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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焦清蕙欲要說話，他便先把話縫給她堵上了，「你別忘了你答應閣老的話。」

「後路？」權仲白說，「後路到後來，就變成正路了。你們這些玩政治的，哪個不是見權眼開。只要有一點借口，都會盡全力留著這樣的好東西不放……」

權仲白瞪了他一眼，終是有些心軟，道，「給你們母親請個晚安就去睡吧，功課上要更用心，別成天沒事，閑得就凈是瞎淘氣。」

見蕙娘垂下頭沒有作聲，他心中警鐘忽鳴，不免坐起身子，沉著聲音，略帶警告地道，「焦清蕙——」

現在兩人開誠布公，彼此有什麼信息都不瞞著對方，倒是要比從前便當許多，起碼那種如墜五里雲霧的迷茫感是少得多了。清蕙甚至連最後他父親說的那番話都沒瞞著自己，權仲白心裏也有點觸動，見她回來放下帳子，他便和她商量，「寶印絕不能被父親教歪了，你心裏也要有數……我看，不行就讓他跟在我身邊一段時間吧。」

權仲白恍然大悟：立雪院不比沖粹園，門一關外人根本難以聽見屋內說話。這種正式建築，屋脊太能傳音了，有些機密，得靠得近些才好說透。

而焦清蕙的計劃，亦非要他的配合不可。就算他的存在，並非不可取代，就算他對她的限制也許還比幫助要多，但只要她還是權家的主母，就不能不聽當家人的話。他的意見，她是非考慮不可。他說不能把歪哥往良國公想要的方向去培養，焦清蕙就不能自行其是，她已經明白，兩人間再不存在能被她利用、操縱的餘地，她要再惹惱了權仲白，好不容易才建立起來的關係，勢必向極壞的方向發展而去。

說著就要溜走，權仲白捏著他的后脖子，道，「你要去哪？今晚留下來和我們一道睡吧。」

權仲白說，「沒事，其實就是到了換牙的時候，跌個倒，牙齒晃得快些罷了。我看過了，沒太大要緊。」

焦清蕙是很有幾分倔強、任性的：這個人主意實在是太大了，權仲白心裡有數，她這回肯定不服氣wwｗ•hetｕbｏok•ｃoｍ•ｃoｍ呢。除了她祖父以外，她能心甘情願地聽誰的安排？她長長的睫毛，上下翻飛了數次，望著自己的神色有些不悅了——可在一段不長不短的對峙以後，焦清蕙到底還是悶聲道，「好！你要一條路走到黑，連個退路都不願留……我也隨了你！」

這孩子也不知生得像誰，小小年紀，又有焦清蕙的手段，又有權仲白的淘氣。虛歲才六歲多的孩子，淘得不成樣子，偏偏原來教養蕙娘最嚴明的廖養娘，在他跟前成了頭綿羊似的，小祖宗說什麼就是什麼，幫著欺上瞞下那是不亦樂乎，權仲白心底，其實也不是沒有一點意見的。只是廖養娘和蕙娘情分匪淺，他也不便直言。現在聽歪哥這樣說，他沒好氣，「不成！紙包不住火，牙都栽鬆了還想瞞著你娘，你娘知道了，還能和我善罷甘休嗎？一會等她回來，你自己和她認錯。」

一邊說，她一邊又大胆地、挑釁地沖他抬起了下巴……

不過，從前有些話，清蕙也就附在耳邊交代幾句便算是完事了，讓他上榻來說的倒是第一次。也難怪他反應不上來，權仲白道，「嗯，那我收拾收拾也睡吧。」

清蕙方放下心來，進凈房去梳洗了一番，過了一會出來，坐在梳妝台前搗鼓她的那一套脂膏，權仲白看了幾頁書，便想起來和清蕙商量，「現在他越來越大，更難治了。廖養娘也難以節制，我想，還要給這孩子物色一個嚴厲的嬤嬤才好。還有他開蒙也有三數年了，學問上進境也只是普通，是否要給換個先生？」

鸞台會要在承德開會，邀買人心、炫耀肌肉……權仲白聽得一會，便忘了周身環境——也虧得清蕙好記性，竟能把大致對話都給複述出來，一番話說了，她有點口渴，便下床喝水，權仲白也伏在枕上，只是出神。

「我不說，你養娘不一樣要說。」權仲白道，「你娘又沒長爪子，難道還能吃了你？」

天下犯錯的孩子，都怕面對雙親，權仲和*圖*書白素來和氣，不大管教兒子，歪哥在他跟前還好些，現在一聽說要親口向母親承認錯誤，頓時有幾分坐立不安。背著曬得和煤球似的手臂，在地下走來走去，只是出神。乖哥拍著手笑話了一會哥哥，又跑下炕去，和他一道踱步。歪哥不耐煩道，「去去，你就膩味我吧你。」

兩夫妻默契到這個地步，有些話也無需明說，各自都能會意。焦清蕙有些不服氣，她輕聲道，「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也是好的！」

見歪哥怏怏不樂地答應了，她便翻出一本簿子，道，「加上這件事，你都積夠十二面旗了，這個月還想出去玩么？我看是難。」

歪哥現在不像從前，還能偷溜出去，所以還是很看重出門的機會。一聽這一次摔倒，居然積了三面旗，頓時大為不滿，和蕙娘爭辯了幾句，卻始終落在下風。只好垂頭喪氣地下去休息了，清蕙等他出了門，才向權仲白道，「他牙齒沒事吧？一般人家，七八歲才換牙，這個乳牙要掉得早，又或者還有牙根沒掉乾淨，以後怕出牙不好看呢。」

這個制度，權仲白也是了解的。蕙娘不大體罰歪哥——眾人也都捨不得，偏生這孩子又皮得讓人發狂，打打不得、罵么，又怕罵狠了傷他的心。因此蕙娘只好把出門去逛，當作是他的獎品。一個月毫無犯錯，可出去玩兩次，犯錯在十次以內，計分在十五分中，便可出去遊逛一次，要過了十五分，那就只能乖乖呆在家裡了。

這可能還是他第一次把焦清蕙給真正壓服吧！

焦清蕙瞪了他一眼，那熟悉的任性和高傲又有些影子出來了，她的咬字更用力了點，「你來嗎？」

「我才不膩味。」乖哥今年三歲多，話已說得流利，正是愛學舌最呱噪的時候，「哥哥膩味，就你膩味，你膩味你膩味！」

他望著焦清蕙，慢慢地說，「此刻讓開一步，留了一條後路，到後來一步跟著一步，後路就不是後路了。到那時候，寶印一輩子，再不是你能做主。刀頭舐血、火中取栗的事，m.hetubook.com.com你願安排你兒子做，我不願。」

他忍不住微微地笑了，這一笑，倒是把焦清蕙給笑得更惱，她瞪了他一眼，別開頭去，似乎是有意地喃喃了一句，「早曉得，誰嫁你。換了焦勛，還不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

正說著，焦清蕙已經掀帘子進了裡屋，她今日顯然有些心事，姣好美麗的顏面上，只浮著一點心不在焉的笑意，往常那從容鎮定、霸道內蘊的氣勢，倒全收斂了起來。見到兒子，也不過是敷衍地扯了扯唇角而已，歪哥和乖哥都靜下來。乖哥殺雞抹脖子般給權仲白做眼色，意思是：瞧娘有心事，您就放過我這一遭吧。

她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呵欠，道，「我要上榻啦，你來不來。」

她這一問，歪哥自然瞞不過去，只好和她如實交代。「下午在園子里玩，跑得太快了，一跤跌倒，把牙給摔得有點松……」

她的陪嫁怎麼安排，權仲白是不該多管的，他想了想，道，「孔雀性子似乎尖酸了些，不是當養娘的好人選。再說，把他們放在南邊，也好……」

權仲白能看得出來，這一次，她是真的服氣了、讓步了、聽話了，她沒在打別的主意，沒想著另走別路，來達成自己的意圖……

她了解他，權仲白如今又何嘗不了解焦清蕙？她的權力慾望，畢竟還是十分強烈的，鸞台會在恰當的人手上，能發揮出多大的能量？好比宜春票號一樣，這種權力擺在焦清蕙跟前，她會受到誘惑，也是很自然的事。畢竟，只要能把權族私兵給覆滅了，將權族牢牢地掌握在手中了，這鸞台會用得好，未嘗不是權家永保富貴的一個工具？

清蕙哼了一聲，淡淡道，「好么，我不問，你也不說了？從前讓你小心些，你只不放在心上。這次知道厲害了？」

歪哥仿若一尾脫鉤的魚，滑出來給母親請了安，甜甜地道，「娘，我去睡啦。」

清蕙從鏡子里看著他——這幾年商路開闢，從西洋來的玻璃妝台大行其道，她自然也換上了新物事，這妝台鑲嵌https://www.hetubook.com.com珠寶、雕工精細，在燈火下寶光四射幾乎刺目，可被鏡中那張如花俏臉一襯，又不覺有多耀眼了。權仲白一時看得都走了神，清蕙要說話，又似乎有所察覺，只在鏡中望著他瞧，兩人都沒有說話。過得一會，權仲白猛地回過神來，忙把眼神調開，清蕙這才似笑非笑地道，「嗯……我也想著，養娘年紀畢竟大了，要管他，哪有那樣大的精神。倒是不如把孔雀、甘草從南邊調回來，剛好就接上了廖養娘的位置。」

便牽著乖哥，一蹦一跳地要出去，沒想到清蕙看著走神，其實觀察力還頗為敏銳，一聽他說話，便道，「今兒怎麼口齒不清的，還老捂著嘴巴？」

兩人的眼神，又在鏡中匯聚，只是這一次都帶了些深意。清蕙微微點頭，「你說得也不錯，放在南邊就放在南邊吧，四弟一天沒消息，他們就一天不好回來的。」

自從他回來以後，兩人多半都是同室分榻而眠。畢竟屋子很大，可以舒適睡人的地方不止一處，權仲白起得又比焦清蕙早些，丫頭們半夜裡都不敢進來的。兩人在屋內如何相處，外頭人也無由置喙。權仲白道，「你先睡吧，再看看書。」

「叫你平時無事穩重些，寧可慢點，也別那樣著急，這下好了。」他板著臉嚇唬歪哥，「這門牙若掉了，一輩子說話漏風，可怎麼好呢？」

「滅兵，肯定是一致的。」權仲白道，「奪會嗎，也許你不必太熱心吧。這種事，不是你說脫身就能脫身的，鸞台會將來若是你的囊中物，你如何去覆滅它？」

說著，竟是眼淚汪汪，大有泫然欲泣的意思。權仲白笑著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倒沒順他的心意去數落歪哥，反而道，「哦，怎麼和個小姑娘似的，動不動就掉眼淚。」

歪哥的嘴皮子被父親一手撐開，咿咿呀呀的，話都說不清楚，權仲白把他放開了，他方才和父親頂嘴。「也就是幾年嘛！大不了，就漏風三四年，以後門牙就長出來了！——養娘和我說的，說以後還能再長！」

清蕙白了他一眼，低聲道，和_圖_書「我看你也不是什麼好榜樣。」

歪哥越發得意起來，站在炕下沖乖哥吐舌頭，兩人正鬧著，聽見院子里人聲響起，見清蕙進來，歪哥先就道，「這麼晚了，我先睡啦——」

「你養娘倒是把你疼進心坎里了。」權仲白嘟囔了一聲，也沒和兒子較真，又捏著他的牙齒輕輕地晃了晃，讓歪哥齜牙出來，將一排牙齒全都看過了，方道，「還算是不錯的了，要掉也能連根掉，以後你栽倒時候，栽得用心一點，把門牙半截栽掉了，那才好玩呢。」

乖哥便不依起來，撲進權仲白懷裡道，「爹！你瞧哥哥！盡欺負人！」

歪哥眼珠子滴溜溜直轉，「我已經和養娘說好了——」

她顯然有些煩躁，對這個話題不願說太多，「孩子還小呢，想這麼多做什麼？你倒是說說看，爹的這個思路可行不可行了。奪會滅兵，我看我們的目標，暫時還是一致的。」

終究是有些不過意，看權仲白垂首去翻書，便放低了聲音凶乖哥，「再吵，明兒把你給賣了！」

分工不同，生活就不同，當蕙娘正在密室和良國公商議著正事的時候。權神醫卻剛從宮中回來——今日他入宮給皇上扶脈，開過方子，又被九五之尊留下和他說了幾個時辰的話——剛洗換過衣物，濕發隨意在腦後披著，半靠在炕上，扳著兒子大張的口，逍遙地享受著父子間的天倫之樂呢。

焦清蕙伏在枕上，令他彎下耳朵，細細地說了許多話出來。「今天權世贇和爹都進來說話……」

乖哥在炕上嘻嘻地笑，拍著手奚落哥哥。歪哥也聽出來了：父親這在數落他呢，他摸著後腦勺，嬉皮笑臉地沖父親撒嬌，「我這不是沒想到嗎，跑得著急了——以後再不會這樣了么！您，您就別和娘說吧……」

於是兩人敲磬喚了人來，收視過了屋子，便一道寬衣上榻，又把錦帳放下，架子床頓時就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單單是這錦帳，也已經很隔音了。

歪哥被煩得不行，一瞪眼正要吼弟弟，一邊他爹「嗯？」了一聲，只好泄氣道，「行啦，我膩味還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