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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來看斯亮的吧？他在裡頭呢，天熱，我去換盆兒水，你先坐。」

那時候她穿著一身松枝綠，齊耳的短髮，毫不怯場，大大方方喊了沈鍾岐一聲叔叔。沈鍾岐愣了一下，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的中尉著實嚇了一跳。

那是霍皙第一次手足無措，倆人坐在報社的拐角，霍皙坐在地上，半晌才叼著煙說：「那怎麼辦呢，我也很喜歡他。」

沈斯亮微哂，不太自在：「我這德行就不給你回禮了，心意收到了。」

他和她是在一次年末的彙報演出上認識的，那天去的人很多，軍區各部的負責人，主辦方，很多有名有姓的領導首長都在。本來去看演出這事兒沈斯亮可參加，也可不參加，誰想到那天應邀的劉衛江臨時主持一個會議，把請柬給了他。

「你煩我，討厭我，我還頂著厚臉皮往上貼，之前是尤夢，現在是陸晏棠，你知道現在我覺得自己像什麼嗎？」

沈斯亮雲淡風輕道：「我要是真跟她有點什麼，就輪不上你回來了。」

「是因為覺著她有點像你。」

夏天病房悶熱，人心裏也煩躁，沈斯亮耐著性子：「我跟尤夢的事兒早過去了，當初跟她在一起。」

她回屋拿起桌上的帽子，扣在頭上，朝他意味深長的笑一笑：「我過幾天再來看你。」

霍皙兩隻手還傻乎乎端著盆，便用胳膊肘推搡著他，不讓他靠近：「起開，端著水呢。」

沈斯亮坦坦蕩蕩的交代。

這是跟誰鬧脾氣呢。

沈斯亮點點頭，記起來了。

可是你不知道，我認識他的時候，比你還年輕。他對你來說是愛情，是生活中的一種不可或缺，可他對我來說，是她日復一日苟且偷生的歲月中，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我一直天真以為我爸是真死了，直到許懷勐把我接回來，我才明白他們說野孩子的真正意義。」

她想畢了業不用分配考試，直接讓他幫忙留到北京這邊的歌舞團。那天之所以從演出會場追出去，是因為聽見舞團帶隊老師私下裡閑聊天，知道他身份不簡單。

霍皙抿著嘴唇，沉默接過來。

細細打聽了以後才知道，這閨女分到北京工作一個人來闖蕩，父母依舊還是留在上海。

沈斯亮用右手把那盆拿起來擱到一邊，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她是生陸晏棠的氣了，哄她：「她上午去總辦，正好碰上我爸了，我爸跟她說我趴窩了，她一聽說什麼也要過來看看，我保證什麼事兒都沒有，你不來，我正愁怎麼給她送走呢。」

沈斯亮回頭：「喊我？」

其實哪是擔心呢，他就是想看看她，可是人家爹都那麼說了，就是明擺著告訴她，我們閨女不知道你受傷趴在醫院里，你也甭告訴她招惹她。

被大家這麼一鼓動，沈斯亮趕鴨子上架似的，就被推到台上去了。

那姑娘說：「我叫尤夢，是軍藝的學生，你能給我留個電話嗎，我真的特別崇拜你。」

「我是剛才跟你在台上敬禮的演員啊！」

……

人家不依不饒：「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比我們級別高，級別高的，都是首長！」

當然這話，霍皙沒跟尤夢說。

儘力爭取，絕不強求。她這是想走。

這一句話，算是徹底戳了霍皙心口。

他本來不太愛看這些歌舞演出，尋思找個靠後的位置點個卯，中途就溜出去得了，沒想到一入場，多半都是跟他爹關係不錯的，工作上有往來的叔叔伯伯，見沈斯亮來了，一幫人抓住他不放，直接拎到前排就坐。

沈斯亮樂了：「你崇拜我什麼啊？」

許善宇沒騙霍皙，他確實傷的挺重，整個左手臂都抱著紗布還有固定板，沈斯亮想把陸晏棠手裡的小水盆接過來，奈何自己沒手，便在霍皙腰上不輕不重的捏了一下，提醒她：「接過來啊，老讓人家端著算怎麼回事兒。」

「所以沈斯亮，我是真不想，再重複一遍我媽媽的路了。」

陸晏棠的父親曾經是沈鍾岐的部下，可以說沈鍾岐是看著陸晏棠長大的，到了陸晏棠十六歲的時候，舉家搬遷到上海，就此斷了聯繫。後來陸晏棠大學畢業，分配工作恰好到軍區總部機關做宣傳幹事，一次開個大型會議的時候，她負責下發整理會議紀要，與拎著公文包的沈鍾岐撞了個正著。

有些話不直說，總是拐彎抹角的跟他用套路，沈斯亮是人精里的人精，她什麼意思能聽不出來？交往了兩三個月，就明白了她的真實意圖。

說完，她轉身扭著纖腰走了，沒走ｈｔtps://wwｗ•hｅtｕｂook.ｃoｍ.ｃｏm兩步，還回頭給沈斯亮敬了個禮，蠻莊重：「早日康復。」

她從來都沒告訴過他，也沒告訴過任何人，其實在後來，尤夢曾經來找過她。

霍皙笑一笑，淺淡道：「後來長大一點，我發現我媽總是趁著沒人的時候看照片兒，那照片有年頭了，她穿著襯衫，跟在一個男人身後，手裡捧著本子，看著看著，就哭。」

「一個大寫的恬不知恥。」

從那以後，沈鍾岐看在老部下的情誼上，多少總是會多關注一下陸晏棠。而且陸晏棠喜歡沈斯亮，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沈斯亮順勢摟住霍皙的腰，往懷裡一帶：「不用，把活兒給她，讓她干。怎麼說也麻煩你一下午了，回去吧。」

就在她的報社樓下，她穿著白裙子，背著包，一雙大眼睛就那麼可憐巴巴的看著她：「霍皙姐，我知道你和沈斯亮關係不一般，但我是真喜歡他，你把他讓給我好不好？」

人家要手機號，沈斯亮混了這麼多年，這幫丫頭片子的心思一眼就看穿，他不痛不癢的拒絕她們，這可涉及保密範疇了，不能隨便給。

他問的高興，可是聽到霍皙耳朵里，就像是自己攪合了他的好事兒似的。她心裏發堵，沒什麼情緒的望著他：「聽說你受傷了，來看你一眼。沒什麼事兒我就走了。」

其實尤夢自己心裏也清楚，真的回來了，誰還要個假的，這樣的男人，你為他沉迷，留戀，可說到底也不是你的，何況倆人之間什麼事兒都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牽手和接吻都沒有。

「首長！首長！」

沈斯亮這人渣就渣在他從來不撒謊，向來坦誠，不管幹什麼事兒，都坦誠。我這麼做了就是這麼做了，你能拿我怎麼辦？可是他讓人恨又恨不起來，因為他重情，待人仗義。

霍皙也知道陸晏棠的為人，可是心裏就是過不去那道坎兒，這道坎兒有多折磨人誰也不知道，被她放在心裡，自己為難自己。

從那以後，倆人偶爾見見面，吃頓飯，她想要什麼他也大方給買，接觸時間長了，沈斯亮才發現這姑娘跟他想的不太一樣，哪兒不太一樣，野心忒大，太會耍花槍。

尤夢不甘心：「你跟他已經不合適了，我比你年輕，更有和-圖-書競爭力。」

沈斯亮蹙眉想了想。

只是那時候沈斯亮身邊有霍皙，心思壓根不在她身上。

等陸晏棠走遠了，沈斯亮見走廊四下無人，一隻手給霍皙提溜到病房裡，踢上門，把人抵在牆上，低聲曖昧問她：「你怎麼來了？」

霍皙垂下眼：「我手機讓許懷勐沒收了。」

說完他笑一笑，轉身上車，被推到前面去的那個姑娘不死心，連著小跑追了幾步，北京那幾天剛好下了幾場清雪，地下滑，姑娘一個踉蹌，抓著沈斯亮怯生生的問：「您……不認識我了？」

她憋了半天，臉都凍紅了，也沒說出一句話來。那股倔勁兒，還真挺讓人沒轍。大冷天的，人家姑娘都追到這份兒上了，不給未免太沒風度，互相留了電話以後，沈斯亮就開車走了。

陸晏棠察覺到兩人之間微妙氣氛，怡然一笑：「你們先說話，我去水房。」

「他不接我電話，我找不到他，可是我知道這幾天你一定跟他在一起。」

有人說，斯亮，你看台上那個小丫頭，眼神直勾勾的盯著你，好歹咱也紳士一回，上去給人家敬個禮。

陸晏棠做人爽朗，從來不搞背後那一套，喜歡就是喜歡，而且是光明正大的喜歡，這樣的女人，哪個男人不欣賞，不敬佩，可要說關係，也就這麼點兒關係，頂多算是男人對女人的一種態度，不討厭，但也不親近。

聽聽，這話說的，好像她是這個屋的女主人，管著這裏的一切似的。

什麼都可以讓，唯獨喜歡和愛情，是不能跟人分享的。

她很鄭重的跟沈斯亮說：「以前四五歲吧，我跟我媽住在那種老的庭院里，可能你們這裏叫四合院，就是很多人在一條弄堂里，小孩子每天晚上都能在一起玩兒的那種，很熱鬧，那時候我剛和我媽搬到那兒，我小，不懂事兒，愛湊熱鬧，就拿著玩具出去跟他們一起玩兒，他們不帶我，還潑了我一身水，轉著圈說我是沒爹的野孩子。」

沈斯亮親她的手，是真想她：「我知道，我打過兩次，第一回關機，第二回是他接的，他跟我說你這幾天住在他家，讓我甭擔心。沒收就沒收吧，回頭我再給你買，你偷著用。」

他知道她有難處，父親在廠子里被機器扎折一條腿，母親在手工作坊和_圖_書里給人家染布也賺不了幾個錢，供她上學，她肩上擔子重，想找個好出路在這兒安身立命。

沈斯亮聞聲趿拉著拖鞋就往外跑，吊著一隻膀子，黑黢黢眼睛盯著她，暗含驚喜笑意：「你怎麼來了？」

他這麼做，仁至義盡倆人把話說開，他又把自己送回學校，尤夢說，是不是咱倆以後，再也不能見了？沈斯亮笑一笑，囑咐她路上小心，接著車子絕塵而去，在視線終成了一個小小的紅色的點。

沈斯亮推辭，別，咱級別低，今兒就是來湊個熱鬧，底下坐著的厲害人物多了，不出這個風頭。

「我給你打過電話。」

至於陸晏棠——

那場演出的重頭戲就是藝術學院排練的一出舞蹈，叫川頌，講的就是川軍團當年英勇殺敵浴血奮戰的故事，那一排排化著妝的戰士在台上跳的非常認真，配上蕩氣迴腸的音樂，謝幕時博得全場一片雷鳴掌聲。

見到霍皙，陸晏棠吃了一驚，霍皙也吃了一驚，不過前者很快就淡定下來，朝她友善笑笑，一點也不見外。

先是給人家姑娘帶了朵兒花環，又跟人家握手，底下掌聲不斷起著哄，不讓沈斯亮下來，最後一起合了影互相敬過禮才算是完事兒。

最後有個環節，是需要首排領導上去和演員一一握手，敬禮慰問的，劉衛江沒到，大家鼓動著沈斯亮上去。

「對！就是你！」有膽子大的女同學附和，帶著一個素麵朝天的女孩兒走上前來：「咱們這位姑娘特敬佩你，首長能給留個電話嗎？」

她轉過頭，這些天積攢著的壓抑，緊張，擔憂的情緒終於爆發，眼圈通紅，可是眼淚死扛著就是不往下掉。

臨走的時候，烏泱泱一幫人往停車場走，沈斯亮穿著棉大衣剛下台階，就聽見後頭有一幫小姑娘的清脆嗓音喊他。

沈斯亮有意晾著她，尤夢挺不住，哭哭啼啼來找他，說了半天，意思就是不想離開他。

四五個姑娘把他圍成一個圈兒，不讓走，在台階上頗為引人注目，有看熱鬧的過來吹口哨，沈大丫頭你行啊！這麼一會兒也能發展革命友誼？

霍皙發自肺腑的跟他說真心話：「我知道她是一個好女人，但是並不能抹殺她確確實實傷害了別人家庭的事實，每次許善宇看見我那個德行，我都特能和圖書理解他，這事兒換我，我也不平衡，可能會做的比他還要過分，沈斯亮，我是喜歡你，可我也有原則。」

他之前已經找人給她父親找了個好醫院，接了條假肢，又在一次飯局上給學校負責分配的老師打了聲招呼。

陸晏棠喜歡沈斯亮，周圍的人都知道她當初是為他去的南京進修，她想配得上他，哪怕那時候沈斯亮已經跟她說的非常清楚，人家也是大方一笑，你談你的，我追我的，再說了，我去南京進修也不全是為了你，總不能放棄一個讓自己進步的機會不是？

「沈斯亮，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直到剛才看到陸晏棠，她穿著英姿颯爽的軍裝，能跟他對某個她不了解的話題侃侃而談，兩個人看起來那麼般配，霍皙才是真的退卻了。

陸晏棠知道沈斯亮的意思，也不讓來讓去，乾脆就把盆遞給霍皙：「行，那你們聊著，我就先回去了。」

後來霍皙走了，沈鍾岐有意把兩人撮合在一起，不湊巧，陸晏棠又去了南京進修，去指揮學院進修參謀業務，這回她回來，已經從昔日年輕中尉變成了幹練少校。

以前她一直覺得，他身邊沒人，她可以試著去靠近他，反正就這一張臉皮，豁出去了，可是後來他帶著尤夢在大院禮堂出現的時候，她心裏咯噔一下，那姑娘那麼年輕，才二十歲，在她眼睛里，霍皙能看到她當初和自己一樣對他的迷戀和崇拜。

沈斯亮寬和的笑：「咱可不是首長，我就是個司機，今天來給領導湊數的。」

「那時候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叫野孩子，回家跟我媽說，我媽摟著我半天沒說話，從那以後，我家院門從她下班回來以後就被關死，我再也沒出去過。」

台上的妝都畫成一個模樣，誰能認識誰，這回卸了妝，仔細一看，沈斯亮還真有點印象，小姑娘長的不錯，白白凈凈，尤其是那一雙眼睛，不好意思笑起來的時候跟一人兒特像。

沈斯亮因為小時候特有女孩緣，一起長大的小夥伴看著眼紅，特地給他起了個綽號，叫沈大丫頭，一聽，就是女人堆兒里混出來的。

會看眼色的都知道，他這是照顧她們面子，有風度的給台階下。

一聽這話，沈斯亮就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明明跟她解釋過了，可她就是不信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