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小誠哥——」
寧小誠覺得不可思議，發覺自己真正憤怒的時候其實連吼都吼不出來，是種心如死灰的絕望。
「哎，媽。」蔣曉魯應了一聲：「我在家。」
蔣曉魯從醫院出來以後心情很複雜，知道懷孕以後，高興，懊惱，恐懼。那時候還和寧小誠在冷戰，貿然回去說，嘿，小誠哥，我懷孕啦，然後緊著一句：但是我吃避孕藥孩子可能會有缺陷？她張不開嘴。
充滿了攻擊性，冷心腸，傷人還不自知。
正巧他跟自己說要去廣州出差，蔣曉魯心下僥倖，終於抓住了機會。可是到了手術室門口的時候，她才覺得這事兒壓根沒自己想的那麼容易。她是真的真的後悔了。
「那就傾家蕩產。」一聲平淡的，渾不在意的回答。
她知道他作為丈夫也好，或者准爸爸也罷，應該知道這件事。
蔣曉魯不明白他會為什麼會突然提起元升。
蔣曉魯站在客廳：「小誠哥去廣州出差了。」
蔣曉魯在夢裡夢見自己抱著一隻大白鵝, 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有穿黑色衣服的人包圍著她，拉扯著她。
淚如雨下。
無聲沉默，即為默認。
彷彿還是當年那個說賠就賠了的寧小誠。
廚房蔣曉魯忡怔，一個打挺：「你怎麼回來了？」
寧小誠很快堵住她的話，很理智：「可能畸形，可能不健康，可能是弱智？」
「那你回去考慮考慮，當然藥物對胎兒的影響並不能說完全確定，有這個風險，我們當醫生的得都跟你說到位，具體怎麼做還是在你。」
蔣曉魯護住懷裡的大白鵝, 連連搖頭往後退。
還是她看見他癲狂的砸魚缸的那一瞬間的悲傷。
明明不是這樣的。
寧小誠無心展開那摞紙看了一眼，瞬間神色僵在臉上。
窸窸窣窣撿起她的外套和褲子空投在洗衣筐里，寧小誠又拎起她的包。
「有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聰明？啊？」他撫著她的頭，手指碰到蔣曉魯臉上的時候，有熱淚砸在他手指上，恨恨地與她頭頂著頭，小誠從牙根里往外擠：「你應該把這東西撕了扔到醫院垃圾桶，哪怕扔到樓下呢，怎麼著，留著想當個紀念，以後跟別人展示說，你看，我多狠心？」
傷到極致，即為自嘲。
「來吧, 來都來了, 你不能再回頭了。」屠夫群起而攻之，紛紛伸出罪惡的手，要把她拉進店裡, 要把她的大白鵝從懷裡搶走。
苦澀濃重的中藥湯溢出來，澆滅了爐火，煤氣尖銳報警長鳴，最後以自我保護式的斷閥結束了一切。
見蔣曉魯心事重重，大夫問：「是不是沒做好懷孕的打算ｈtｔps://wｗw.hｅｔｕbｏｏk.coｍ.ｃｏm。」
蔣曉魯哭著蹲在地上，用身體護住大白鵝，撕心裂肺：「我不……我不……我不殺……」
他覺得蔣曉魯是個沒心肝的東西。
蔣曉魯鼻子一酸，聽著段瑞對自己關切的話，眼淚打轉，強忍著鼻塞：「媽……我不去了，今天有點犯懶，改天我去看您，直接帶回來行嗎。」
「長期避孕藥還是事後緊急葯？」
「我知道你搶手，外面有多少女人惦記你。怎麼就偏偏是我呢。」蔣曉魯吸了吸鼻涕，強顏歡笑：「哎，小誠哥，你那時候是不是也是碰巧了？不娶我也得娶別人？」
從什麼時候起？
「那你今天自己在家裡吃什麼啊，要不回媽這兒吧，給你做點好吃的，你直接過來把燕窩帶回去，我教教你怎麼熬，我跟你說，媽就是個例子，年輕時候不注意保養，老了一身病，你年輕，得好好伺候自己。」
柜子里的皮鞋穿上，放在玄關的鑰匙又拿起，他搭在沙發上的衣服又帶走。
蔣曉魯手倏地鬆開了。
蔣曉魯紅著眼，點點頭，用手擦了下眼淚，不願意投降：「行吧，當初嫁給你，確實是為了報復，被我媽逼到走投無路了，我沒辦法了，你像是我一根救命稻草，我覺得不抓住，可能你走了，我就再也沒這個機會了，那種感覺就像是一直泡在濕淋淋的水裡，想上岸，想晒晒太陽，當時路邊不管來的是誰，只要能拉我上去就行。」
寧小誠猛地甩開她的手，蔣曉魯往後踉蹌兩步，他終於暴怒，指著她：「蔣曉魯，我要想肉償我找你幹嘛啊，我有病掏心掏肺的跟你上床玩兒啊？我說沒說你不想要孩子咱倆可以等，你怕疼怕身材走形我也認，我哪次強迫過你？但是為什麼你連懷孕都不告訴我？一個人就悄沒聲兒把孩子做了？你拿我當回事兒了嗎？」
不外乎和小誠好好過日子，互相包容，多照顧自己。
網路上這東西，都是別人的故事，偏絕對，越看心裏越怕，越懷疑自己，她開始每天晚上睡不著，輾轉反側，思量了又思量。孩子如果是好的，被她拿掉了，罪孽深重；不好，生下來，不說對兩個人生活的影響，對它本身也不負責任。
「現在看看——」寧小誠頓了頓，說了句重話，一把刀似的直接捅進蔣曉魯心口：「你把孩子打了可能也是件好事兒，對你對我都是。」
趙合平低笑：「這可容易傾家蕩產啊。」
「你的心太大了。」
電話終於被接通，趙合平問：「談的怎麼樣？」
「哎，要是這樣，你為什麼不直接當個闊太太得ｈｅｔｕbｏok.ｃom.coｍ了，家裡錢不夠你花？還是我短你吃喝了？幹嘛費勁找工作，哦——」他深思著點點頭，故意氣她：「為了在你老師面前彰顯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忙，加班累，業務難做，有個孩子是拖累。只有這樣被人看重，才能給你自己安全感？你是不是特想跟他再發展一段啊，當年在香港沒成，挺遺憾的吧？」
蔣曉魯無聲無息走回卧室，關上房門，蜷在被子里。
「我和華康之間就是老闆和員工的關係，什麼都沒有。我去他公司的時候，也不知道公司是他的，當時就是太想有一份工作了。」被丈夫質疑自己的婚姻忠貞，比殺了蔣曉魯都難受：「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知道我和他在香港的事情，我一共在香港待了三個月，他是我老師，就這麼簡單。」
當初想嫁給你。
四下安靜。
眼淚淌進白鵝溫柔的羽毛里，白鵝亦眷戀害怕地蹭蹭她的臉，蔣曉魯捶打著，和屠夫們廝殺著，屠夫陰笑著說，你不殺它，不能白來一趟，那我們就殺你吧。
砂鍋的熱氣撲簌簌頂著鍋蓋，滾燙的中藥眼看著就要撲出來了。
從知道自己懷孕到現在，跟做了場夢似的。
呼——
他們身後是菜板和屠宰的刀，紛紛對她露出獠牙。
蔣曉魯手足無措，沒想到寧小誠會這麼誤解自己，沒想到他知道華康的事情。
蔣曉魯急哭了，衝過去抱著他：「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我沒——」
「蔣曉魯，你他媽跟我結婚到底為了什麼啊？」終於，男人也有熬不住崩塌的時候。
獠牙綠森森，手臂舉起，亂刀砍下，蔣曉魯忽然一個蹬腿，驚醒了。
好多次話到嘴邊，怎麼也說不出口。
誰也不願意讓步，哪怕只說一句軟話。
「意外嗎？是不是還想著我明天回來你能在家多浪一天？」寧小誠隨手給她收拾起來，笑著問：「明天廣州暴雨預警，我怕回不來，提前改簽了，你在廚房幹什麼呢？」
寧小誠也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寧小誠垂眼看著蔣曉魯腳上穿的厚拖鞋，心像被人打了一拳，他緩和了語氣：「曉魯，咱倆冷靜冷靜，你也讓我想想。我覺著咱倆這婚結的挺沒勁的。」
「我聽你說什麼！」聲音忽然高八度。
她怕他討厭自己，她怕他覺得自己自私，陰暗，又不想讓他一起分擔這份折磨。
包扣子沒合上，嘩啦啦倒出一堆東西。車鑰匙，錢包，口紅，一摞攥的都變形了的紙。
「明天晚上。」
她想找個時機把孩子流掉，養好身體，就再也不吃避孕藥了。幾個月之後，等工作結束，她就安心備孕和-圖-書，哪怕辭職呢，也想給寧小誠生個健健康康的寶寶。
是段瑞：「是曉魯嗎？」
砂鍋上燒的水開了，蔣曉魯把葯扔進去，長長舒了口氣。廚房有爐灶的火，暖呼呼的蒸汽一燙，很暖和，蔣曉魯乾脆拖了一張椅子，坐在旁邊看著。
都是散裝的藥材，需要灌進紗布縫好的袋子里，她笨手笨腳一點點裝著，神遊天外。
「最後一次呢？」
被人拉著，瘋狂的想要自己渴望的姑娘，可仍然沒得到。
客廳座機鈴聲大作，蔣曉魯回神，擦擦手去接電話。
段瑞溫聲道：「媽沒事兒，前兩天我們一幫老太太出去旅遊，當地賣燕窩，我看品相挺好，就買了點回來，今天剛到家，本來想讓小誠今天給你捎回去，你嘗嘗，沒想打他手機關機，是不是還沒睡醒呢？」
他無聲換了鞋進來，走到茶几邊上：「蔣曉魯，我才走多長時間啊？你大鬧天宮呢？」
寧小誠懊悔，迅速轉頭看著窗外：「我怎麼想你？是你乾的事兒讓我不得不這麼想。」
「是吧。」
大概是發現例假推遲了十幾天吧，那時候她還住在常佳家裡。
「你這包里亂七八糟的都什麼啊，病了？」
他嘲諷笑了一下，揚起那張繳費單：「然後你就大義凜然替我做決定，乾脆一閉眼，一不做二不休弄沒了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回來還你好我好大家好，就當什麼也沒發生？萬萬沒想到我改簽回來的這麼早，這一桌子東西還沒來得及收拾吧？」
「真不幸被我說中了。」寧小誠盯著她，多日來心中壓抑忍耐的不悅在這一刻噴薄而出，他忽然覺得自己琢磨不透蔣曉魯了。
轟隆隆——
白天她去醫院看李潮燦，本來以為是這段時間情緒波動大，例假沒準時也是正常的，正好走到一樓看到出診專家欄里有婦科，就猶疑著去做了檢查。
蔣曉魯想衝過去死死抱著他。
家裡檢修煤氣管道，停電停水，下午才能恢復正常，蔣曉魯摸過床頭表看了一眼，提起客廳一個紙兜走進廚房。
蔣曉魯也一直都想等到了天數，去醫院做畸形檢查，同時會找時間在網上搜索相關信息，看些准媽媽的體會心得。
「那也行。」段瑞一想，他們小的不愛和老的往一塊湊，又多囑咐了幾句。
蔣曉魯懵了，仔細回憶：「事後葯，吃過兩次。」
全白玩兒。
「你可能比救命稻草還來的及時，是艘能遮風擋雨的船，就像你說的，你年紀合適，還有錢。知根知底，找你，比找別人合適多了。」蔣曉魯低下頭，歉然落寞：「我是不是挺物質挺虛榮的。」
想說小誠哥，你別難過。
蔣曉魯忍無可忍，憤怒推開寧小誠，嘴唇顫抖，話都說不利落了：「把它做掉，疼的是我，難受的也是我……」
哭也哭不出聲，喊也喊不出來，像一隻手扼住你喉嚨，把你千言萬語壓下去，憋出你的積怨，傷心。
蔣曉魯抱著鵝，說：「我不。」
「嗯。」蔣曉魯點頭，坦誠相告。
她鼓起勇氣質問：「你就這麼想我？」
不是。
「也不是百分百都保證。」大夫寫完病例，抬眼：「但是事後葯孕激素很大，的確會影響胎兒，產生畸形或者智力障礙，你這月份還不大，要不在等一個月，到時候做個排畸檢查，先觀察著。」
想不起來了，真想不起來了。
腦中迅速串聯起這近一個月來蔣曉魯的反應，寧小誠越想越憤怒，與她冷目相對，譏誚分析：「我說你怎麼聽說我去廣州那麼興奮，合著就是找機會等我走呢是吧？你心可夠狠的，這事兒少說一個多月了吧？」
廚房的砂鍋因為遲遲沒有起蓋，受不住壓強，一聲巨響，終於炸開了。
「告訴何夫人，把股權轉讓給我，我答應她。」
壞了。
「蔣曉魯你到底有什麼權利這麼做啊。」一聲暴怒質問，寧小誠徹底翻了臉。
就走了一天，屋子讓她禍害成這樣。
「懷孕？」她坐在診室里，茫然無措：「大夫，我吃避孕藥了。」
彷彿那日城牆崩塌，煙塵滾滾。
是他說，曉魯，要不，咱倆湊一家子時的狂喜。
觸碰了最不能觸碰的話題。
蔣曉魯還以為他終於理解自己，狂點頭：「是——」
「來吧, 來我這兒。」
「是我逼你做掉的嗎？」寧小誠怒問，「有畸形風險你跟我說，哪怕你跟我說一句，我陪你去，我可能為了這個孩子連你的風險都不顧嗎？」
「何汴生應該研究的挺透吧，當年給我第一桶金的人，沒他就沒我，當年我累得跟狗似的跟他一起把元升做起來，現在每天看著你高高興興去上班，跟別人商量著怎麼用低價買了人家，怎麼踐踏我當初的心血，你知道我什麼感受嗎？眼看著自己老婆被舊情人當槍使來整我，他算準了我不敢接。」寧小誠笑一笑：「曉魯，人得講良心。」
大白鵝抻著脖子嗷嗷叫，蔣曉魯護的更緊：「它傻我帶著, 它瘸我牽著，我，我，我養它一輩子！」
她咧了咧嘴，聲音喑啞：「你後悔了。」
蔣曉魯慌了：「不是，你聽我解……」
蔣曉魯扔了勺子跑出來。
不是。
「一個多月之和圖書前你幹什麼呢？」他短促笑了一下：「因為李潮燦的事兒跟我冷戰，怎麼著，就恨我恨到連孩子都不想要？我還真奇怪，那天你怎麼就忽然跑回來了，還以為你良心發現念起我的好兒了，明白了，是那時候就做好打算不想要心裏對我有愧吧？想回來肉償？」
那樣的寧小誠太孤獨了。
電話重新揣回去，走了兩步，寧小誠深吸一口氣，頓感無力。
常佳早上風風火火衝進洗手間，咒罵著說今天出差，結果來好事，蔣曉魯才忽然想起自己，翻日曆算了算，心裏一沉。
「孩子是你自己的？一閉眼說懷就懷了？跟我沒關係？」
你回頭看看我，我一直在呀，我願意陪著你。
「你只有你自己，也只為了你自己活。」
別人對她指指點點, 還在勸說：「來吧, 來我這兒, 你這隻鵝是傻的, 腿是瘸的，賣不上價, 只有殺了吃肉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寧小誠心灰意冷：「為了報復你媽？為了報復這麼些年你家裡對你的不公平遭遇，哦，把自己嫁了找個下家，讓別人看看你多有本事，多風光？跟我混日子？」
你死心塌地對她好，換來的是狼心狗肺，是她自作主張的不信任。
「什麼時候？」寧小誠蹙眉打斷她，又垂眼仔細看了眼日期：「昨天啊？」
「你的？」他平靜地問。
心臟在胸腔里蹦蹦狂跳，蔣曉魯躺在床上平復了很久，才慢吞吞起來。
嚇死了嚇死了。
她也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和寧小誠說。
也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寧小誠風塵僕僕開門回來，看到家裡情景微皺眉。
「你知道元升嗎？」寧小誠忽然問道：「你現在忙的，不惜以打了孩子為代價乾的事情。」
門砰的一聲關上——
沙發上亂七八糟扔著她的包，西裝，茶几上還有食品袋，水壺，和幾個藥盒。
那段時間她心裏壓力也很大，周遭朋友也沒有有生產經歷的人，想跟她媽說，一想杜蕙心那個憂心忡忡願意多思的性格，又怕給她添煩惱。她是健康的，可因為自己的原因有可能導致一個不健全的孩子，這台痛苦了。
蔣曉魯覺得自己快要上不來氣了，被甩開以後還堅持抓著他，臉漲的通紅：「我自己也不知道懷孕了，去檢查才知道，之前我一直吃避孕藥，大夫說，大夫說可能……」
那些菜板腥氣十足, 刀刃因為年頭太長閃著陳舊的鐵鏽光芒，透著鋒利。
她自私，她活該。
黃昏將至的溫柔天色里，寧小誠一步一步走在街上。
蔣曉魯眨了眨眼：「那你現在是不是特別討厭我。」
「啊——」段瑞靠在沙發里：「什麼時候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