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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是新朝的立國之戰，導致之後十余年，天下再無大的叛亂，王邑也躋身「三公」，封隆新公，志得意滿。

這聲勢浩大的兩場舉事，卻由王莽的從弟王邑挂帥，輕鬆平定。

嚴尤一震，下拜道：「臣在。」

等到嚴尤離開后，五威司命陳崇嘆息道：「我本以為嚴伯石熟讀兵法，應當明白陛下的良苦用心，卻不想他竟如此淺薄，只見表面，不究深理。」

在第二次宣戰的籌劃中，王莽卻是看中匈奴剛剛發生單於之位替代，新單于威望不足無法管控部落，實在是出兵一勞永逸的好機會，於是決定引誘寧胡閼氏的女婿、右骨都侯須卜當來朝，將他立為單于，公開分裂匈奴。

一時間三郡響應，人數多達十余萬人！

嚴尤絕望地閉上眼睛，只慢慢解下金印紫綬，還有自己的武弁大冠，交付黃門后，落魄地走出了朝堂。從王邑身邊經過時，面對大司空頗為得意的神情，嚴尤只是默默搖頭，該做的，他都已儘力。

一時間，從王邑到廉丹、陳崇，皆下拜道：「陛下英明！此聖王制御蠻夷之道也。」

這四門分列壽成室中央的東西南北，原本叫公車司馬門，大臣入宮一律在此下車，後來名字被王莽改了。

嚴尤反對的他就支持，故而王邑力挺王莽之策，對匈奴的第二次宣戰能落實，他是出了大力的。

「自始建國時起，便頻繁入塞侵擾，殺兩郡連率，掠擄人民、牲畜不可勝數。天鳳之後寇邊尤甚，想要求得和親，讓南北分庭相匹，結束君臣之名，甚至覬覦并州邊郡之地，如此張狂，豈能不加以反擊！」

王邑從容指揮，一戰陳留，首役告捷；再戰圉城，破翟義大軍；追至固始，斬首敵酋，碎屍於市。聲勢浩大的舉事輕易掃平，前後不過三月。

「今天下遭陽九之厄，連年饑饉，西北緣邊尤甚，前兩年已出現人相食的慘相。如今卻還要發大兵征討匈奴，就算是十萬人籌備三百日糧，也必須東援海岱，南https://www.hetubook.com.com取江淮方能足備。再計前往匈奴的路途，大軍明年春天才能集結，夏日方能抵達邊塞，還未開戰，便已師老械弊，勢不可用。」

「那依大司馬之見，與恭奴之戰，卻是打不得？」

王邑則在內政外交上，講究凡事每與尤反。

「范升之所以冒死進諫，是希望能協助大司空，解天下倒懸，免得讓世人歸怨於你！還望能將我引薦給天子，極陳所言！」

王莽未說話，似乎是在思索，卻已注意到王邑來了，遂道：「大司空以為如何？」

「大司馬尤視事四年，蠻夷猾夏不能遏絕，寇賊姦邪不能殄滅，不畏天威，不用詔命，貌很自臧，持必不移，懷執異心，非沮軍議。未忍致於理，其上大司馬武建伯印綬，廢為庶民，遣歸故郡！」

話雖如此，但類似的話，王邑早就不是第一次聽了。

「劉氏皇帝每年耗費數千萬錢送與北虜，與納貢何異？戎狄豺狼，不可厭也，此策看似羈縻，實為養寇！」

「今天下文章無出揚子云者，再加上揚雄在前朝成哀之際，也以熟悉胡虜之事著稱朝野。今陛下北征恭奴，不如讓揚雄作賦一篇頌之，定可消解朝中雜音！叫彼輩喟然稱服，請以身先之！」

王邑揮手驅趕他：「你一介儒生，專心鑽研擅長的《梁丘易》去，懂什麼國政軍事？少發此狂妄之言。」

嚴尤再次頓首：「然也，依臣愚見，匈奴權且放在日後再收拾不遲，首要憂慮關東盜賊！」

但在那之後，大小戰爭便再沒有王邑的份，皇帝只把他將作鎮國之寶，供在常安。打西域、西南夷時，王邑屢屢請命，卻被王莽以「殺雞焉用牛刀」婉拒。

王邑孰視被儀仗攔下的來人，黃綬小冠，三旬出頭，卻是自己去年徵辟來的大司空議曹史、代郡人范升。

嚴尤回頭瞪著王邑：「大司空說得輕巧，萬一其中出了陳吳、劉項之輩，危及社稷呢？」

「恭奴經一和*圖*書甲子休養生息，民畜繁衍，強盛已直追冒頓、老上之時，奴役烏桓，滋擾西域。而恭奴善於竟揚言只認漢宣帝子孫，不服新室，更是大逆不道。近年雖然表面上派遣使者，欲與我朝媾和，實則暗中唆使左右各部劫掠。」

「然也。」相比于嚴尤的逆耳忠言，陳崇的話顯然更打動王莽，他發聲道：「但恭奴想錯了，我朝與前漢不同，不和親、不納貢，寸土不讓！」

陳崇自有高論：「前漢有白登之恥，有和親之辱，漢宣帝后匈奴看似詘體稱臣，列為北籓，實則每年賜予金帛無數，黃龍時賜錦繡繒帛二萬匹，絮二萬斤，哀帝時加至三萬匹，又轉邊郡穀米前後三四百萬斛，給贍其食。」

所以王邑根本不可能如范升所言，忽然反對戰爭，前後不一，那是在賭自己的政治生命。

至於溫室，王邑將劍交給門口的郎官，才進殿中，卻發現裏面氣氛不太對。那面隔絕君臣的雲母屏風后已有身影，應是皇帝陛下本人，而殿內的五威司命陳崇、更始將軍廉丹等人皆在左右。

「辯卿又有何事？」

當年王莽稱攝，代漢之心昭然若揭，有東郡太守翟義自詡漢家忠臣，遂與當地劉姓宗室勾連，趕在九月郡兵都試之時悍然舉兵。勒其車騎，募郡中勇敢之士，自稱柱天大將軍，移檄郡國，討伐王莽。

他一口氣將憋了許久的話說出來，一時間王路堂中靜謐無聲，其他四輔三公皆垂首不言，只有王邑嘴角露出了一絲笑意。

陳崇笑道：「下吏絕無此意，只是如實稟報，但陛下，像嚴尤一般，質疑北征的人不在少數，這聲音遍布常安，哪怕陛下仁德不予深究，但終歸於戰不利。」

但王邑今日去的，卻是皇帝寢宮溫室殿。

「詩不云乎？玁狁孔熾，我是用急！恭奴可以威服，難以化狎，予必痛擊彼輩，直至丁零北海。分其國為十五部，每部不得超過萬戶，勿令再度壯大，遺留後患于子孫後世。」

王邑大笑：和圖書「可笑，當年翟義等輩數十萬人，東西響應尚不能動搖社稷分毫，何況今日？有臣在，必不會讓囂小跳梁！」

而在良久的緘默后，雲母屏風后響起了一個大而嘶啞的聲音。

他的政敵大司馬嚴尤，便對用兵匈奴持反對意見。

嚴尤抬起頭，看著雲母屏風道：「如此大用民力，猶如重蹈亡秦覆轍，兵法有雲，『道者，令民與上同意也，故可以與之死，可以與之生，而不畏危』。如今從官吏、豪右到里閭小民，皆因保馬、奴錢、訾稅之事與朝廷離心離德，如何肯戰？故此番北征，功不可必立，臣伏憂之！」

……

早在十年前第一次對匈奴宣戰時，嚴尤就曾進諫王莽，他將周、秦、漢對待北方胡族的策略總結了一下，認為周得中策，漢得下策，秦為無策，最為低劣。而本朝是欲效秦朝之策對付匈奴，實在是極大的錯誤。

「大司馬尤！」

那與匈奴的征戰總得讓他上場了罷？算起來，新朝第一次對匈奴宣戰，還是在十年前，發動了十二路大軍北伐，分道並進。結果王邑將名單從頭看到尾，仍未找到自己。

他轉而看向嚴尤：「倒是大司馬身為主將，卻在戰前沮軍疑眾，這當真合適么？」

王邑卻聽不進去，罵道：「危言聳聽！你一介并州下吏，能有什麼高見？」

今日是皇帝給嚴尤授斧鉞的日子，王邑身為大司空必須出席，他怏怏不樂地整裝而出，卻在府邸門口被人攔了下來。

當今皇帝喜歡把自己弄得神秘兮兮，在寢宮時，常隱蔽在雲母屏面之後，親信以外不能見到。

與此同時，乘著朝廷精兵東進平亂，三輔也有黨羽響應翟義，槐里豪俠自稱將軍，同是十余萬人舉事，連未央宮前殿都能望見火光。

「諾……」

陳崇道：「但凡大征，必有大賦。漢武時擊西南夷，益州耆老大夫不解，便有司馬相如作《難蜀父老》諷喻之。」

范升的上書，是針對王莽征討匈奴之事而發，他在文章中說什麼「天子認為和*圖*書遠方不服是最大的憂慮，范升卻以為，國內百姓不悅才值得擔憂」。

王莽許久沒聽到老同事的名字了，聞言一愣，卻道：「子云一向膽小，素不與事，專心於學問，自從他被五威府誤會緝捕投閣后，便更加緘默，過去十余年間，甚至很少對朝政發出議論，滿足於清靜自守，他能與此事有何干係？嚴尤已免官歸郡，不必深究，至於揚雄，更不要去叨擾他！」

同樣被改名的，還有前漢的前殿，如今叫做「王路堂」。

嚴尤就是這樣，兵法看得多了，素有智略，反對王莽攻伐四夷，數諫不從。

卻見嚴尤朝雲母屏風后的皇帝身影三稽首道：「陛下，臣有一言！」

中央只跪著一人，竟是本該成為今日授斧鉞主角的大司馬嚴尤。

對此王邑很不服氣，暗道：「我為新將，更是皇室宗親，有攻城野戰平定叛亂之大功。而嚴尤不過是熟讀兵法，趙括一般的人物，就靠出謀劃策，以口舌為勞，反而與我同列三公，憑什麼？」

屏風後傳出王莽聲音：「統睦侯有何策？」

王邑就等這一刻，馬上出言到：「青徐呂母、樊崇、力子都之輩，區區小寇而已，也不知大司馬為何如此上心。更何況，天子已派太傅羲叔士孫喜，發郡國兵清潔江湖之盜賊，想必很快就能平定。」

說著王邑一揮手，讓人將范升趕開，登車前往壽成室，無視他的吶喊和諫言。

通篇都是對北伐的勸誡，認為朝廷舉動不合時宜，王莽做事與常理相反，就好比在覆車的故轍上賓士，在敗亡的軌跡上亦步亦趨。

范升下拜道：「下吏所奏的文書，大司空可曾看了？」

「大司空，我有一言！」

范升急了，張臂跪在地上，攔著王邑要往前踏的腳步：「大司空，今天下之事，昭昭于日月，震震於雷霆，明眼人都看得清楚！」

「范升定是太閑才終日胡思亂想，上黨的徵兵和糧食還沒集齊，就派你去徵調！」

但嚴尤卻覺得這計策蠢透了：「須卜當在匈奴右部，承襲寧www.hetubook.com.com胡閼氏與呼韓邪單於之政，部眾從沒有侵犯過邊境，總是暗暗將單于消息告知朝廷，于新室是一大助力。如今迎他入朝並安置到在藁街蠻夷邸，須卜當便只是一介普通胡人，毫無用處，反倒是替匈奴單于除去一個對手，遠不如讓他留在匈奴響應有益。」

不提還好，一提這個，王邑就皺起眉來。

王莽卻不再說話，只讓中黃門宣布他的制書。

論及天下名將，王邑若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而後王邑兵鋒西向，合擊關中叛軍，不過兩月，便殄滅殆盡，諸縣息平。還師振旅，王莽置酒白虎殿，勞饗王邑，稱：「吾弟當為天下第一名將，今之師尚父！」

「正逢冬日，卻徵調丁壯到遠方服役，藜藿不充，田荒不耕，谷價騰躍，關東連年大旱，已經漲到一石數千！吏民陷於湯火之中，便不再將自己當做國家之民，而會心存逆亂之心。再這樣下去，我唯恐胡、貊尚在塞外，青徐之寇力子都、樊崇、呂母卻要進入京師帷帳，兵臨闕下了！」

本朝兩位「名將」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直到王莽咳嗽聲傳來。

「揚雄，還在人世么？」

「至於嚴尤所言江湖盜賊，難道他不知道，安內，必先攘外么？」

「過去，秦始皇不忍小恥而輕用民力，築長城之固，延袤萬里，民夫轉輸糧秣，起於海濱；疆境雖然完固來了，卻招致中國內竭，陳、吳舉兵，劉項在後，最終秦喪社稷，亡秦者不是胡人，而是胡作為非的國策。」

如此想著，車駕已經進入壽成室，在王路四門停了下來。

授予斧鉞的事暫時拖后，等群臣告退後，陳崇卻又湊近屏風說道：「陛下，臣有一事要奏，嚴尤前段時日，頻繁出入宣明裡，與故中散大夫揚雄議論朝政，今日之事或許是受了揚雄影響。」

這次也一樣，皇帝決定以大司馬嚴尤為主帥，更始將軍廉丹為副。

「今日本要授予斧鉞，挑選吉日激勵士卒。但大司馬卻在當出廷議之際，依然不明白朕的良苦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