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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阮奕岑……」

我似乎睡了很久，醒來時人在車裡，窩在副駕駛中，身上搭著件淺灰色的皮衣。車停著，駕駛座上沒人。

我看著他：「我有一個女兒，一歲半，走路走得很好，說話也說得很好，我生病的時候，會抱著我心疼我，奶聲奶氣地叫我媽媽。」

…………

阮奕岑問我嫁給科學家的好處。嫁給科學家的好處就是生病了可以立刻邀請到頂級專家進行會診。

沒有熟人，只是看到兩個老人互相攙扶著散步。曾經也看過類似的文藝小散文，說年輕人整天掛在嘴邊動不動就要轟轟烈烈的愛情，抵不過公園裡白髮蒼蒼的老爺爺老奶奶一個簡單的並肩而行。

花壇旁有個裹得像只湯圓的小豆丁突然摔了一跤，年輕的媽媽趕緊跑過去，小豆丁倚在媽媽的懷裡癟嘴，抽噎著卻沒有眼淚，一看就是在假哭，頭上戴的帽子有兩隻兔耳朵，隨著她的抽噎一耷一耷。我都沒意識到自己在笑，阮奕岑分神問我：「什麼這麼開心？」

我規規矩矩地答：「是個科學家。」

我邊說邊笑，阮奕岑直直看著我：「你很崇拜他。」

但我的基因天生有缺陷，地基不穩，今年二月，建於其上的長城第一次崩潰。

我靠在椅背里，良久，問他：「我都說了什麼？」

傍晚時分我將錄音筆封入玻璃瓶子里，看白色的浪花將它捲走。

我胡扯：「嫁給科學家好處多得不得了，知道創立人體冷凍協會的羅伯特·埃廷格吧，他去世時用液氮將自己冷凍了起來，當然，在他之前去世的他的兩任妻子都被他冷凍了起來。如果有一天能夠實現人體解凍復活，他的兩任妻子就可以陪著他一起目睹未來的新世界。」

我面無表情說：「哦。」

我驚訝地看他。

他說：「我知道。」

其實在肯特回美國的兩個月前，我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他們專業上的事我不太懂，但我太明白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盞燈，能看到幽暗的燈苗，能預計到它在什麼時候會熄滅。

牽挂會讓人想要活著。

每次的會診聶亦全程參加，他們很快找到了缺陷所在，卻無法攻克，他們甚至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詞語來給這疾病命名。專家組一小步一小步的進展，趕不上長城的崩潰速度，免疫系統的一次又一次罷工，導致病毒大量入侵，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要活下去，只能通過藥物殺菌補充免疫力，服用大劑量的抗生素成了必須，但大劑量的抗生素本身也會傷害我的身體和臟器，導致免疫系統的進一步不穩。這是一個以毒攻毒的惡循環。

在我淺薄的理解中，人的基因就像是在身體里打下的地基，在這個地基之上建起一座長城，每個人身體里都有一座長城，長城后還有一支軍隊，抵禦著想要傷害我們的病毒和細菌。這就是醫學上所說的人體免疫系統。

我抿嘴道：「他也有不拿手的事情，雨時兩個月的時候他才敢抱她，還總是抱不好，他一抱雨時就哭，別人家的小孩會說的第一句話要麼是『爸爸』，要麼是『媽媽』，雨時學會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壞』。」說著說著自己都能感到嘴角在不斷上挑，我想起錢包里有一張照片，主動找出來給阮奕岑看。

冬天的雨就是這麼有節操，說好了在C城下，就絕不在E城落一顆雨星子。今日E城天青日白，經過城市公園，透過車窗，看到大把市民出來曬太陽。

我沒有時間寫回憶錄，但生命中的那些美好，我想找個方式來記錄。

他目視前方，像是在考慮措辭，半晌，道：「他應該是你男朋友，你們之間，不像是一點兒小問題。」

今天一直有太陽，或許這是我可以享受的最後一個落日，已經看到了來接我的船隻。是時和*圖*書候分別了，聶亦。

他答：「我在頂樓的茶室等你。」補充了一句：「我會一直等你。」

他打斷我道：「我知道你現在有男友，我並不認為這和我追求你有什麼矛盾之處。」

照片是夕陽西下的海邊，金色的陽光將整個海灘映得如同火燒，聶亦盤腿坐在沙灘上，旁邊盤腿坐得歪歪斜斜的小不點兒是聶雨時。照片上是他們的背影。

我的病源於基因缺陷。

那時候他抱著我，什麼話都沒有說，手卻擋在眼前。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哭了。他可能是哭了，那個動作是不敢讓淚落在我身上，因為眼淚也含有細菌。那之後他立刻出去了，當時不知道他出去做什麼，現在想想，應該是在消毒。

他突然道：「當年我們在一起時，也不是你的錯，是我的錯。」

這幾天我一上車就裝睡，吃飯找最熱鬧的地方，住酒店也是checkin（入住）后立刻進房間，和阮奕岑幾乎再沒有什麼正經的交談。但沒想到最後這一晚他會來敲我房門。

有小湖泊從窗外掠過，湖正中還停了只木船。上次坐船見水已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曾經我生命中的一半都是大海和遊船，差不多一年沒出門，連這樣的鄉野閑趣都讓人感覺新鮮。

我怯懦過，懼怕過，在暗夜裡痛哭過。那絕不是一段可以輕鬆回憶的時光。

半杯紅酒見底，他才出聲：「你去美國后我去了法國。」他停了停。「你那時候也許是喜歡我的，但還說不上愛。」

他又倒了半杯紅酒，邊喝邊道：「是個什麼樣的人？」

…………

他愣在那兒。

就像講一個不想結束的故事，不自覺就越說越多：「他博士時期的導師對他這一點很不滿，那位科學家曾問鼎諾貝爾，老先生諄諄教誨他：『假如你將更多的時間花在你的領域里，你會獲得令人不敢想象的成就。』他問他老師：『然後呢？』老先生誠心誠意地告訴他：『這會對人類有巨大貢獻，你的自我價值也將得到更大的實現。』結果他特別平靜地告訴他老師：『人類的事情讓人類自己解決，近期我的目標是提升在家庭的等級地位，實現它的唯一途徑是學會為聶雨時換尿不濕。』老先生氣得仰倒。」

我轉頭去看窗外風景，聽到阮奕岑冷冷開口：「昨天和你說過，我們已經分手了。」大約是對方問他理由，他道：「沒有什麼理由，只是到了時候。」不知道對方又說了什麼，他答：「別讓我們彼此難堪。」對方似乎在哭，又或許是我的幻覺。

他微微仰頭看天上的月亮，緩緩道：「應該送你玫瑰、約你聽歌劇、一步一步慢慢追求你，等你有一天問我要幹什麼，是不是喜歡你？你永遠不會問，我吃過虧，面對你是需要直接一些。」

茶嗆在喉嚨里，他會說這句話我是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其實連同剛才他說我是他的初戀，這我也沒有想到，來之前我隱約覺得是當年我們分手分得太模糊，彼此連最後的道別也沒有，或許有些事他需要澄清，需要找我確認，好給自己這一段青澀的人生經歷畫個圓滿的句號。

他說：「你還叫了yi。」

我不想將這些話帶走，陪著我永埋深海。我希望終有一天他能聽到，那他就會知道，在這世上，我到底留給了他什麼。所以我選了這個浪漫的方式。

也許多年後會有誰將它打撈起來，按開播放鍵，他們就能聽到一段話，還有一個故事。

十年是他需要過的一道坎。如果是十年後，他即使知道我已永眠海底，也應該會有勇氣面對未來的人生。

我說：「我睡得早。」

我將紫砂壺裡的茶葉取出來，說：「他是個天才，研究複雜的生物命題，說實在的，他研究的東西我完全不懂，和_圖_書不過幸好他不是那種將所有時間都貢獻給學術的科學家。他覺得解答生命的命題固然很有意思，但不是比賽，沒必要非得和人一較高低，所以也拿很多時間干其他的事。謝天謝地，在這些地方我們還能有點兒共同語言。」我笑。「他養盆景、養魚、研究棋譜、收集茶具、看閑書、射箭，還越野。」

我說：「我其實沒有男友，但有一個丈夫，他很好。」

我和肯特約定在離R國最近的長明島會合，這就是我執意前往長明島的原因。

他一點兒不給面子：「才九點。」

在和肯特通話之前很久，我就已經做了決定，假如這一趟人生旅程即將走向終點，聶亦有他的想法，我也有我的。

從南到北，眼看著綠樹被我們一棵棵拋在身後，迎來北方蕭瑟又沉默的冬，入眼的行道樹要麼已經落光了葉子要麼正在落葉子，水也不再潺潺，車窗外所見河流和人工湖全都封凍起來。離長明島還有兩百公里，明天就能到。

我說：「這倒是個好問題，什麼時候讓你倆探討探討。」話罷將皮衣掀起來蓋住腦袋，喃喃跟他說：「我先睡會兒啊，又有點兒困。」基本上我算是搞懂了，要是一個人執意談論某個話題，硬攔是攔不住的，阮奕岑今天不知中了什麼邪，動不動就把話題往我們當年的事上扯。任由這場交談繼續下去，他的確有可能問出「當年我們分手你是什麼心情」這樣的問題，但有些事情，就該停留在它該停留的地方，誰也沒必要再提起。

這場逃亡並不是為什麼家事，只是我早晚都得離開，且早和晚都有時限，晚是一個月後，也許是一個半月後，早是晚之前的任何時候。

他道：「沒有愛，怎樣分都好，有愛在，怎樣分才會開心？」

半小時前的談話里，我和阮奕岑說起人體冷凍技術，他說那太不可思議，的確，在我生病前，我也覺得那像是科幻小說里才會出現的名詞。

其實現在想起來，那時候聶亦承受的痛應該尤甚於我，而我還傻乎乎地和他說：「要是我死掉，你把我燒成灰，放在白瓷罈子里，就放在家裡好不好？因為人要是死而有靈，埋在冰冷漆黑的泥土裡，我會害怕的，我會非常害怕。」

我走過去坐下來，等他先開口。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樣的事。我有九個多月的時間來思考。

我想起林覺民的《與妻書》：「與使吾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

那時家裡專門建了一個無菌病房，我就住在那裡邊，每個進來見我的人都需要進行全身消毒。

泰戈爾有句詩，他說，生命有如渡過一重大海，我們相遇在同一條窄船里。死時，我們同登彼岸，又向不同的世界各奔前程。

我點頭，說：「我理解。」

他沒說話，直接將手機可做鏡子的一面遞到我面前，鏡子里的確呈現出了一張笑臉。

家庭，構成人類社會的最小單位，最溫暖的單位。

在生病的初期我的確很難過，但聶亦，現在想想，我覺得我這一生很值，雖然短暫，但我將它活得非常豐富，你說是不是？我還得到了你。

他說：「聶非非，你是我的初戀。我那時候很喜歡你。」

我探頭問他：「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換我來開？」

離家之後終於再次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拖著這副免疫系統完全崩潰的身體，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敢碰，什麼亂七八糟的食物都敢往嘴裏招呼，全靠著每天大把大把地吃藥。

我愣了愣，把後座上的包拎過來取出口紅跟他說：「你開平穩點兒啊和-圖-書，我補個妝。」

我再次頓了兩秒，說：「yi？哦，這不是叫你嗎？應該是你載我去長明島讓我太感動，夢裡都不忘記要謝謝你。」

死亡到底是一件怎樣的事。我思考了九個月，雖然直到今天依然覺得它不真實，卻有了一個答案。死亡是分離，是這世間最無望的分離。若人死而無靈，這分離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悲痛可言。若人死而有靈，我能看到還活著的他們，他們卻再也無法見我，他們的悲痛始終大於我。

怎麼能敵得過，世間愛侶那麼多，白頭到老的能有幾個？不是轟轟烈烈的愛情反而經不起考驗，白頭到老，要是相愛就能白頭也不會有梁祝，不會有寶黛，不會有薛紹和太平。有時候命該如此要一人留一人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我不想繼續這個話題，敷衍道：「難得你這麼誇我。」

我買了這隻錄音筆，還有一隻玻璃瓶，躺在午後的waiting吧邊曬太陽邊回憶我們的過去。

我興緻勃勃：「我正拿相機呢。聶亦真的很不會照顧小孩兒，我讓他們擺這個姿勢，結果他也不知道看著雨時，自己倒是坐得好好的，雨時撐著坐了有三十秒就開始往旁邊倒，結果額頭磕在一塊貝殼上，眼淚鼻涕糊一臉地哭嚷爸爸壞，那是雨時第一次開口說話，真是讓人又震驚又好笑。」看著眼前的照片，就讓人感覺心裏溫柔。

半晌，我說：「你比大學那時候直接多了。」

他抬眼：「你知道什麼是愛？」

我轉頭問他：「我很開心？」

阮奕岑已經掛了電話，卻沒有忘記繼續我們剛才的話題，他問我：「如果當年我去美國找你……」

阮奕岑等我做什麼我大概心裏有個數，當年沒覺得他是這麼執著的人。時間真是神秘，只要你活著，它就與你同在，像一位雕刻大師，用漫長的歲月，將每一個人都雕刻成完全不同於最初的樣子。

…………

我生了病，這場病很隆重，為它我已經掙扎了近十個月。

就在半個月前，我再一次發病，肯特說我再也不能承受一次比一次更大劑量的抗生素，如果再被細菌感染一次，藥物將給我的臟器帶來無法逆轉的損傷，屆時必須通過手術換掉被損傷的臟器，但我極有可能在手術中因感染而死去。面對這樣的情況，無論是他還是聶亦，都將束手無策，其實他現在已經束手無策。

我說：「……這應該怪不到我頭上。」

是的，我想要告訴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天，我依然在想著你。

真是有趣，我從來搞不懂聶亦研究的那些科學命題，但直到我生病，倒是更加理解他的事業，在這個領域我們竟突然變得可以有交談的話題。

第二天，我和阮奕岑如約在長明島分手。我們互道了再會。

六年前這英俊青年騎杜卡迪重機車，如今開越野能力超強悍的賓士G級，多年來品位倒是沒怎麼變，明明長一張秀氣的臉，偏偏愛走粗獷路線。

我盯著外面，說：「哎，你開慢點兒。」

我在錄音筆里說了什麼？

他看我一眼，將目光移回去：「你說沒有什麼是時間治愈不了的，你讓他放了自己。」

我重新給自己倒了杯茶，放茶壺時我說：「阮奕岑，我今年二十六歲。」

我疑心耳朵聽岔了，好半天，我捧著茶沒說話。

我說：「當然是因為我愛他。」

阮奕岑沉默良久，問我：「既然你們這麼好，你為什麼要離開他，還有你女兒？」

我不知道誰會撿到這個漂流瓶，但請聽我說，今天是2020年11月30日，如果你撿到這個漂流瓶並非在十年後，那請你替我保密，等十年後再將它交給我想要給的那個人。

他似乎還想說什麼，狹小空間里卻驀然響起手機鈴聲，他騰出一隻手來接起手https://m.hetubook.com.com機，電話那頭是個女人，聲音太大，像是有些歇斯底里，話音隱隱漏出聽筒。

無論你是誰，我都感謝並祝福你。

阮奕岑問我：「有熟人？」

他突然道：「你睡著的時候哭了。」

窗外或近或遠的公寓樓如新筍一般矗立，每個窗戶都透出暖光，每一處光都是一個家庭。

我們甚至連最簡單的一個親吻都不能。

我說：「當然，我當然知道。」

全世界無論哪個地方，似乎都有一個waiting吧，等未可知的人，或者未可知的命運。是的，我們的過去，你一定不知道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你，那時候你只有十五歲。你十五歲是什麼樣子，我一直都記得。我沒有你的天才，不知道怎樣才能過目不忘，但有關你的每一件事，都像是用烙鐵烙在了腦子裡。

他沉默片刻：「如果你叫的是我，不會說讓我放過自己。」

其實，如果我想寫回憶錄，那只是為寫給一個人看，所以此時我說這些話，也只是為了說給一個人聽。

茶桌上有一整套茶具，我用茶匙舀出一點兒紅茶，自己給自己泡茶喝。我說：「酒後喝茶不好，要不要給你叫一杯橙汁？」

那麼接下來，聶亦，就是我們的時間了。

我在第二天撥通肯特的電話，跟他說，我想去白海做一次冰下潛水，拍攝冰下的白鯨。我一直想要做一次冰潛，因為太危險，從前身體健康時聶亦就不同意。

到下一個城市已近兩點，找了個地方隨意吃飯，再啟程時經過一個小公園。

九點二十，我如約來到頂樓的茶室。上面是玻璃穹頂，以大面積的透明玻璃做鋪陳，只在穹頂邊緣處用彩玻拼花。透過穹頂可見天上荒寒的冷月。阮奕岑找了個較偏的位置，靠坐在那兒喝酒。

他沒回話，熄煙開車門坐進來系好安全帶重新發動車子，整套動作沒有一個多餘。

什麼樣的家庭才會那樣？丈夫每天晚上需要全身消毒之後才能和妻子共寢。

就像一盆冷水陡然澆下來，整個人都有些發涼。我收起笑容，半晌，說：「一些家事，不過總會解決的。太晚了，我回去睡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我最後想要做的事有點兒困難，如果有肯特的幫忙，會輕鬆很多。

我將茶杯放在桌上：「我們是自由戀愛。」

死亡是一場災難，卻更是活著的人的災難。

茶室里一直播放著古典樂，只是非常小聲。

我捧著電話良久才能出聲，我問他：「您為什麼要給我打這個電話，告訴我這件事？」

「你愛他什麼？」

他說：「你還是大學時候的樣子。」

肯特的船會在傍晚到。

從離家開始，我就刻意不去想這個問題，不去想聶亦，不去想雨時，不去想我爸我媽，不去想我的每一個朋友，只有這樣我才能義無反顧走下去。

他揉了揉太陽穴問我：

他說：「哦，科學家，科學家有什麼好？」

但不能現在就讓他聽到，我希望我對他是一個永恆的牽挂，而不是一個冰冷的結果。

酒杯里的紅酒已經少了一半，他道：「這種不可思議的事……你嫁給那個人，總不至於因為他可以拿你做實驗吧。」

車廂中一時靜寂，過了三十秒，他道：「你不是任性的人，所以是他做錯了事？」

我會在大海的最深、最深處，給你我最深、最深的愛。我愛你，聶亦。

我買了只錄音筆，又去超市買了只玻璃瓶。收銀台的小姑娘長得很甜，開口臉上就是笑，和我聊天氣：「陰了一個星期，今天終於出太陽了，吃過午飯你可以去waiting吧（「等待」吧）喝咖啡，在他們家曬太陽最好。」

我靠近房門答他：「我已經準備睡了。」

他似乎並不需要我的回答，繼續道：「在法國期間我沒有想過重新去找你，去年我回國https://m.hetubook.com.com，回國后也沒想過我們能再相遇。你有你的遲鈍，我也有我的自尊。」

肯特是這個領域內唯一能讓聶亦低頭的老科學家，說完那句話之後他就回了美國。

你知道我愛著大海，僅次於愛你。將生命終結在海里，這是最好的結局。

我將車窗搖開，入眼可見道旁婷婷的樹。南方的冬天不及北方肅殺，總還能看到一些綠意。阮奕岑正靠在車旁抽煙。

我為什麼要離開我的家庭？

我說：「應該比那時候美艷多了。」

我們至少還得在一起待兩天半，這話題顯然不適合繼續下去，我打斷他：「和女孩子談分手應該溫柔一點兒，我一個朋友說，分手也是門藝術，分得雙方都開心才算高明，你這樣和人分手，簡直就是不及格。」

而今天是2020年11月27日。

自第一次病發后，很多時候我都待在無菌病房中，但現有的無菌病房並非百分之百無菌。聶亦一直在為我試驗完全無菌的無菌玻璃房。

與其讓我先死，不如讓你先我而死，因為以你的瘦弱之軀，必然不能承受失去我的悲痛，如果我先死去，將失去我的悲痛留給你，我心不忍，所以寧願你先死去，讓我來承擔這樣的悲痛。

房間里沒有開燈，我靠在窗前，落地窗的窗帘整個拉開，可以看到天上孤零零的月亮。高處不勝寒，天上清冷，人間卻有萬家點上明燈。

我頓了有兩秒，說：「你是不是看錯了？」

我在出走的前五天接到肯特的電話，省了所有的寒暄，他說：「你可能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聶亦希望能對你實施急凍，這是最後方案，為此近期他要再來一趟美國。但我很遺憾，以你現在的身體指標，急凍成功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抱歉，我救不了你，聶亦也不行，雖然他還不肯承認。」他給了我三秒的時間讓我消化這個現實，才繼續道：「這是一個讓我很難過的結果，情感和專業上都是。如果你有什麼想要去做的，儘快去完成吧，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可以告訴我，我會儘可能幫助你。」

他沉默半晌，說：「我妻子去世時我也以為我能救她，將她禁錮在病床上，最後她死在我懷裡，說很遺憾沒有去看成那年加利福尼亞的紅杉。」

他看了我很久，說：「非非，我們還有沒有可能在一起？」

直到現在我也不能完全理解「基因缺陷」這幾個字的含義，它為什麼將我的身體變得這麼糟，那些原理我也是一知半解。

他搖頭，我們各說各的，倒也沒覺得對不上話。他繼續：「和你分手讓我很挫敗，後來我有過很多任女友，每一任都交往不長。」

我嘆氣：「好吧，被你看出來了，的確，問題還挺大的。」

阮奕岑看了好一會兒，道：「為什麼沒有你？」

我說：

人生最後一次奢侈的狂歡，是為了死亡。

但我想不是這樣的，我很慶幸今生能和你同在一艘窄船，即使我先靠了岸，也會一直在岸邊等你。

這是我人生唯一的遺憾，如果生命就要終結，我希望是終結在海里。

我讚歎地吹了個口哨：「挺酷啊。」

他安靜了許久，伸手拿出煙來，這裏禁煙，他終究沒拆開煙盒，只是將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就在煙盒子在他手裡轉出第十五個圓圈時，他抬頭問我：「你結婚了？是你父母安排的？」

愣了好半天才想起來，我這是在逃亡，路上車壞了，遇到了多年不見的阮奕岑，他也去長明島，順路帶我一程。我們在C市某酒店歇了一晚，于微雨中上路，車上搖晃的平安扣將我帶入了夢鄉。睡夢中出現了我懷念的過去，安靜的海島，璀璨的煙花，煙花下的聶亦，但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那是2017年8月。

就像密林中的迷霧，合該亘古徘徊在密林里，才會一直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