……
好不容易綁來的肉票,拿不到錢也不捨得那麼快殺,雙方僵持不下,隨著綁匪的不耐煩,危險越發逼近。
慕少卿自幼只愛讀書,崇尚西學,從來不愛聽戲,要不是何思麟吃飯時聽見鄰桌把梅老闆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於是鬧騰著要去蘭桂第一台看戲,他是沒興趣踏入戲園子半步的。
他多麼希望戲台上的虞姬是真實存在,梅蘭芳不是男扮女裝反串,可是夢想永遠不會實現,他的感情也不會有結局和回應。
「梅蘭芳。」慕少卿將這三個字放嗓子里咀嚼了一次又一次,忽然站起身,往後台而去。何思麟撓撓頭,想不明白好友的失態從何而來,於是又往嘴裏塞了顆五香豆。
慕少卿愣愣地看著沈靜好,她竟是那麼的美麗、勇敢、忠貞、堅強、聰慧,俠骨錚錚,怪不得身邊所有人都喜歡她,唯獨他自己有眼無珠,錯看了這善良的女孩。沈靜好是白開水沒錯,可是白開水能泡出最香醇的茶、釀出最甜美的酒,而茶和酒卻不能再化成純凈的水,她擁有無盡的未來,只是自己從來沒有去留意和察覺。
蕭春華果斷:「我就敢坐!」
沈靜好意識到自己最沒文化,更加謹慎行事,她安靜地坐在慕少卿身邊,偷偷瞧蕭春華的一舉一動,盡量跟著她做,絕不發表任何意見,偶爾遇到自己懂得的話題,也跟著附和兩句,倒也不過不失,進退有度。
沈靜好又是歡喜又是擔憂:「我怕我給你丟臉,鬧笑話……」
慕少卿拍拍委屈的小妻子肩膀,表示安慰。
梅蘭芳解了戲袍,尚未卸妝,似乎正在和個老頭說什麼。
「戲有什麼好看的?」慕少卿邊加快腳步邊抱怨,「若不是你非要等那頭乳豬燒好才走,咱們怎會拖那麼久?」
蕭春華道:「當然,她昨天找得可急了,大夥都說你或許是和朋友喝酒去了,就她不信,說戲已散場,你從不夜歸,就算有事不回來也會派人來說一聲,所以肯定是出事了,堅持帶著車夫四處尋找,也幸好是她心細,四處打聽,搜得仔細,有人說你被人引著往巷道里去了,是她順著線索把你找到的,醫生說再晚送來,待流血過多,說不定就危險了。」
慕少卿有些激動:「是的,我以前從不看戲,第一次見到梅老闆的虞姬,就深深的……」
慕少卿越發不安,腳步變得遲疑。
沈靜好站起身,去熱水瓶里倒了杯熱水,又兌了些涼水,試過水溫,遞到他唇邊。
慕少卿也想不出該和她說什麼,想了片刻,道:「嗯,好久不見。」
沈靜好痴痴地問:「為什麼……」
慕少卿依舊不願回答。
梅夫人似乎有事急著要出門,悄悄推了把梅蘭芳,梅蘭芳含笑看著她,輕輕在她的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他的妻子長得端莊秀麗,溫柔賢惠,顯然感情很好。站在自己家門口,褪下戲服,洗去妝容,他不再是舞台上耀眼的明星,也不是擁護者們圍繞的月亮,只是一個平平凡凡、隨處可見的男人,臉上掛著平平凡凡、隨處可見的幸福。
燈光驟然熄滅,嬌羞月色透過淡淡窗帘,映出一個吻。
慕少卿:「誰笑話你,我就給你罵回去!敢笑我媳婦,別想做朋友了!」
慕少卿一眼就在人群中看見了沈靜好,她應該是為了自己特意從鄉下趕來的,正踮著腳尖努力張望,她穿著嫩綠色喇叭袖綉杏花的絲綢短襖,掐了三道邊的藏藍色長裙,剪了個垂絲劉海,梳著條烏油油的大辮子,簪著朵小金花,手腕戴著個掐絲金鐲子,提著個小包裹,雖看得出儘力打扮,卻在周圍身穿洋裝旗袍的大上海時髦女子里有些打眼,更打眼的是她手中高高舉著的牌子——這是在場所有接親友的牌子中唯一一個把名字拿反的。
戲台未至,有悠長婉轉歌聲撲面而來,宛如大珠小珠落玉盤,帶著說不出的韻味。
哪怕是她付出再多,再好,也不喜歡。
慕少卿從書本中抬起頭來,有些驚訝,沈靜好練字的筆微微一頓。
何思敏急:「女孩子喜歡什麼飛機?好好坐車坐船不好嗎?」
厚厚脂粉下,沈靜好的臉就像身上的嫁衣的顏色那般火燙。
慕少卿:「世間沒有蘋果牙這種可笑的名字。」
沒有笑容,沒有聲音,這樣的沉默,格外令人難受。
「等等!」慕少卿拉住了她的手,將這幾天的疑惑提出,「我記得你奶奶並不是山東人,你身邊應該也沒有山東人,頂多是服侍了我那山東來的奶奶幾年,為何山東話能說得那麼好?」
醫生見病房裡吵鬧得慌,過來趕人:「危險期過了,該吃啥吃啥,該喝啥喝啥,燉點雞湯補補,沒事了,他剛剛清醒,需要休息,我還要給他做進一步檢查,你們晚點來,別妨礙病人休息。」
「周媽媽真是的,再打趣我可惱了。」沈靜好回過神來,恰好聽見圓房兩字,羞得面紅耳赤,只恨不得將腦袋埋到妝台上,待聽見門口傳來少卿的敲門聲,趕緊再照一眼鏡子,理了理梳得規規矩矩的辮子,急匆匆跑了。
回到家中,父母又哭又笑,訴過相思,慕少卿發現沈靜好在家人心目中風評甚佳,母親一個勁地誇:「你奶奶年紀越大,性格越孤拐,尤其是快去的那幾年,真是見人罵人,見狗罵狗,也就靜好能擺得平她。她這些年過得也不容易,卿兒你可得好好對待人家,別覺得讀多幾本書,就看不起別人,也別跟外面那些狐狸精眉來眼去,你不知道,這兩年咱上海越來越多不知羞的女人了,天天就打扮漂亮,歌廳舞場轉悠,娘最看不上這樣的女人。」
朋友們紛紛打趣湯姆:「在上海可不能用你美國討好女人的那一套了,看把人家小姑娘嚇得。」
忽然,旁邊隱蔽處跳出條山東大漢,猛地一把扯開車門,敏捷地竄了進去,用槍抵著慕少卿的腦袋,帶著濃厚方言說,「給老子放規矩點!亂叫就要你命!」面對黝黑的槍口,慕少卿大驚,急護著沈靜好往後,不敢出聲,車夫見勢不妙,棄車而逃。約莫過了半刻鐘,那綁匪才摸摸自己短毛腦袋,困惑地問:「咦,這不是梅老闆的車?」
湯姆也跟著笑,毫無尷尬感覺。
慕少卿的呼吸停頓了,心跳快得如音樂鼓點,他的腳就像生了根般扎在地上,死死盯著台上虞姬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只恨不得將她和*圖*書印入心中。當虞姬劍舞回身,慘然一笑,拔劍自刎時,他幾乎恨不得奔上台去,攔下那把自刎的劍。
沈靜好想著想著,笑容不自覺地再次掛上嘴角。
「多著呢,」旁邊倆洋人聽見小姑娘嬌憨對話,忍不住笑了,其中略年輕的那個用一口不甚標準卻流利的京片子,壞笑著說,「咱們起名字省事兒,除了葡萄牙,還有蘋果牙、香蕉牙和菠蘿牙,都是盛產水果的好地方。」
「少爺才去鄉下給奶奶墓前磕完頭,今天回來就要帶少夫人去壓馬路呢,」周婆一邊幫她梳頭一邊討巧,「少爺長得真俊,性子也溫柔體貼,大家都說少夫人是個有福氣的,定是前世行善積福太多,感動了月老呢,夫人說反正脫了孝,好好挑個吉日讓你們圓房,爭取早日抱孫呢。」
「你在讀《三字經》?」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新中國成立。
夜深人靜,慕少卿揉著酸痛的肩膀,放下筆,書房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沈靜好捧著盞香茶,小心翼翼地走進來,放在書桌上,然後要轉身離去。
眾人紛紛誇讚,男才女貌,惹人羡慕。
沈靜好悄悄瞄了他一眼,輕輕掙,卻掙不開,低頭道:「你奶奶只會說家鄉話,家裡人沒人聽得懂。大伙兒都很難和她溝通,所以她很寂寞,脾氣也變得很壞,我是為了陪她說話解悶,特意學的,沒想到派上了用場。」
沈靜好不自信地問:「外國話我真的能學會嗎?」
她的聲音極溫柔,帶著無盡的同情,有著說不出的魅力。
慕少卿含笑:「不多不多,這是補你五年辛勞的份,何況奶奶在鄉下過了一輩子,有些東西不知道,你要在上海過日子,進交際圈,穿鄉下的服裝是不合適的,出門待客會失禮。」
此等俠義,此等心腸,此等為人,有多少能比肩?
這是一棟很簡樸的小洋房,帶著西式風格,毫無特別之處。
沈靜好忽然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怒吼:「慕少卿,你是個混蛋!」
「妹妹,這,對不起,我……」蕭春華有些尷尬,不知如何圓場,不知是誰笑出了第一聲,緊接著是哄堂大笑,有笑得眼淚直流的,有笑得趴桌子揉肚子的,更有笑得往後仰,不小心險些摔翻在地的,有嘴賤的對慕少卿解釋,「別怪咱們,是你家夫人,實在太太太有趣了。」
慕少卿對她甩甩手:「你先回去吧。」
「少卿,梅老闆唱得還是那麼好。」
馬車徐徐,夫妻二人相視一笑,相敬如賓,各有心腸。
慕少卿孝順,一一應下。
老頭含淚謝過,不顧阻攔,硬磕了三個實打實的響頭,抱著大洋而去。
慕少卿將她拉至身邊,俯下身去,埋在她烏黑的發間,輕輕說:「對不起。」
長大后,他認為這樣的女子不可能存在人世。
慕少卿順手拉下開關:「別擔心,你是最好的。」
綁匪一口拒絕,「這裏四面無遮,要是耍什麼小手段,俺也可以先要你們的命!要是去了城裡,想逃跑就難了,」他用槍指著慕少卿,「你去!」
慕少卿愣愣地問:「梅老闆叫什麼?」
酒過三巡,何思麟鬧騰著要兩個時鮮蔬菜和鄉下土雞吃。
他叫來老周,詢問幾句后便做了安排。馬車先到城隍廟,讓她虔誠地拜了菩薩,又買了梨膏糖與五香豆,各色糕點,然後去到繁華的南京路,先吃了頓美味的本幫菜,又去成衣行訂了好幾件時興的旗袍,再帶她去理髮店將頭髮剪短,燙成最時髦的捲兒,再慵懶盤起,然後去老鳳祥買了兩支點翠金簪,替她插上,接著是鐲子、耳環、項鏈、香粉、香水、高跟鞋,慕少卿毫不吝嗇,大撒金錢,馬車上衣服首飾盒子堆成山,各種從未見過的女孩子玩意惹得沈靜好的興奮就沒停過,嘴巴也沒停過。
她話音剛落,全場一片沉默。
有好事者打聽得知,他們是愛國華僑,男的是商人,女的是語言學者,他們都是梅蘭芳的忠實戲迷,千里迢迢從美國奔回來看戲。
兩人看得全神貫注,十指相扣,恩愛非常。
何思麟道:「好像是梅蘭芳,哎,我太久沒回上海了,出了這等好戲子都不知道。」
劉大山與小銀花終得團聚,磕頭不已,發誓要終生報答慕家救命之恩。
「勸君王飲酒聽虞歌,解君憂悶舞婆娑。嬴秦無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敗興亡一剎那。」
「可惜今兒唱的不是你最愛的《霸王別姬》。」
沈靜好遲疑:「可是……」
慕少卿只覺心跳再快了兩拍。
民國十五年,秋,上海。
「學得如何?」
沈靜好見對方聽懂了自己的話,有些不好意思,連忙接道:「大哥說得對,我最喜歡吃蘋果,有機會定要去蘋果牙看看,那兒的蘋果一定很好吃。」她的表情很一本正經。
「沒關係,我已找到我的虞姬了。」
「少卿,」沈靜好覺得自己就像一隻被烈火焚燒的飛蛾,垂死掙扎,她不甘心地哀求,「我已經很努力地做一個好妻子了,你對我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我可以改,我可以很努力很努力地改!我一定能成為你心目中的好妻子!相信我!」
沈靜好「哇」地一聲哭了,撲過去死死抱住慕家老爺高高舉起的藤條,哀求道:「公公,少卿五年才回來一遭,對故土思念得緊,平日又沒什麼愛好,家裡也沒人陪他說得上話兒,閑暇時和朋友看看戲,也不是什麼大事,晚些他去美國就看不著了,咱們也見不到他了……趁現在還在上海,公公就讓他盡情看幾場,求求你,別打了,他是你兒子啊,往日最孝順了,求求你,別打了,你這般打他,讓我可怎麼活,娘,求求你也勸勸吧……」
慕少卿醒的時候,是在醫院的床上,周圍擠滿了人——父母、朋友,還有沈靜好。
自那天打后,夫妻好幾個月不肯說話,只在長輩面前做做表面功夫。
慕少卿輕輕地應了聲,領著沈靜好就往馬車走去,沈靜好這才想起手中的包裹,趕緊打開,拿出清茶與糕點,殷勤獻上:「你坐了那麼遠的船,怕是倦了,先用茶漱漱口,再填填肚子吧。」
沈靜好趕緊應下,跟著夥計下樓去挑菜。
何思敏急了:「春華啊,你可萬萬別亂來,飛機這玩意還說不清,咱們政府更靠不住,萬一掉下來會死人的。」
慕少卿無奈,只好揮鞭策馬,在綁匪的指揮下,往偏僻方向行去。
慕少卿趕緊陪好:「咱們跑遠了,走路回去太艱難,不如把馬車駛回去,靠城些。」
他迷糊了半晌,沙啞地問:「我怎麼了?」
沈靜好認真說:「貴在用心。」
慕少卿也覺得不應太苛責她,放柔了聲音:「時候也不早了,先回去吧,晚上我與同窗約了去吃飯看戲。」
梅夫人忽然低低地叫了聲,對梅蘭芳道:「我忘了帶錢包,咱們回去拿一下好嗎?」
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五日,梅蘭芳在北京人民劇場上演創編新戲《穆桂英挂帥》,一對中年夫妻,攜手來劇院觀賞。男子穿著西服,高大瀟洒,風度翩翩,女子身著洋裝,姿態高雅,氣質非凡。
慕少卿打斷道:「岳思思活潑開朗,我只當她是小妹,這等話不可再提。」
慕家大老爺又心疼又生氣:「孽畜!孽畜!」
沈靜好表示理解:「原來種葡萄就叫葡萄牙,可惜我不愛喝酒。嗯,記住了,洋人起名挺省事兒的,夫君還知道其他的有趣名字嗎?」
「滾犢子!不是梅老闆的車停在他門口做什麼?俺好不容易下決心搶個劫,策劃那麼久,你們這不是添亂嗎?」綁匪氣急敗壞,想了會,再問,「你們是梅老闆的朋友?」
沈靜好:「嗯……」
沈靜好什麼都懂了,追問:「為什麼?」
沈靜好在嘴角扯出個苦笑,她不是虞姬,她只是繼續苦守的王寶釧,唯一幸運的是慕家不是寒窯,她能衣食無憂的過日子。春華姐姐為慕少卿如此待她感到不平,也曾提議過一次讓她離婚,不要為少卿守活寡,她說自己在從一而終的傳統禮教下長大,對這種驚世駭俗的事還有些難接受,需要好好想想,蕭春華便不再勸了。
慕少卿仍穿著洋服,帶著條白色圍巾,負手站在樓梯口處耐心等待,聽見腳步聲,抬首沖她一笑,柔聲問:「母親說靜好才來上海沒幾天,許多地方都還沒去過,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待路過洋服店的時候,慕少卿又叫停了馬車,帶著她走進去,說是要挑選幾套西服。
他8歲學藝,11歲登台,刻苦鑽研不斷實踐,繼承並發展了京劇傳統藝術,形成風格獨具的「梅派」,成為四大名旦之首。
值得愛的人一直在身邊。
慕少卿艱難地說:「這世上沒人能控制自己的心,就如有人喜歡喝茶,有人喜歡喝酒,哪怕我能勉強自己去喝酒,不喜歡就是不喜歡,永遠都不喜歡。」
慕少卿從洋裝樣式中抬起頭來,略略掃了眼,答:「不,他們大概是葡萄牙人,說的是葡萄牙語。」
拉扯中,慕母過來,擔心地問發生什麼事,沈靜好素來孝順,乖巧地跟著出門了,慕少卿在車上告訴她:「我只是喜歡梅老闆的虞姬,所以我想和他說幾句話,說完以後就算了,再過兩個月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要出國,我要徹底放下。」

老頭正含淚求他:「若非孩子病重,我也拉不下這個面子,求求梅老闆借……」
綁匪理直氣壯道:「梅老闆有得是錢!上次那李志剛綁架沒成功,他都拿得出那麼多大洋,這次俺只要個萬八千大洋,他肯定有的!奶奶的,這回該怎麼辦……」
慕少卿攬住了她的腰:「靜好,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為以前的事真心真意地向你道歉,請你原諒我。」
何思麟抱著大包五香豆,邊吃邊奔邊叫:「少卿快點,都演了大半了!」
沈靜好方不言語。
想著想著,馬車已到梅蘭芳在上海租的房子。
這是生活中的梅蘭芳,虞姬的影子蕩然無存,一切都是自己想象出來的幻影。
民國十六年九月十四日,北平,大學生李志剛持槍闖東四十條欲挾持梅蘭芳,梅蘭芳僥倖逃脫,李志剛竟喪心病狂,挾持其好友張漢舉並向梅蘭芳勒索十萬大洋,后又將張一槍打死,李志剛也被趕來的警察當場擊斃,血案轟動全國,大報小報競相報道。
榮順館門口,她在丈夫的攙扶下,緩緩步下馬車,緊張地走入包廂,聽見裏面有男女爽朗笑聲,放眼看去,個個都文質彬彬,不像可怕人物,那捲頭髮綠眼睛的老外穿了身中式馬褂,看著也挺親和。
沈靜好一一應下,暗下決心,必在席間展示出賢妻風範。
這樣的對話時有發生,兩人雖同居一室,朝夕相對,卻像最親密的陌生人。
慕少卿的傷已養得差不多。
慕少卿打斷了她的話:「我知道你以前在家沒做過學問,懂的東西少,這不是你的錯,可這裡是大上海,你在外應慎言謹行,免得被無聊人嘲笑。」
沈靜好不安地揉著衣角:「對不起,我以為……」
頓悟菩提。
遊子思緒萬千,輪船已達岸,棧橋放下,接親友的人一擁而上,哭的、笑的,熱鬧紛紛。
回去的路上,慕少卿酒已有了七分,硬讓車夫送他去黃浦江邊,說要獨自吹風。
「其實我都懂,從一開始都懂,你是留洋大少爺,我是鄉下小丫頭,你嫌我丟臉,沒文化,配不上你,你的溫柔只是為了責任,可是我不願意去想,寧可瞎了眼看不到,」沈靜好伸手想打,尚未碰到他的臉頰,又無力垂下,隨後哭得肝腸寸斷,「慕少卿,不是我願意沒文化,不是我不願意上進,我也想像春華姐姐那樣做才女,可是從未有人給過我念書的機會……」
慕少卿知道她一直住在鄉下照顧多病的奶奶,一年多前奶奶的病情驟然惡化,離世前叮囑父親不可因己耽誤了他的學業,因此沒有回來。沈靜好一邊守孝一邊幫忙打理鄉下田產家務,沒見過城裡世面,今年才剛剛出孝,第一次來上海的,對西洋景少見多怪。慕少卿少不得強打精神,為她解釋一二。
「不會的,」慕少卿緊緊地抱著她,唯恐放手便會消失:「是我有眼無珠,錯看賢妻,我帶你去美國,把舊教條全丟了,你想念多少書就念多少書,讀大學,你是所有女子里最耀眼的明珠,你才是我的虞姬……」
待到人齊,酒席擺滿,大夥開始談古論今,貶詞時事,大部分都是沈靜好不懂的東西。個個談得神采飛揚,中間夾雜著幾個女子,都是有學問之人,多少能插得上話,尤其是何思麟的妻子,名叫蕭春華的女子,年齡看著與自己差不多大,巾幗不讓鬚眉,爽朗直率,才華過人,不但敢與男人反唇相譏,還能用古怪的外國話與湯姆交流,眉色里有說不出的自信,讓人好生嚮往,亦得到所有男人的尊重。
綁匪名劉大山,是碼頭上賣苦力的,小銀花是黃金榮的孝子孝孫旗下的一個山東妓|女,兩人感情很深,因為私奔逃亡,那妓院的頭頭想用她來做殺雞儆猴的那隻雞。慕少卿信守承諾,在劉大山與沈靜好期待的目光下,打了好些電話,託了許多人情,找舊同學、好友去說情,終於讓對方同意將贖金減至一千大洋,放小銀花接出來與劉大山團聚,也把槍支附上大筆謝罪金送還給被盜的警察,看在事情並未鬧大的份上,總算得了諒解。
「上海壞人多,俺也是被逼著走投無路了,」那山東綁匪的眼眶一下紅了,卻硬撐著,「小妹,俺也不想綁架女人,那些當官的都帶著槍,俺不敢綁,那些做生意的,不知道誰有錢誰沒錢,只是在報上看到梅蘭芳不過是個戲子,卻有家財萬貫,前陣子又經過這些事,想著嚇唬嚇唬他,定會將錢拿出來,好不容易偷了把槍,安排好一切,誰知道遇到你們倆啊?」
沈靜好咬著唇,輕輕地說:「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你。」
沈靜好的唇微微動了下,似乎想開口說什麼,最後還是忍住了,她沉默地收好杯子,沉默地走出門外,輕輕帶上了門。
沒想到,從不頂嘴的慕少卿第一次回嘴:「別戲子戲子的叫,那是梅蘭芳。」
「不管是梅蘭芳、竹蘭芳還是松蘭芳,不統統是戲子嗎?!」慕家老爺不是不聽戲,但在他的老觀念里,戲子是只能消遣、上不得檯面的東西,怎可迷戀過頭?就算名動天下的梅蘭芳也不例外。他盼著兒子迷途知返,奈何兒子一條死路走到底,死活不聽,惱怒之下,他不顧妻子攔阻,將從未動用過的家法都請了出來。
這洋人好生無禮,怎可當面評論女子容貌?簡直太不要臉了!
沈靜好搖頭:「不行,你醉了。」
老頭連連推辭:「太多了,太多了。」
席間眾人繼續聊天,周敏銳痛罵:「北洋政府真是奢侈浪費,設立的航空事務所算什麼東西?除送送郵件外也用不著什麼了,說是交通便捷,見開通個京津線,不過十天就關閉了,然後又開了京瀘線,不到十天就關閉了,銀子大筆大筆的砸下去連個水花都聽不見,都是民脂民膏!飛機也不是好東西!」
慕少卿抿了半口茶,稍稍動了動糕點就放下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不願偷偷跑去相見,希望沈靜好能陪在身邊,看自己沒有任何出格舉動——縱使沈靜好什麼都不說,臉上也不顯難過,可是沒有女人會接受自己男人愛戀別人,證據就是,不管任何人相約,沈靜好從未去看過梅蘭芳的戲。
沈靜好不敢丟下酒醉的丈夫,帶著滿腹擔憂,步步跟隨。
沈靜好羞得臉都紅了,握緊小拳頭,幾乎要一巴掌抽去這登徒子臉上。
沈靜好趕緊把握緊的拳頭鬆開,把憋到喉嚨里的「流氓」二字咽下,看對方嘴巴說的雖不是好話,但神色極正派,想丈夫所言不虛,趕緊露出個僵硬的微笑,無視他伸出的手,道了半個萬福。
慕少卿趁機捧捧妻子:「讓靜好去,內子擅廚藝,知道什麼最時鮮。」
蕭春華嗤之以鼻:「瞧你膽小,我喜歡飛機,在天上飛的感覺多好啊。」
沈靜好終於開口:「夫君何須道歉,夜深了,要早點歇息。」
蕭春華重重一把掐去他腰上,「盡說瞎話!」然後陪笑,「是靜好妹妹找到你的,也是她找人把你送回來的。」
沈靜好死勁忍住眼角想泛出的淚光,諾諾應下,不敢多言。
至少他希望能和梅蘭芳私下說幾句話,訴說這份痛苦的感情,尋求解脫之道。

沈靜好無事,四處參觀,恰好有兩個高鼻深目的洋人走進洋服店,站在她身邊用聽不懂的鳥語與嘰里呱啦說個不停,沈靜好悄悄戳了下自家夫君,好奇問:「這些洋人說的那些聽不懂的玩意,就是你說的英語吧?嘻嘻,音調聽著好古怪,和咱們不同呢。」
或許,是該與虛幻的夢境做個了斷了。
慕少卿的心,猛地動了下,他抬起頭去,卻見戲台上有古裝女子,手持寶劍,邊唱邊舞,乍一眼尚不覺出色,但動起來,劍光流轉,身段婀娜,雙目時而含情,時而含悲,彷彿能勾得人魂魄去。
慕少卿果斷:「英語比我奶奶的山東話容易多了。」
蕭春華笑:「你怎說得女子不如男子似的?!我就不信只有我一個女人喜歡飛機!」
慕少卿解釋:「他們的葡萄是釀酒的,波爾圖的酒世界聞名。」
當她忐忑不安地坐在鴛鴦被上,等待自己命運的時候,揭開蓋頭的是個俊秀的少年,他溫柔地問:「累了嗎?讓我給你倒杯水?」
最後,她不安拉著慕少卿的袖子問:「夫君破費太多了吧?上海什麼都貴,田嫂說咱們鄉下一塊大洋能買四五斤豬肉,這兒只能買三斤,奶奶說媳婦要會勤儉持家,才是興旺之象……」
慕少卿觀顏察色,也醒悟過來,直言:「就算你拿到贖金,殺了我們,帶著那麼大一筆錢,怕是也難逃追捕。不如你將難處說來聽聽,我替你解決此事!然後各歸各路,就當沒發生過綁架這事。我慕家從商多年,誠信待人,說話有一句算一句。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就這樣痴痴地站在那裡,看著虞姬舞,看著虞姬唱,直到她步入後台,消失在視線內,仍看著她離開的地方,彷彿不願醒來,就連何思麟三番四次讓他坐下的聲音都聽不到,直到被狠狠拉了把,才從夢中驚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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