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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幕戲·起

作者:唐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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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戲 愛若有他生 06

第二幕戲 愛若有他生

06

我撐著頭,良久,我說:「聶亦,我很感謝你。」
寫匿名信誣陷我,當著眾人的面撒謊誣陷聶亦,無理取鬧,還拒不認錯。
門外有兩聲輕微的交談,我回頭,管家引了兩位新客人進門,一位是褚秘書,另一位客人三十歲左右,西裝革履,面目清秀,從沒見過。
一輛黑色的商務車停在車道分叉口,熟悉的身影正從車上下來。
他點頭:「大概。」
他完全沒在意我的話,撥開我劉海:「你臉色實在很不好。」
幾步開外聶亦的女秘書突然道:「《聶氏經典》?」
我和我媽站在一個小花亭旁邊等陳叔開車過來。
我媽端詳一陣,應該是有什麼話要和我說,果然,半晌后她開口:「今天不應該帶你過來,那件事……」她沒將那個句子說完,停在那兒嘆了口氣。
我覺得自己是被蠱惑了。
我想起表姨媽的瘋言瘋語,太陽穴又開始疼起來,我說:「你別去,我表姨媽不講道理,你一個邏輯嚴謹的科學家根本沒法兒和她溝通……」
表姨媽驚魂甫定,連連叫嚷:「你們要幹什麼!」可剛剛站起來又立刻被強制坐進沙發里,表姨媽大怒:「你敢這麼對我們母女,聶家還講不講王法?!聶亦,你欺負了我女兒,你還敢這麼對我們母女!」
聶亦轉頭看我:「你站那麼遠幹什麼?」
用人小跑過來,聶亦面色如常,淡淡道:「沒事。」
他拿燈控器調開吧檯燈,道:「你沒有必要為她們感到難過。」
我媽欠身問聶太太:「照顧聶亦的管家呢?」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忽然道:「只是無聊瑣事,非非,你不用擔心我。」
我一耳光給她扇了過去,她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我。表姨媽見勢就要撲上來,被黑衣安保攔住了,她歇斯底里:「你打你妹妹!聶非非你敢打你妹妹!」
他埋頭調整耳機音量:「開完會去湯加錄的鯨歌,你不是很喜歡這個?」
我觀察他神色,斟酌了一下,抬手捂住耳朵,死豬不怕開水燙地說:「四十八小時,好了,想教訓我就教訓吧,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表姨媽氣得直哆嗦:「你、你這個……」
表姨媽「唰」的一聲也站起來,攔到聶太太面前聲色俱厲:「想走?鄭丹墀我攔不住,你我還攔不住?今天要麼你給我個交代,要麼我們兩母女死這兒!」
芮靜臉色煞白。
聶亦合上電腦,淡淡道:「沈媽是提前下班了,不過二十四小時監控攝像頭沒有。」
凌晨,靜夜。那麼合適的時間,那麼合適的角度。心中一瞬間湧起無盡的勇氣,眼看就要吻上他的嘴角,他卻突然往後一退錯過了那個吻。
我坐起來準備給自己倒杯水,調亮床燈下床,倒水時又想起換枕芯的事,疑惑到底是不是個夢,突然想起還能記得枕套的顏色,端著杯子回到床邊確認。目光剛落到床上我就愣住了,心臟漏跳好大一拍。
邏輯嚴密記性又好的科學家的確不好糊弄,他問我:「到底是氣的還是累的?」
這樣近的距離,伸手就能觸到他的胸膛,張開手臂就能抱住他,如果要圈住他的脖子,就需要踮起腳,因為今天穿了平底鞋,所以得用力踮起來,就像那些跳天鵝湖的芭蕾舞|女演員。
我喃喃:「您說他最近是不是忙得厲害?他還挺挑食,剛從飛機上下來也不知道吃沒吃東西。」
我僵了一下,良久,我說:「聶亦,你曾說我是你的家人。」
他答:「岳母說你一難過就一個人待著哼《玫瑰人生》。」
十秒、二十秒,越過他的肩膀,我看到不遠處的草坪邊上長滿了紅花酢漿草,微風拂過,細長的葉子輕輕晃動;三十秒、四十秒,他手指捋順我的頭髮,低聲道:「好了,非非,讓我去會客廳。」
聶太太忍無可忍道:「住口!」
「否則」後面的內容還沒來得及出口,右面的牆壁上突然緩緩落下來一方投影幕,影幕中現出一幅靜止的彩色畫面,是某座別墅的大門口,畫面右下角標註著日期和時間。
我們一起回頭看她,女秘書有點兒尷尬,臉上擠出來一點兒笑容:「我只是有點兒好奇。」
芮靜看向我媽:「表姨媽,連你也不相信我?」
大家疑惑地看向投影幕,五秒后,一身好人家女孩打扮、提著個保溫桶的芮靜出現在畫面中敲開別墅的門,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三十二分;緊接著是個管家模樣的中年婦人離開,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三十七分;下一個畫面是芮靜提著保溫桶離開,右下角顯示時間十九點四十五分。
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
聶亦沒理她。她突然激動起來:「就是你欺負了我聶亦!你做了什麼你不要賴賬!我去看你,你開了門,然後你……就是你欺負了我!你為什麼不說話!」
我媽說:「……」
我跟他抱怨:「工作累的。」又問他:「怎麼在這個地方就下車了?」
我有點兒驚訝,問他:「你知道是什麼事?」
客廳里一片死寂。
我走過去,他將手裡的風衣遞給我:「不耐煩聽?」
我媽揮手打斷我的話:「要是這次聶家聽信流言要悔婚,你就還得受傷。」她繼續打量眼前的小花亭,自顧自下結論:「悔婚就悔婚吧,那也沒什麼好解釋的。要是這次受傷了,就再去學個希臘語,聽說那是僅次於漢語最難學的語言,比德語難多了。」
表姨媽臉色泛白,靜了好一會兒:「不用演戲來嚇唬我,我可不是被嚇大的,要不咱們就來撕扯撕扯!看看傳出去誰的名聲好聽!」
我心裏一沉,半小時前會客廳的鬧劇立刻重返腦海,看到他的好心情瞬時煙消雲散,我拽住他和-圖-書胳膊:「她們等你沒安好心,不要去見她們。」
我說:「哎呀,讀書太多,記不得了。」
睜開眼睛,房間里居然留了光源,雖然暗,但足可以視物。用人實在有心,應該是怕我半夜醒過來找不到燈控開關。
他好奇:「為什麼?」
聶亦熟睡的臉在我俯身而下的陰影中變得格外出色,而我終於感覺到他綿長的呼吸。
他雙手揣褲袋裡,看了我得有五秒,什麼也沒說,拿出手機來調出計時秒錶。
我媽的心情已經完全恢復過來,笑罵了我一句:「貧嘴。」目光突然落在遠處停了幾秒,開口問我:「那是聶亦?」
我沉默了五秒,我說:「……鈞座,這顯然是個誤會,我覺得我不是靠著背德語單詞才撐過來的,我是靠著自己達觀的天性和……」
女秘書勉強笑了笑道:「兩位……感情真好。」停了一下,又道:「那聶院……我先走了?」聶亦點頭:「讓小周送你。」
我說:「被她們氣的。」
聶亦看了我兩秒:「是《聶氏經典》?」
我沉思:「這麼說起來,我還真是會唱好多歌,還是不同類型的。」由衷感嘆:「我真厲害。」
聶亦已經習慣了我胡扯,抬眼打量我,聲音平和:「沒有我關注你的肉體健康,你怎麼去關注世界的精神內核?」
我低頭一看,趕緊另拿杯子準備重新倒,他隔著老遠指揮我:「不用換了,就那杯吧。」
我說:「有沒有覺著聶亦他瘦了?」
他輕描淡寫:「記性太好。」
他奚落我:「一個世俗的科學家有什麼好值得你們高尚的藝術家崇拜的?」
芮靜沒管表姨媽,滿臉是淚地看向聶亦,聲音幾近哀求:「我是在幫你聶亦,你看清聶非非的真面目!你要是娶了她你一定會後悔,她不過是看上你的家世看上你的錢!」而可笑的是她做這一切時我就站在她面前,這種勇氣也實在令人欽佩。
窗外天色有些暗下來,窗內燈火通明。
走過去時兩人談話還沒有結束,高個兒美女正說到什麼靶向製劑的藥效和毒理,基本上屬於我聽不懂的範疇。我在離他們四五步遠時停住,聶亦淡淡道:「今晚十點視頻會議,讓他們依次做陳述,每個人五分鐘。」高個兒美女忙不迭點頭。
那時候古董座鐘正指向五點二十,會客廳里的格局和我們第一次進來時相差無幾,只是對峙雙方臉上都現出明顯的疲色,畢竟已經坐了好幾個小時,中間還鬧了一個小時。
他微微偏了偏頭,嘴角仍留了點兒笑意:「你難道不是?」
我只是突然想抱抱他,可每一個和他的擁抱都必須有一個借口,我只好又給自己找了一個。我說:「噓,我媽在後面,我們分別十多天了,得抱給她看一下。」
聶亦站一旁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開口向管家道:「讓安保過來。」
我媽停了一會兒,問我:「那你的名聲呢?」
她踢打得我心煩,一心煩就沒控制住拳頭,表姨媽在一旁尖叫,芮靜跪倒在地上痛哭:「誰救救我,聶非非她瘋了,聶亦救救我,聶非非她瘋了!」我背對著聶亦,並不知道他有什麼表情,只知道他沒有給出任何反應。
並不是什麼客房,這是聶亦的卧室。
我嘴硬:「有些歌難過的時候可以唱,高興的時候也可以唱一唱嘛。」喝了口水。「笑話,我會為芮靜難過?」
褚秘書客氣道:「芮太太,不會有什麼事傳出去,我們並不擔心。」
我終於綳不住,拿起他的杯子灌了一大口,又灌了一大口,我說:「誰在乎別人怎麼想我,可芮靜她怎麼能那麼想我,對我做那樣的事?我從來沒覺得她壞,只是覺得她不懂事,不過能撒這種謊也的確是挺不懂事的,也許她年紀還小,表姨媽…………」想起表姨媽怎麼和聶太太說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評價,良久,我說:「表姨媽雖然不是個讓人尊敬的長輩,但我也從沒想過她會在別人面前那樣惡意中傷我,實在沒法兒理解她們為什麼對我有那麼大的恨意,但她們恨我總應該有個原因。」我停了一下,看著聶亦。「與其說是難過,不如說是困惑。」
聶家的車道兩旁種滿了藍花楹,高大的落葉喬木們正迎來第二次花期,花開滿枝,遙望就像連綿古樹間點綴了藍色雲彩。
他伸手重新幫我調整耳機的佩戴位置:「現在你可以戴著這個去睡覺了,後面的事我會處理,我的房間你……」
我將她兩隻手都制在牆上,靠過去,我說:「芮靜,你只有我一個表姐,你闖了禍,連你的親姐姐也不管你,我是會罵你,但哪次我沒有幫你?當然你不用記我的好,但每次害我的時候,你就沒有覺得良心不安過?」
聶太太招呼我媽出去散會兒步,兩人先走了。
窗戶外面是個露台,我重新給自己倒了杯水,關了床燈,端著杯子踱到露台上。
表姨媽綳不住:「你們別把事情做絕!」
徹底醒過來時首先想起這個,但印象太縹緲,總覺得是不是做夢。然後想起下午在會客廳里表姨媽的蠻不講理和芮靜的哭鬧。
牆燈的暖光勻稱地鋪在他的臉上,鋪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睛是夜幕一樣的顏色。他沒有說話,神色間湧出了一點兒怔然與困惑。
我沉默了三秒,消化了五秒,誠懇地說:「我沒太聽懂……」
已經是下午四點半,大半天霏霏細雨後,草坪上的雨露還沒幹透,天邊倒是掛出來半輪太陽,不過透過雲層的光並不耀眼,反而帶了一種秋冬季特有的冷淡。
他說:「你近年過敏時吃的最新那代抗組胺葯,是我參与研發的。」
芮靜昂著頭:「https://m.hetubook.com.com那時候我是喜歡聶亦,我想要和他獨處。」她捂著胸口。「你們誰沒有說過謊?憑什麼因為我說了一次謊就指責我?我喜歡他,想和他獨處,可誰知道他會傷害我!」
我們離得很近,黑色的音頻線在聶亦指間晃動,音控面板上有許多複雜按鈕,他調整完畢和我解釋每一個按鈕的功用,又補充:「後期按照助眠的頻率對海浪聲和鯨歌進行了調整,可以單聽一種,也可以合起來。」指給我看,「通過這個按鍵進行操作。」
她眼神瘋狂地看向聶亦:「你說你沒有欺負我,你就是欺負了我,誰能證明你沒有?那棟房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人……你要是沒有欺負我,又怎麼會開給我一張數額巨大的支票?!」
我躊躇了兩秒,把整杯水都喝下去,又將床燈調暗,然後輕手輕腳走到床的另一邊。
她咬牙切齒:「別以為自己多好心,你那麼做是因為你媽欠我們家!而你,聶非非,你是個婊……」
他優雅挑眉,嘴角帶一點兒笑:「哪一國的哪一部經典?」
我說:「我過去問問啊。」
我把包挎肩上,雙手插褲袋裡,沉著地看聶亦在車旁站定,微微偏頭和他身旁一位黑白套裝的高挑麗人說話。
頭一陣一陣疼,芮靜在地上自保式地蜷成一團,我蹲下去問她:「覺得痛是不是?痛就對了,我也挺痛的。」
聶亦站起來,將電腦隨手交給褚秘書,清清淡淡道:「非法入侵他人住宅,誹謗、尋釁滋事、故意損壞他人財物。」看了一眼不遠處那攤碎瓷片。「剩下的你們處理好。」
我說:「因為我記得什麼什麼經典里說過丈夫應該無條件縱容妻子的無知、愚昧、傲慢,還有小脾氣。」
表姨媽譏諷:「難看?聶家青天白日仗勢欺人就不難看了?聶亦欺負我女兒就不難看了?」坐在沙發上的芮靜抖了一下。
他點頭。
我媽說:「那張支票……」疑問淹沒在表姨媽的罵嚷聲中。
我媽竭力控制情緒:「馮韻芳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太難看?」
我語調歡快:「笑話,別聽我媽胡說,我十七歲才學會唱《玫瑰人生》。」
我媽立刻說:「覺得他和那穿套裙的小姑娘離太近了?是太……」
我說:「那天芮靜去找你,你給她開了門,我知道你為什麼會理她,不過因為她是我表妹。昨天表姨媽和芮靜一起來你們家,為什麼婆婆會讓她們進來,讓她們在會客室一鬧就是幾個小時,也不過因為她們是我家親戚。而昨天下午……」我抬眼看他。「可能連面都不出現,讓褚秘書和律師直接處理這件事更像你的風格,但你出現了,還親自給了解釋,也不過是因為她們是我家的親戚,就算再無理取鬧,起碼的尊重還是要給予。」我總結:「所以我要感謝你,聶亦,你很尊重我的家庭。」
他放下杯子:「讓你難過的東西。」
表姨媽突然道:「這錄像是假的!是你們做了手腳!是你們合起來陷害我們母女倆!」
我問他:「你在做什麼?」
高個兒女秘書眼裡流露出不贊同,一副想要立刻反駁的模樣,出於職業操守硬給忍住了。
她倒是先爆發了:「誰稀罕你誰稀罕你!」又向聶亦:「聶亦,你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跟我媽點頭,我說:「是聶亦。」
我試探道:「你是說表姨媽和芮靜是有人格障礙,所以我應該寬恕不用太放在心上?」
這世上是不是就是有這樣的人,外人的一點兒小恩小惠她能銘記一生,親人給的照顧和寬容她卻認為理所應當。
他平靜道:「轉移話題這一招對我不起作用。」
他不贊成:「你太累,現在最需要的是睡眠。」
表姨媽有些著慌,卻強自鎮定:「演得倒是挺像,非法入侵?那可是你們親自給我開的門!誹謗?到底有沒有你自己心裏清楚!毀壞財物?哼,一個破茶杯!」
我手揣褲袋望天,頹廢地跟她說:「鈞座,照這樣下去我還幹什麼攝影師,不知不覺就學了這麼多門外語,我該從政走外交官的路子才不負黨國栽培啊。」
我跪在他的身邊,左手輕輕搭上他的膝蓋,睜大眼睛,右手攀上他的肩,他微微抬頭。
客廳里有一瞬間寂靜,我趕緊檢查聶亦:「有沒有被砸到?」
我怔了好一會兒,他微微抬眼,耐心等著我,牆角的加濕器悄聲運作,裊裊水蒸氣似薄霧又似輕紗。
我說:「所以……」
陌生客人打量一眼屋子裡的陣仗,笑道:「以合理手段防止肇事者傷害他人或者自我傷害;控制雙方情緒,避免衝突升級;剩下的交給律師。做聶家的律師在這點上倒是很輕鬆,每件案子前期總是處理得夠專業。」
我說:「前二十三年好像都是我爸媽在關注我的肉體健康……」
我怔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我說:「所以這才是你不將那三封匿名信給我看的原因,你擔心我無法接受,受到傷害?」自己都無法理解內心到底涌動了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管家已經撥通電話,芮靜小聲囁嚅:「媽,是聶亦……」
我抱住了他。搭在手臂上的風衣落在地上,世界安靜了三秒,他似乎愣了一下,就著被我抱住的姿勢摘下貼在我耳朵上的耳機,聲音里有一點兒困惑:「非非?」
我疑惑問他:「這什麼?一種懲罰工作狂的新設備?」
聶亦沒話說,女秘書上去越發尷尬,我解釋說:「是我自己杜撰出來的經典,你們聶院這是在嘲諷我胡說八道呢。」
我屏住呼吸,拿指尖輕輕碰了碰他的頭髮,視線滑過他的臉、他的喉結、他的鎖骨、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和_圖_書:睡衣袖子挽上去忘了拉下來,現出一段小臂,肌肉的線條修長又有力。我著魔似的將手掌覆上去,頓了三秒,手指按照肌肉延展的線條一路撫摩,直到他的指尖。有一點光站在他半圓形的指甲蓋上,跳躍著似乎就要爬上我的指頭,不過是幻覺,卻讓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我趕緊收回手,抑制住胸口劇烈的跳動,慢慢站起身。
整個會客區劍拔弩張,空氣像被擰成了無數節絲線,緊緊繃在近百平的空間里。
他收回手機:「你可以選擇把手放下來。」
我話還沒說完,脖子上多了一副耳機。他靠近我,耐心撥開我的長發,將耳機正確戴到合適的位置,電源打開,一陣熟悉的海浪聲。
表姨媽尖叫:「聶非非,你還知道我是誰!讓他們給我滾開!你們這麼逼我們母女,就是想讓我們死在這兒!聶亦他這是默認了他欺負靜靜,你還幫著他來欺負我,欺負靜靜!聶非非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覺睡醒發現心上人就躺在身邊,一番周折我卻只敢摸摸他的頭髮,摸摸他的手臂,現在連初中生都不這樣談戀愛了。可想想又覺得挺浪漫,有多長時間?兩分鐘還是三分鐘?也許聶亦一生都不會知道有這麼一個黎明,不會知道我在他熟睡時充滿熱望地看著他偷偷撫摩過他。我胡思亂想,如果他一生都不知道,那實在是有點兒可惜,所以……要是有一天我先他一步離開人世,其實可以把這件事錄在一隻錄音筆里告訴他,告訴他曾經有那麼一個黎明,有那麼一個三分鐘,以及我覺得那三分鐘的時光非常溫柔,值得珍惜。
我耍無賴:「那你也不能記我的仇。」
我無奈搖頭:「聶博士你怎麼這麼記仇?」
他看向會客廳:「聽說有人等我。」
一番詰問氣勢洶洶,聶亦卻沒說話,會客廳里出現了一段短暫而奇妙的冷場。兩三秒后,四個高頭大馬的黑衣青年突然出現,大家還沒反應過來,表姨媽已經被帶回她的座位,和芮靜一起被攔在沙發區的逼仄一角。
胳膊的確已經開始酸痛,我說:「……聶博士,你這是體罰……」
我才來得及打量這房間。空間極大,厚重的窗帘將自然界隔絕在外,進門的牆壁被做成磚紋牆,中間隔出來一個一個不規則的小空間,擺放了各式各類的模型。床的對面則繪了一幅巨大的壁畫,佔滿整個牆壁,是梯卡坡浩瀚的星空。
我沒讓她把那個字說完,抬手又給了她一耳光,她大聲哭,拗勁卻上來了:「聶非非你說不過我你就打我!你說不過我你就打我!」
暗淡的暖光覆上聶亦微亂的額發,閉上的雙眼,濃密的長睫毛,高挺的鼻樑,好看的薄嘴唇。我鬼使神差地俯身,看著他的臉在我眼前放大。那些光像是突然有了生命的精靈,多靠近一分,它們就更明亮一分。
我拿過用人手裡的毛巾幫他揩拭毛衣上的茶水,主位上聶太太神色冰冷,聲音簡直透著寒氣:「馮韻芳你……」
芮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猴子,用力握住拳頭:「我們見過兩次!你說跟我不熟?你……」
他說:「我記得你菠蘿過敏。」
我賢惠地說:「你們不是談工作?」
女秘書臨上車時看了我一眼,眼神有點兒高深,我跟她揮手道再見,商務車揚塵而去時聶亦一隻手伸過來擱我腦門上:「臉色怎麼這麼差?」
我放開他,卻握住他的手,我說:「我跟你一起去。」
他嚴謹道:「前半句總結得很好,後半句,你是怎麼得出我讓你寬恕這個結論的?很多殺人犯之所以行兇也是來源於他們的人格障礙,我看不出來有需要寬恕他們的必要。」他看著我:「空手道二段足以讓你自保,似乎我不必要為你遭遇危險而擔心,但非非,你從小生活的環境異乎尋常地單純,你身邊所有的一切都是好的,壞人是什麼樣你可能都沒有見過。」
我媽不可思議,目光落在芮靜臉上。
我跟他胡說八道,我說:「我是個高尚的藝術家,關注的是這個世界的精神內核,人類肉體健康這類渺小的問題,就留給你們世俗的科學家好了。」
我媽:「……」
我媽打量眼前的小花亭,那是用鐵木搭建而成的一個簡易木亭,上面纏繞著某種藤蔓植物,枝葉恣意卻有姿態,看得出來園藝師費了心思。
我捧著杯子把水給他送過去,他抬手接過杯子,示意我坐旁邊。
表姨媽也在一邊哭著嚷嚷,嚷得我頭直犯暈,我沒太聽清她嚷的是什麼,正想站起來喝杯水清醒清醒,眼前突然一黑,隱約聽到一聲「非非」,我都沒工夫去分辨那是誰喊的就倒了下去,後面的事徹底記不太清楚了。
他抬眼:「幫你計時,看你能保持這個動作多久。」
芮靜被點得直往後退,突然大哭起來:「我只是不想讓聶非非嫁出去,憑什麼她得到的都是最好的,她明明那麼壞!」她邊哭邊細數我的罪責:「私生活不檢點,亂|交男朋友還和她老師亂來……我只是不想讓她嫁出去禍害別人!」又看向她媽:「是你說只要我堅持說聶亦欺負了我,你就一定有辦法讓他為我負責,是你說的是你說的!」
我們依然靠得很近,他微微皺眉:「可能夜晚的確讓人容易情緒衝動,非非,我們似乎,都有點兒過界了。」
表姨媽恨恨:「證據擺在眼前還要抵賴,你們聶家的下作我也是見識了!」她撂狠話:「今天你們別讓我活著出了你們聶家的門,否則……」
他耐心聽我傾訴,手指搭在玻璃杯杯沿上,平靜地回答我:「你之所以困惑,是因為你基於正常人格來假設她們的思考軌跡和行為軌跡,想和圖書要找出一個你能理解的邏輯體系。這當然是沒法兒找到的,你也當然沒辦法理解她們,非非,這世界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具有正常的人格。」
表姨媽頹唐地跌進沙發深處:「你們……」轉頭看到芮靜,氣全撒到她身上,點著她的額頭罵:「死丫頭,他到底有沒有對你怎麼樣,你倒是說呀!」
他道:「我出現並不是出於對芮太太母女的尊重,但需要讓岳母安心,她並沒有把女兒託付錯人。」他看了我兩秒:「不過,我覺得這應該不是你凌晨一個人跑出去待著唱《玫瑰人生》的原因。」
我們對視了得有五秒,我說:「哇哦!」將雙手交握放在鎖骨處,嘴角挑起弧度讚美他。「好崇拜你。」
他打斷我的話:「不,說給我聽。」
他緩聲:「已經談完了,過來。」
我在腦子裡將所有的事情都過了一遍,想應該是睡在了聶家的客房。
聶太太道:「清湖那邊只有沈媽一個人照顧小亦。」她輕蔑地看了一眼芮靜。「沈媽說芮小姐提著粥湯來看小亦,稱是替非非送的,又說非非結束工作會過去親自照顧小亦,讓她先回去,沈媽問了小亦后就回去了,誰知道芮小姐慣會說謊。」
聶太太單手扶著沙發扶手,表姨媽氣勢逼人地站那兒擋住她。聶太太不復最初的冷靜,眼底怒火盡現,但也沒讓用人過來幫忙,也不知道我和我媽走後表姨媽怎麼在這兒折騰了一番。
聶亦靠在近門口的置物架旁,正背對著我們自個兒給自個兒調冰水,聞言甚至沒有回頭。
我媽被吵得不行,放下茶杯道:「既然雙方各執一詞,事情又是在家裡發生的,到底有沒有這回事,總該還有人可以證明。」
我回頭。
我媽瞥我一眼,撥開我的手:「富有爭議的藝術家就不會受傷害?上次你和聶亦分手的時候不就頹廢了挺長一段時間?」她嘆氣。「最後還是靠背德語單詞才勉強撐過來。」
我媽在小花亭等我,聶亦過去和她老人家問好,最後變成我們三人一起回了會客廳。
我跟他開玩笑:「我們家家教嚴,要讓我爸知道我只能和你共富貴不能和你共患難,非把我逐出家門不可,我被逐出家門對你有什麼好處啊?」
我愣在那兒。海浪一層一層鋪近,是熟悉的韻律節奏,水的層次和聲音的層次在耳朵里合二為一,有風吹過來,頭上的藍花楹花枝顫動,似霧色又似搖曳的游雲。
我鬆了一口氣,踱步到吧台給他倒水,邊倒邊抱怨:「我哼得應該很小聲,看來窗戶不太隔音。你喝溫的還是涼的?剛睡醒還是喝點兒溫的吧……」
下床時我沒注意到,那張床非常巨大,足夠一次性睡上五個人,深藍色的床單上有兩條同色的被子,一邊一條。一條被子剛才被我掀開,留下一個凌亂的被窩,三人遠的距離外是另一條被子,聶亦一隻手放在被子外面,正在熟睡。
極輕的海浪聲中傳來座頭鯨憂鬱的歌聲。我沒有說話,微微抬頭看著聶亦。
喝完水又站了好一會兒,直到手腳都被夜露浸得冰涼,我才做賊似的推開落地窗,又做賊似的將窗戶關上,再做賊似的拉好窗帘。屋子裡登時漆黑一片,突如其來的黑暗把自個兒嚇了一大跳,我趕緊將窗帘重新拉開一點兒。
我媽緊皺眉頭,分辨我表情,以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安慰我:「我理解你的心情,雖然當著外人的面是要全力維護他,但一定還是氣他。沒關係,你可以不理他,就當沒看到他,別主動接近他,先給他一點兒教訓,讓他……」
其實我有很多事情都想告訴聶亦,只可惜我們倆的關係,很多話只要開口就是結束,很多事只要開始就是結局。
他道:「幼兒園時唱《藍精靈》,小學唱《外婆的澎湖灣》,初中唱《明月千里寄相思》,高中學會了《玫瑰人生》,之後就一直唱《玫瑰人生》。」
聶亦坐下來打開隨手帶的微電腦,我知道他懶得和她們說話,但一直讓表姨媽這麼鬧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說:「表姨媽你冷靜點兒。」
剛轉進會客區,一隻茶杯就朝我砸過來,還沒反應過來聶亦已經擋在我面前。「啪」,茶杯碎在地上,茶水濺了他一身,幸好杯子里水不多。
今天聶亦穿棕色毛衣、黑色長褲,他一穿編織毛衣就一副書生樣,氣質尤其斯文溫和,完全看不出是個跆拳道高手。大概是聶亦看上去毫無殺傷力的氣質令人感覺安全,表姨媽氣勢不減,哼出聲來:「喲,正主還知道來啊,那事就好辦了!」臉色陡然凌厲。「聶亦是吧?一張支票就想打發我們母女?你打發要飯的哪!我馮韻芳的女兒幾個臭錢你就想打發?告訴你!不把我女兒娶過門,這事沒完!」
我看向芮靜:「十三分鐘,聶亦傷害了你,還給你開了張支票,而他那天還病著。」
我頭痛道:「讓您冷靜是我的錯,您隨意。」
終歸還是不甘心,我雙手揣褲兜里走過去問她:「芮靜,小時候你做錯事我幫你背黑鍋,長大后你闖禍我幫你收拾爛攤子,我不是個好姐姐,但也不壞,你讓聶亦看清我的真面目,我有什麼真面目好讓他看清的?」
她瞪著我,憤恨簡直要溢出眼眶。
她被那一耳光扇得徹底發了瘋:「你就是做了!做了就不要怕被別人說!我讓你再也騙不了人我有什麼不對!聶非非你就是個婊……」
他從容地一口一口喝水,房間里安靜了好一會兒,我終於忍不住道:「好吧,剛才的確有點兒難過。」我一派輕鬆。「不過現在已經想通了,我難過的東西也很無聊,你一定覺得可笑,所以沒必要說給你聽,再說我也揍了她,這www•hetubook•com.com事就過去了……」
他頓了一下,問我:「連續工作了多長時間?」
褚秘書笑:「芮太太,起訴您毀壞他人財物並不算把事情做絕,真正把事情做絕有很多種方法,但我覺得您應該不會想知道。」
褚秘書點頭。「的確是個破茶杯,不過破之前是國意堂周老先生畢生最珍視的珍品之一,索賠,」他故意頓了頓,「能讓你們傾家蕩產。」
說不清是什麼感受,我認真地看了芮靜好幾秒,我說:「芮靜,我對你不薄。」
聶太太從座位上站起來,看樣子是要過來看看聶亦。
我抬頭問他:「什麼?」
眼看我媽才剛從怒氣中平復過來,這場談話卻又要走向沉重,我攀住她肩膀逗她開心,我說:「媽,是這樣的,我給自個兒的定位是個富有爭議的藝術家。您說我一富有爭議的藝術家,我還在乎這個?」
表姨媽愣了一下,仍攔在聶太太面前,狐疑打量了聶亦兩秒。
我爭辯說:「現在不是已經有了一個了?」
我說:「所以?」
表姨媽驀地轉頭,目光落在聶亦身上:「你誰你?想要我們母女出聶家的門,除非把我們抬出去!別以為聶家家大業大就欺負我們母女,再家大業大,還能不講王法不成?!」
聶亦向來作息規律,生活健康,從不抽煙,偶爾飲酒,注意維生素和水分的攝入,幾乎精準地保持著每天兩千毫升的水分攝入量。
他沒有醒,我卻停在那個位置再也不敢俯身。我媽說我爸睡著時最可愛,就像個小孩子。是不是所有的男人睡著時都像小孩子,溫柔靜謐毫無攻擊性?他可千萬不要醒過來。
芮靜突然開口:「聶亦你為什麼不看我,為什麼不說話?」
他看著我:「你喝的那杯水據說是倒給我的?」
我抿著嘴:「哎哎,刨根問底可不是什麼好習慣。」
芮靜的臉一塌糊塗,哭得一抽一抽地問我:「你想怎麼樣你到底想怎麼樣?你想打死我嗎?我沒有做錯!聶非非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既虛偽又糟糕,可憑什麼大家都喜歡你,你得到的東西還永遠是最好的?!」
芮靜似乎有點兒被嚇到,縮在沙發里臉色一片空茫。
這次換他怔了一下,他問我:「謝我什麼?」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我說:「那麼當你遭遇指責和污衊時,我只有一個位子,就是站在你的身邊,因為我是你的家人。」
我從善如流,但仍保持了態度的嚴峻,我說:「我可以自辯一下吧,你看我熬夜也是有原因的,我們搞藝術不比搞其他,靈感是很重要的,但靈感這個東西……」
我頓住:「說什麼?」
我將玻璃杯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從右手換到左手,問他:「你……什麼時候醒的?」
床邊突然傳來一點兒響動,牆燈乍亮,聶亦靠著一隻靠枕屈膝坐在床邊,姿勢和動靜都不像是剛起來,顯然已經在黑暗裡坐了有一陣。
另外兩個黑衣青年制住芮靜,我將她拽到牆角,兩人立刻要跟過來,被我擋了。我一隻手撐在牆上將芮靜困起來,我是真的很困惑,我問她:「所以那幾封匿名信也是你寫的?你都沒有親眼看到過那些事,你就覺得我做了,還編得惟妙惟肖,你知不知道那叫造謠?」
五分鐘前我的確哼歌來著。
她推我,手腳並用地踢打我:「你可以不幫我呀,你幫我難道是因為你喜歡我?因為我是你妹妹?你才不是,你不過是為了秀優越感秀成就感,你幫了我我就要對你感恩戴德?你幫我是你應該的!」
他嘴角微微翹起,像是一個笑:「芮靜還不算是壞人。」他停了停:「所以我要告訴你的是,這個世界並不像你所想象的那麼好,會有很多人,也許是基於人格障礙,也許是基於其他你無法理解的原因,他們可能打擊你、傷害你,你必須對這些事情有所了解並且有所準備,這樣當它們真正發生了,你才不會受到更大的傷害,所謂堅強,不過就是如此。」
表姨媽打斷聶太太的話,臉上疲色盡掃中氣十足:「我什麼我!我就教訓這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了!想英雄救美?沒門兒!」
我躊躇地問我媽:「您有沒有覺著……」
我媽說:「……」
聶亦終於從鍵盤上抬頭,微微皺眉:「芮小姐,我跟你不熟。」
我假意生氣:「那你也要縱容我,就這樣吧,此事不再議了。」
他客觀陳述:「這應該也算是種間接關懷。」
中間似乎醒過一次,隱約記得是聶亦照顧我,告訴我我是太累,時間還早還可以再睡很久,又拿來溫水扶我起來吞下幾片藥片。我躺下去抱怨枕頭太硬,他去衣帽間拿來軟枕芯幫我更換,坐在我旁邊陪我入睡。
我懊喪:「好吧,我的確對芮靜很失望也很不理解,不過只是一些可笑的情緒。」
有一瞬間心裏直發涼,我說:「我沒你這個妹妹,就這樣吧。」
他答非所問:「聽到你在外面哼歌。」聲音裡帶一點兒剛睡醒的沙啞。
我仰頭看小花亭頂部,正中好像孕了一隻白色的花|蕾。我斟酌了兩秒,說:「埃文斯是我恩師,他母親是個挺極端的基督徒,受不了那個,那件事我會幫他保密一輩子。」
我說:「好吧,一半被她們氣的,一半是工作太長時間,有點兒睡眠不足。」
他安撫我:「無聊小事而已。」
他解釋:「喜歡將失敗歸咎於他人。從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習慣性歪曲理解他人的善意舉動、病理性嫉妒、有強烈報復心、忽視或不相信與其想法不符的客觀證據、自我中心、富於幻想、喜歡通過預感和猜測對事情做出判斷甚至用幻想和想象補充事實,這是典型的偏執型人格障礙和表演型人格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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