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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不知安靜了多久，權仲白忽然又是微微一笑，他湊在蕙娘耳邊道，「你說，若是我們都去了，權世贇他們會如何暴跳如雷？」

鼠疫，按楊七娘所說，那死人也就是五六天的事，蕙娘經過五六天，倒是自己好了。此時權仲白和桂皮也都大好了，幾人面面相覷，劫後餘生慶幸之餘，也都有點尷尬：這麼慎重其事地把孩子們都給送走了，整得和天下大亂似的，結果到了最後，卻是雷聲大雨點小，居然這就好了？

蕙娘聽說，便要親身去照看權仲白，可權夫人、太夫人此時都沒了主意，忙問道，「你出去了若是染病，我們一家老小該怎麼辦？」

「歪哥……」權仲白道。

現在良國公也在城外駐守，無事是不回來的，蕙娘一出去，府中真是空虛無人了。可她現在哪管得了這些，幾乎是有些蠻橫地自行收拾了東西，留下綠松襄助權夫人管理內務，這便出城去看權仲白。

「那過給我就沒關係么？」蕙娘索性偎到了權仲白身側。

蕙娘見葯火候已至，拿布包了手正往外濾呢，聽權仲白這樣一說，倒不耐煩起來，道，「來都來了，還說這些幹嘛？」

「這是好事。」蕙娘說，「你兒子我已經令人送往梅花莊裡了，那處僻處京外，又不在第一線上，應該能保得安寧。你妻子倒是還在府內，脫身不得。」

桂皮畢竟病中，撐著病體做事，已經是比較吃力了，聽蕙娘如此說，猶豫了一下也就從善如流，蕙娘自己在桂皮位置坐下熬藥，和*圖*書過了一會，權仲白在床上挪動了一下，嘶啞地道，「葯好了么？」

她把葯碗端到床邊，想了想，便伸頭在權仲白唇邊親了一下，「現在我也被染上了，回不去了。」

兩人對視一眼，不知為什麼，都覺好笑一般，蕙娘拾掇了一下營房，便坐到權仲白身邊道，「也不知城裡會不會鬧起來，嘿，你瞧你一輩子活人無數，最後生病要死的時候，身邊就得我一個人。」

蕙娘也就是思及此，方才心滿意足。她和權仲白依靠在一處，輕聲細語，說些從前的瑣事，兩人手扣著手，均覺十分滿足。

「我來陪他。」蕙娘自然地說，見桂皮面色也有幾分暈紅，亦顧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探額頭，便皺眉道，「你也燒起來了？」

身為接觸鼠疫的第一人，權仲白病倒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事，蕙娘亦無話可說，只令人將他抬回府中，不料卻被告知：「凡有發病跡象的都不能進入內城。」

饒是蕙娘也是見慣生死，此時亦不免有些恐慌和茫然：京城重地，不比別處，若是被北戎攻下了，很多事都要有了變數不多，大秦也將會元氣大傷。而且若是被這種形同作弊的辦法給坑了，她心中未免也有些不服。可眼下這樣，援兵還在路上，城內即將流行起瘟疫的事，又是極為不祥的徵兆，令人多少有些悲觀。

「有桂含沁照料著，身邊還跟了廖養娘，最關鍵是歪哥自己也有主意了。」蕙娘道，「我的意思，不論是否有事，最好都wwｗ•ｈetｕboｏk•ｃoｍ.ｃoｍ去廣州，我們努力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把兒子從這些爛事里摘出來？現在有了如此千載良機，如何能夠錯過？他們下了廣州以後，你我如能倖存，也不必如此束手束腳，正好放開手腳大幹一場。」

「就是有人要來，我也不讓的。」權仲白安靜地說，他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捏住了蕙娘的手，「如過給別人，我心裏就太內疚了。」

權仲白雙眼通紅，看來疲憊不堪，聞言白了蕙娘一眼，卻也不禁一笑，「孩子們都到天津了？」

蕙娘笑罵道，「什麼死不死的，咱們現在都已經回不去了，再讓多的人過來也是帶累他們，就三個人了，別這麼矯情，你去歇著吧，我來熬藥好了。」

她這話乃是發自肺腑，此時雖然身處營帳中，為鼠疫病人包圍，也許下一個發病的就是她自己，又或者權仲白也活不了多久了。但蕙娘卻覺平安喜樂，在她一生里，這還算是很少有的一刻：她可以不必為將來擔憂，不必為將來疲於奔命，可以簡單地停下腳步，等待命運對自己的宣判。

看來，最壞的結果已經出現，這疫情到底還是散布開了。

他們就算平時身份再特殊，在此時的外城也就是疫病病患而已，而且因為良國公駐守的不是這個方向，現在連音信都不能互通了，整個外城西門全被封閉起來，敵軍不願意打過來，友軍也無法過來探視。因此這幾天也就是閉門養病，和外界往來很少。此時三人都痊癒了以後，方才開hｅtｕｂooｋ.coｍ•ｃoｍ門出去，本來都還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這時一出去，還沒到營房，已是全傻了眼。

「嗯。」權仲白絲毫也不意外，「不奇怪，第二日便有人有些輕微癥狀了。這幾天，他們應該也是採納了我的提議，一樣捉了些老鼠用拋石機給扔回去了。」

「現在呢？」權仲白問。

「只是低燒而已。」桂皮咳嗽了幾聲，反而略有些羞怯、愧疚般地道，「現下已經有所好轉了。」

「現在也一樣怕。」蕙娘道，她輕輕地把頭靠在了他肩上。「但是更怕被你留下來。」

桂皮聽說兒子已經被送走了，已是心滿意足，千恩萬謝地道，「就是死了，都是值得的。」

出去到了外城營房內，蕙娘才是嚇了一跳，權仲白居住的軍醫帳前排滿了來就診的軍士，有些看著就已是發了高熱，站著站著人就一頭栽倒下去。

權仲白也是鬆了口氣，他低聲道，「是啊，起碼下一代現在是能被摘出來了。不論你我死活，都能不受牽連。」

蕙娘掀開蓋子看了看，道，「還要一會兒就好了，你且先等等。」

權仲白點了點頭，拿過葯來，一勺一勺沉默地吃著，蕙娘嘆道，「你還算是好的了，我剛才來的時候，外頭有好些重病號，都把軍醫帳給塞滿了。」

權仲白聽是她的聲音，便支起身子看來，他靜默了一會兒，方才低沉道，「你不該來的。」

對外頭的事，關心基本也就到這裏了，蕙娘想了想，道，「或者我們還是去臨近的別莊里吧，這裡有些太吵了，htｔps://ｍ.hｅｔubook.cｏｍ.ｃoｍ病人也多，不利於你的休養。」

權仲白道，「你是自己願意的——」

屋內一時沒人說話，過了一會，權仲白道，「你這麼怕死，跟著我，受委屈了。」

街邊已經開始出現死人了……病患的□更是隨處可聞，看來疫病已經完全開始流行，而且比較可怕的是，要麼官方已經完全不顧收殮，要麼就是已經收殮不過來了，不論是哪一點，這都是極為不祥的預兆。

「若是在五、七年前，我哪裡想得到。」權仲白邊笑邊說，「你這麼怕死的人，今日卻會自找死路。」

「基本沒用。」權仲白說，「也就是吃個心安罷了。」

權仲白笑了一下，沒有說話，蕙娘看見了，卻知道他心裏想說什麼，她嗔怪地道，「就是死，也死得安靜些不好嗎？」

蕙娘唇邊不禁露出一點微笑，她也湊在權仲白耳邊輕聲說，「我們死了還不算什麼，要是六皇子死了，權世贇才該哭呢。都走到這一步，前頭只剩兩塊石頭了，六皇子忽然一去，他們不發瘋才怪。」

他的確只是低燒，精神也還不錯，說了這些話，都還不疲憊。攬住蕙娘，沉默了一會，忽然又自笑起來，蕙娘道，「你笑什麼？」

「還不都是一樣的。」蕙娘低聲說，「你這麼不喜歡陰謀詭計的人，跟著我也受委屈了……我覺得我們之間，早都過了這個階段了。真要說對不起誰，也就是對不起兒女們吧。」

蕙娘見他意思堅決，也就不再說話。她把空碗收走，道，「這葯有用嗎？」

不在其位、不謀其政https://www.hetubook.com.com，蕙娘現在也懶得去想那麼多了，頂著遠方傳來若有若無的臭氣尋到了權仲白所在的營帳，帳內權仲白閉目安睡，桂皮正在一邊熬藥，見到蕙娘親身過來，大驚彈起道，「少夫人怎麼來了。」

到了晚上，權仲白的低燒稍有好轉，蕙娘卻發起燒來，病程脈案和權仲白十分相似，自然也抓藥來吃。因她是女子，在營帳中到底不便，幾人遂在外城找了一處屋宇住下。只是蕙娘的燒要比權仲白重些，咽喉又腫痛，輾轉□真是十分苦楚，遺言都說了許多了，迷迷糊糊間也不知過了多久，居然也就慢慢地好了起來。

「送走容易，傳遞消息卻有些難，到是已經到天津了。」蕙娘如實回答，「但什麼時候去廣州卻還不知道，桂含沁在信里說打算看看形勢，相機而動。楊七娘轟轟烈烈在她們那附近鬧滅鼠呢……別的事我也不知道，也沒心過問了。」

「我本來也不想走。」蕙娘輕輕地說。「夫妻乃是同林鳥，既然是同林鳥，要活一起活，要死也就該一起死。」

「本來留在這裏，也是方便看顧收屍的意思。」權仲白道，「死在別莊里，萬一人也能傳染呢？那個地方就沒法住人了，叨擾鄉鄰總是不好的……還是別搬動了吧。這個病如按楊七娘所說，真要發作起來也就是幾天的事。」

權仲白輕輕地嘆了口氣，「歪哥大了，能照顧弟弟妹妹們的。可惜，你不能隨著他們一起走了。」

蕙娘自己想到剛成親那段日子時她惶惶不安的心情，不免也發一笑，「那時候，實在是怕死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