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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像

作者:傅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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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湯凡勝坐在她的身旁,遲遲未語,最終,寬厚的手掌落到她的背上,輕輕拍了拍,「對不起。」
家屬坐席上,一個在米色高領毛衣外披著麻布孝服的女人,忽然伸長脖子,臉上一副瞧熱鬧的樣子,「大明星來了……」這是湯奕可的嬸嬸。
有人走近,她轉過身來,便見到她的父親。
湯奕可又咳上幾聲,懊悔地說,「昨晚我就不該吃那盤炒牛肉。」其實是一道干鍋小牛肉,搭配上薄荷葉一起吃,可以淡化辣和麻,衍變一種奇妙的味道,難以形容,本著探究的精神,她就吃多了。
童童不上前,只幫她拎著包,如往常般帶著欣賞的心情,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她不會。」他義正辭嚴地說,「我沒有放任她說過你什麼,平常她也不怎麼提起你,可能是因為最近事情太多,她情緒失控了。」
「他們挺關照我的,我不得給點面子,表現得開心點?」
瞧瞧他身側的女人,他的新婚妻子,也不對,他們結婚都有四年,算不得新婚。
開上墓園的巴士行駛地很慢很慢,湯奕可坐在巴士上,卻想它再開慢一些。
她沒有應聲。
「自從奶奶病倒,爺爺勞心勞力照顧她,人一下子瘦了、老了。加上奶奶住院化療那些個費用,我們家的房子也抵押給銀/行,弄得你叔叔嬸嬸都有些怨言。」他悲悲戚戚地說,「是我沒用,沒能照顧好這個家。」
她沒有要問候家屬的意思,直接坐到賓客席的座椅上。童童來到她的身邊,遞上紙巾。
她無所謂地搖了搖頭。
「你把你的銀/行卡號發給我。」
她稍有一愣,露出美麗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笑容,對他說,「您真虛偽。」
「不用!」他驟然擰起眉頭,煞有其事地說,「你賺錢這麼不容易……」
湯奕可的印象中,那個女人有一雙大大的眼睛,穿著玫紅色的外套,戴著誇張的圓圈耳環,宛如一隻狐狸精,這個比喻不含貶義。今日一見,她竟沒有那麼鮮艷,也無甚氣質,生活得不太暢快,嘴角都有些往下走,像是狐狸精歷經人間苦難,終於修鍊成人,卻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
湯奕可打斷他,「我只給你打一筆錢,沒有後續,你不要跟別人說,除了你老婆,你一定要告訴她,她花了我的錢,就不能在背後罵我是個下九流的戲子。」
「嘴巴長在我臉上,不愛聽你把耳朵堵上啊。」錢薇君持氣說完,又嘀咕著,「她沒出名的時候,你們不是也狠得下心嘛。」
她回應一聲。童童緊跟著說,「怎麼給你打電話,微信群建來幹嘛的。」
她叫什麼名字,錢薇君?還是錢儀君?記不清了。
她見丈夫不再搭理自己,扭頭掏出手機,鎖屏是他們四歲大的兒子,她撥出一通電話,「喂,媽,下午你到幼兒園看看笨笨,今早起床他打了幾個噴嚏,我擔心他是昨晚著涼……」
棺前那一對中年男女相互攙扶著起身,走向家屬,湯奕可才走進來。
「二十一世紀了,還有人這麼不明是非嗎?」
她穿著黑色的呢子長大衣,裡頭是荷葉領的白襯衣,套著一件黑色西裝面料的背心桔梗裙,裙擺長及纖纖的小腿,最底下是一雙馬諾洛的高跟鞋。
湯奕可將頭靠和_圖_書著車窗,掖上衣領,覺得有點冷,咳嗽兩聲說,「不重要,奶奶過世,我也很難過。」
她已至棺前,正準備跪下,嬸嬸兩步上來,將棺前兩張墊子疊在一起,跟她說,「這樣跪著軟和點兒。」
靈堂布置著一排排花圈,牆體白森森的,沒有丁點兒污跡,彷彿還能聞到新刷的油漆味兒。
童童擔憂地說,「要不我們上醫院瞧瞧?」湯奕可還安慰她說,「沒事兒,我喝杯感冒沖劑,睡一覺就好了。」
湯奕可站在高高的石欄后,一陣陣清涼的風,吹拂她的發梢,而她出神地望住下面一輛輛巴士。那是殯儀館載人上墓園用的。
見她吹吹杯子,小口地喝起來,童童又問,「出版社的編輯嗎?」
都怪童童,說什麼要進入養生狀態,結果只是換了個老年人用的藍天頭像,害她眼一花,發錯人了。
這一路,湯奕可除了咳嗽,一聲不吭,此刻忽然輕輕說著,「中山北路,就是經常堵車。」
下葬倒是簡單,最後一串鞭炮放完,大家陸陸續續走上石階。她忍不住回頭,望見鬱鬱蔥蔥的墓園,又聞有人低聲談論著墓地的價格,她頓感心頭髮悶。
她正懊惱的時候,對方又發來:在家嗎?
湯奕可掛下電話,止不住地咳嗽。童童從後座拎上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夾在大腿/間,再打開保溫杯,一半冷水一半熱水摻在一起,遞給她,「來——」
「需要這樣?」
她沖嬸嬸一笑,「謝謝。」
她父親說,「我送送你。」也就這麼幾步路,他非要送,她也不攔。見她登上車座,他關切地說,「你在外面拍戲,要和_圖_書好好照顧自己,如果遇到什麼難處,可能爸爸幫不到你,但你也可以跟我說說,不要憋在心裏。」
回到上海的家中,已是晚上十點鐘。
「宣傳部要的,他們要發上網,就說是有人偶遇你回來祭奠親人。」
她就適合這樣法國風情的打扮,時髦新潮的東西,像那些潮牌的衛衣、老爹鞋之類的,加在她身上反而彆扭。她是玻璃杯似的女孩,該放在櫥窗里,杯沿上掛著鑽石耳墜,杯腳邊散落著珍珠。
她開始害怕自己遺傳到太多他的基因,也會變成薄情寡義的人。
「我給她打的,剛剛沒開進市區,網路不好,消息半天發不出去。」湯奕可感覺自己的嗓音就像一塊破布,喝過一杯水,勉強潤了喉嚨,童童作勢要給她再倒一杯,被她攔下,「不喝了,快到了。」
車已開進市區,童童瞧她病懨懨的,不放心地摸上她的額頭,摸不出什麼,「等會兒你進貴賓室里躺一躺,我看看機場有沒有賣葯的。」她張望著前方水泄不通的路,不耐煩地說,「怎麼還堵車了。」
「叔叔……」她盯著紙杯里的水,欲要說什麼,先是一股酸熱從心底湧上眼底,她說,「你是這個家,第一個聽出我需要喝水的人。」
湯凡勝從飲水機倒了杯水,捧來她面前,「喝點熱水,聽你嗓子不好了。」
湯思凱不滿地說,「你怎麼說話的,她是我女兒。」
一個同樣穿著孝服的男人用胳膊推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咋咋呼呼的。這是湯奕可父親的弟弟,她的叔叔,湯凡勝。
不待他給出反應,她就帶上車門。童童馬上拍起司機的座椅背,「開車開車!」
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得不巧,一對中年男女正跪在棺前哭天搶地。湯奕可便止步在大門外,稍作等待。她垂著眼帘,不敢望花團錦簇中的遺像。
車上,童童有些憤懣地說,「上周還是你的生日呢,他們是不是一句沒提?」
湯奕可不解地問,「為什麼要偷|拍?」
這一輛商務車四平八穩地開下山,駛離殯儀館。
童童他們是跟著開車上來的,湯奕可準備過去,便知會她的父親和叔叔、嬸嬸,「我要走了。」
今天是她祖母的葬禮。
「芳芳姐還說呢,你是她這麼多年來,見到第一個在飯局上吃得那麼開心的。」
他點燃一支香煙,抽上一口,才開始說起,「奶奶走之前,一直念著你,我想你肯定是忙,只打過一次電話給你,還是你助理接的,那個是你助理嗎?」
何謂明星,廣義上便是人群中最亮眼的那一個,且有著吸引力,儘管湯奕可顯得格格不入,多數人還是想與她搭話。他們讀過一些娛樂新聞,以為對她的近況瞭若指掌,唯一不了解的,也最最關心的,無非是她令人羡艷的收入。
「多著呢。」童童笑笑,然後慨嘆著說,「不是所有人都活在二十一世紀。」
她下意識地順著他目光望去,童童正在那兒抱著手機打字。
她斂過裙擺跪下,抬頭望見遺像中面容慈祥的老人,情不自禁地淚滿眼眶,她閉上眼睛,俯身下去,淚水從眼睫滾落。
湯奕可都沒有力氣脫鞋,肩痛,腰也痛,躺在沙發上起不來了。
湯奕可禮貌而平淡地回應這些已然陌生的親戚,抽空望一眼她的父親。他頭髮剃短了,蓄起鬍鬚,整個人消瘦許多,五官仍是hetubook•com•com周正的,有股子文人氣息。
她盯住這個唐老鴨的頭像發愣,上上條消息還是『等你回上海,我請你吃飯』。
祖母的遺體推去火化,家屬去選骨灰盒,所有人都得離開靈堂,要麼聯群結隊上廁所,要麼在外面抽煙談天。
「她很好。」湯奕可當即回答,然後匆匆地說,「明天我還有工作,定好了今晚的航班,等奶奶下葬之後,我要趕去機場了。」
她從微信給童童發消息:我感覺不太好,好像是發燒了。
錢薇君收回目光,連帶著翻了個白眼,「時代真是不一樣了,擱老社會,她就是一個戲子,用得著這麼捧著?」
說罷,她徑自走進售賣骨灰盒的廳里避風,似乎有些晚了,她又咳嗽起來。
從前她不曾留心打量他,多年不見,他的容貌在她腦海已經模糊了。再相見之時,她不得不承認,有他,才有她。
童童蓋上保溫杯,對副駕座的男人說,「宇哥,一會兒你在附近,對著小可拍兩張照,不用找角度什麼的,要得像偷|拍那樣。」得了宇哥答應,她又叮囑,「動作小點,別給人趕走了。」
直至他問起,「你媽媽怎麼樣了?」
然而她一覺醒來,仍是天昏地暗,一聲悶雷隱隱而發,外頭似乎下著大雨,時間是凌晨四點多鍾。
她感覺自己的眼睛、鼻息和喉嚨一樣燙,腦子也暈暈沉沉的,為了節省力氣,她握著手機沒鬆開,不曾想,一分鐘後手機屏幕亮起的光打在暗室里。她將其舉到眼前,收到的消息是:你在哪兒?
「我們也不是走流量路線的,有粉絲萬事足,路人哪有時間了解你的家庭情況,一頂不孝的帽子扣下來,宣傳部更有的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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