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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七月新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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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過河卒 第79章 遇事不決

第二卷 過河卒

第79章 遇事不決

其餘幾人情況也差不多,這便是第五倫挑選的「虎士」,在可怕的軍營里待久了,他們對生存的要求也變得極低,承諾吃飽食,穿厚實,睡暖炕,加上宣彪在旁盛讚第五倫,眾人便很自然地下拜頓首,願意做他的親衛。
宣彪剛想反駁,卻感到一陣無力,只能垂淚。他之所以能活到現在,全因同行的人看在父親的份上一路照顧,忍著餓將不多的口糧分給他,他們如今所剩無幾。
第五倫是去巡視過的,屋舍是茅草屋頂的棚子,四壁幾乎不存,大約有七八十人躺在棚內的木板上。只有幾個人佔據最暖和的位置,蓋著舊羊皮裘,裹著被褥,他們是什長伍長。
第五倫卻不待他說話,也暫時不牽扯其餘人,讓人堵了糧官嘴,直接推到轅門去,第七彪手中的刀,已經高高舉起,對準糧官的脖子猛地揮下!
「樊氏。」
他的一對眉毛很濃,像是用墨畫上去的一般,說話瓮聲瓮氣,據宣彪說,這臧怒是營中少年的仗義之輩,此人身體健壯,卻不搶食物,甚至還會主動扛著死人出營埋葬,他還曾救過宣彪一命。
在為首的戴恭也放下了警惕后,糧官得了他的叮囑,也結束了讓豬突豨勇們吃乾飯的生活,釜中又變成了喝五碗都難飽的稀粥。
可現在……有口吃的就行,什麼尊嚴,什麼骨氣,統統都后往後靠!
宣彪的手有些抖,他喝乾了手中熱水,重重下拜道:「諾!下吏願與軍司馬幽明共心,蹈義陵險,死生等節!」
但第五倫的名號還是引起了一部分人的騷動:「是那位孝義第五郎么?」
倒是小張魚在旁嘿嘿笑著說:「宗主,餓上兩個月,都這樣,我與朱弟剛到時亦是如此。」
等金丹欣喜地出來告知眾人後,戴恭才完全放下心來,這下第五倫也能與他們同流合污了,雖然眾人獲利少了些許,但起碼又能一切如常。
「遇事不決,殺糧官!」
第五倫故意將耿純的造訪弄得營內人盡皆知,這讓戴恭、金丹等人頗為詫異,雖然納言送來的糧食直接交給更始將軍幕府,再由幕府分發到各部,但畢竟是源頭,搞好關係說不定就能多分點糧。
就像羊群,只跟著主人的鞭子和石頭走,關在羊圈裡,眼睜睜看著同伴被一頭頭抓走宰殺,卻仍站立原地不動,他們早就麻木了。
第五倫遞給他一盞水,宣彪將滾燙的熱水捧在手中輕輕吹著,竟然哭了,真的,一整個冬天,他都沒喝上過一口熱水。
宣彪這才m•hetubook.com.com說了他的故事。
然後就被現實毒打了,明白這季世,連活著都不容易。
宣彪搖頭:「跑了數十,倒斃數十,第五君是知曉的,修令在郡中最為僻遠,到長陵有四百里路,要走十天。路上好多地方荒涼極了,不但沒有食物吃,連水都沒得喝。沿途亭置也沒準備伙食,一般是官吏吃著吾等咽口水看著,隔上兩天抵達新的縣城,才能吃上一頓劣食。」
這之後,豬突豨勇們才有了每日固定的糧食,從長陵到鴻門也沒那麼遠,死亡率低了不少,但至今短短兩個月,依然掛了近三百。
這在戴恭、金丹等人看來,是第五司馬也要吃空餉,養私屬的標誌,不由鬆了口氣。
「諾!」
「其餘時間只能在休憩處挖草根啃樹皮,若是官吏催促得緊,更得餓著趕路,一路上又餓又乏,每夜都有數人死去,或是腹瀉重病,還有氣就被拋在荒野中喂野狗。」
這就讓眾軍吏更加驚愕,本以為第五倫不過辭職曹掾、郎官,郡內小有名氣罷了,還攤上一位窮苦的老師,這才被迫入伍,可聽耿純言下之意,第五倫還能經常和國師公見面?
原來,第五倫所見本營薄冊里的千餘人,已經是二三千人里的倖存者。
朝廷發下的糧秣是足數的,但經過不同系統的官員、軍吏層層扒皮后,已所剩無幾,食物是每人每日一點摻入沙土細石的粟飯,往往連這都沒有,改成稀粥。
「抵達列尉郡的壯丁營時剩下多少?」
一行人在場內站定,第五倫則上前接過目瞪口呆的糧官手中勺子,在釜中一撈,發現儘是清水稀粥后,不由勃然大怒。
但就在豬突豨勇們憤怒之際,第五倫卻迎來了一位訪客,正是他的朋友,負責給鴻門大營送糧的納言士,耿純耿伯山。
但大多數人仍是躊躇地仰望著,眸子里沒什麼精神,直到第五倫跳過沒人感興趣的長篇大論,直接宣布一件喜事。
也怪宣彪過去太年輕剛直,對奉王莽和州郡之命來徵召他父親的官員態度太差,除了第五倫,誰會不記恨在心?
這時候,在營中待了兩月的書佐宣彪就派上了用場,他告訴第五倫,營中最壯實的那部分人,早就被軍候、當百們收為己用了。
第七彪不以為然:「征少了湊不足數啊,從前漢開始,皆是征一千活五百,故而只能多征。」
宣彪沒說話,只是頷首應下,他最初入營時,那軍候戴恭也想挑他做書佐,卻被宣彪拒絕。和*圖*書當時他還寧折不彎,對惡吏不假顏色。
第五倫審視宣彪:「伯虎可願助我?」
糧官愕然,戴恭不是說,第五倫已被他們收買同化,可以一切如常了么?怎麼說翻臉就翻臉啊。
而第五倫還故意與耿純在轅門高聲暢談,期間耿純提及,國師公劉歆問起第五倫為何很久沒去府中拜訪了,還捎帶了幾個精確的嘉量來,說是國師交給第五倫的……
……
修令縣宰本就看宣秉一家十分不爽,索性乘機掀起大案,將宣家當成典型打擊,宣秉算是屢辭不仕的政治犯,送去了五威司命府,宣彪則和他家收容的十餘人,一起被拉了壯丁。
普通小卒則全無被褥,只用些干麥稈鋪點蓋點,說好的冬衣變成了單薄的夏服,兩個月前發的鞋履早就破得不成樣子了,光著腳或只有草鞋,為了取暖,儘可能緊緊挨在一起,但有時候睡著睡著半夜醒來……
畢竟半年前,在第五倫去拜見他父親宣秉時,宣彪還覺得揚雄不夠剛烈,有失氣節啊!
他不甚在意,笑道:「反正是無用之人,等開拔前線時,彼輩也會在路上死掉,必死,不如早死,還能少受點苦。」
還是宣秉善心惹了禍,去年秋朝廷訾稅時,宣秉收留了幾個逃亡的奴婢和交不出稅的窮苦佃農,結果卻被當地縣吏發覺,找上門來了。
「哪裡人?」
宣彪抬起頭,發現第五倫滿臉肅然,絕非出言折辱:「我看得出來,汝父對世道心灰意冷,但你的血卻還熱著。」
這些都發生在第五倫去蜀中那兩月中,真是慘絕人寰。
「過去是誰家奴婢?」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糧官回過頭,只看到戴恭滿臉的愕然。
由奢入儉難,眾人抱怨連連,對第五倫失望透頂。
這就是第五霸給第五倫出的第二個主意:「要讓眾人知曉,你頭上有人!如此才會忌憚。」
有了這前提后,第五倫也不裝了,是日朝食,他忽然來了一次突擊檢查,在豬突豨勇們苦著臉等著打稀粥喝時,第五倫忽然出現,身後是第七彪、雞鳴等全副武裝的私從,另有臧怒等五十名這幾日吃飽喝足恢復了氣力的新募親衛,而宣彪亦跟隨左右。
第七彪這話讓宣彪再度憤慨起來:「荒唐!既然無用,當初征丁時為何要逼迫眾人來此,難道就活該死去么?」
「半年前的伯虎,言行里都想做一個義士啊。」
第五倫在故鄉刷了整整一年的聲望可不是無用功,部分人麻木的臉上多了幾分期待的神色,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對孝子義士還是信的。再加上第五倫最出名的事迹,乃是自己出錢,幫全宗族所有人交齊訾稅,如此看來,他應該是個好人、善人,或許能改善下營內的生活?
而軍吏們之所以要吃空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他們要養這群已經投靠私人的「虎士」。剋扣的口糧很大一部分,也落入了這群人口中,平日里營中訓練,亦是他們在做,披甲帶刀,鎮壓著營中的任何不滿。
豈料第五倫卻還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
「是時候開誠布公了。」戴恭下定了決心,他們頂頭多了個人,少不了要勻點空餉名額和剋扣的糧食,輸送利益孝敬于第五倫。
宣彪切齒道:「官吏還在慫恿強者奪取弱者口糧,故意讓他們死去,每天一早,吾等都要抬出去幾具屍體……」
「夜晚更是要將棚屋用木板釘死,若不如此,天明就會跑光,結果有一夜起了火,燒了三個屋子,死了兩百人……」
難得吃上乾飯,這對豬突豨勇們來說,已是比過年還豐盛了。
宣彪嘆息道:「不到七十。」
負責分糧的糧吏撇了撇嘴,回頭看了一眼默默注視一切的軍候戴恭,在他看來,這位才是營內真正的主事者,上頭可是有梁丘校尉護著的。
戴恭暗地裡嗤之以鼻:「什麼孝義司馬,嘴上一套,背後里一套,依我看,亦與吾等一樣,是一俗人,裝什麼裝!」
更何況,這次的豬突豨勇,多是因主人不想繳三千六百錢,而被拋棄的私奴,他們是做慣了奴隸的人。
他回頭想向戴恭求助,第五倫卻不等,喝令道:「第七彪、臧怒!」
「今日加餐!」
會吧,應該會吧?
不過數日,一個屯五十人的親衛虎士便被組織起來,除了臧怒外,還分給雞鳴、平旦等人各帶一什,分發甲衣武器,守在第五倫屋舍的外圍。
「最搶手的是豬突豨勇中的死囚犯,彼輩心狠手辣,如今都成了各軍吏手下的親衛打手。」
儘管劉歆早已沒什麼實權,但畢竟是堂堂四輔,等第五倫送耿純離開回到營內時,眾軍吏對他都多了幾分敬意。
第五倫樂了:「樊築?」
戴恭指使金丹去暗示第五倫,本以為會比較艱難,豈料第五倫竟一點不虛偽,將那每個月兩百石糧食的好處欣然納之。
好在第五倫沒有故意出言折辱宣彪,他對獨善其身的宣秉印象很不錯,關心地問起宣彪何以至此?
第五倫于次日朝食之前露面,站在台上對大冷天被聚集起來的和圖書豬突豨勇們喊話。
「但卻能改變這小小營壘!若是惡有距離,吾等至少能將它從百步,拉回到五十步。」
朝廷是按照每人每月一石的口糧下發的,然而卻從來沒落實過。
等宣彪吃夠了后,第五倫問道:「汝等離開修令縣時,奴徒丁壯共多少人?」
第五倫絕對想不到,上次見面還說著士人脊骨,儒生尊嚴的宣彪,竟然會在一碗湯泡飯面前,失態成這幅德性。
折損大半?第五倫大驚:「莫非是在路上逃了?」
但宣彪還是根據他平日的觀察,給第五倫帶來了十來人,多是私奴出身,為首的大個子名叫「臧(zāng)怒」,臧是奴隸的意思,此人名字之意是「名叫怒的奴隸」。
第七彪入過軍伍,在一旁道出了原因:隨著不斷的非戰鬥減員,官吏們一來能得到大量空額,二來將弱者淘汰。
更何況,他覺得第五倫昨日非要算清營中真實人數,也是為了心裏有個譜,畢竟第五倫連和士卒們同衣食這種虛偽的事都沒做。
……
宣彪咽下飯後心虛地說道:「第五君應當知曉,吾跟隨父親隱居山林,也吃過苦,地自己種,衣裳自己縫,所食不過是粗谷蔬食,比農夫好不到哪去。」
「吾等人微言輕,區區一個軍司馬,暫時改變不了天下。」
這是第五霸給第五倫出的第三個主意,兩千年屢試不爽的套路。
臧怒點點頭,仍不敢稱呼昔日主人姓名,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是個幹活能手,為何卻被樊築拋棄了呢?
人命?消耗品而已,就跟一起被徵發的騾馬畜生一樣,甚至還不如。
那些最瘦弱的人則被扔在角落裡,猶如堆砌的屍體,他們病得太厲害以至於不能起床大小便,拉撒全在原地,導致糞便狼藉,臭氣逼人。
「吾乃第五倫,字伯魚,與諸君同是列尉郡人!從即日起,便是本營軍司馬!」
「吃慢些,吃慢些,管夠。」
第五霸告訴第五倫,入營后正確的生存方式,應該是先不管大多數人,而是收納忠勇精銳,然後厚待他們,解衣衣之,推食食之。
「你就算頓頓與其同餐,彼輩依然整日喝粥食糠,腹中空空,非但不會感激你,甚至會覺得這官吏沒本事!」
納言,也就是大司農送來的糧食本就不足數,等來到部曲上,就只剩下一半了。營里的官吏,不僅靠死人陰兵來吃空糧,還剋扣活人的口糧,導致人均每月才有兩斗半吃食,少得可憐,不熬稀粥還能幹嘛?
「將這違背軍令,貪墨糧食,苛待士卒的hetubook.com.com糧吏緝捕!」
「但這軍營,當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各個棚屋前,眾人鬧哄哄地爭先恐後,沒個秩序,得官吏用棍棒去死命打才會退後幾步。
……
說到這,宣彪劇烈地咳嗽起來,咳著咳著眼裡湧出了淚,他彷彿聞到了那夜嗆人的煙火,還夾雜著噴香的可怕肉味。
結果就是,在向郡里彙集的過程里,五個壯丁中一逃一病一死,而熬到更始將軍幕府派官吏去接受他們入伍的,只五分之二。
若換了以前,宣彪肯定義憤填膺,可如今遭了現實毒打,只能搖頭苦笑:「如何反抗?彼輩有甲有弩,而吾等赤手空拳,走路時還被反縛著系在一起。」
「雲陽縣人。」
「沒人反抗么?」第五倫有些不解,因為據他所知,押解數百壯丁的不過幾十人而已。
而據宣彪說,就算僥倖到達郡里的壯丁營的一半人,也掙扎在生死線上,像狗一樣用繩子拴在簡陋的營中,動一動就得挨打,至於吃的東西更是少而粗劣,僅僅是維持活命不讓人餓死而已。
戴恭朝他點了點頭后,糧吏這才讓人將飯食推上來,第五倫沒撒謊,今日確實是黃橙橙的干粟飯!還有好多罐下飯用的醬。
「本司馬不是要汝每日都蒸煮乾飯,讓士卒們足食么?為何又是稀粥?糧吏,莫非是你在剋扣糧食?」
這其實是第五霸對第五倫的教誨:「老夫當年被徵召入伍后,常遇到一些年輕軍吏看了幾篇兵書,剛進營壘就搞什麼與士卒同衣食,真是可笑!」
「今日不過是特例。」事後戴恭暗暗叮囑糧官,第五倫剛剛赴任首日嘛,還是要給他點面子的。
和昨天一樣,眾人仍是污穢、混亂、擁擠,士兵們衰弱憔悴,他們的衣服像破布條一樣掛在身上,冷漠地看著第五倫,如同一群乞丐,看著一隻頭昂得高高的大公雞一清早在那鬼叫。
你會發現身邊的老鄉已經涼透了。
「如此,便不必再挨餓。」
聽完宣彪的遭遇,第五倫久久沉吟了,若不入行伍,他是不會有切身體會的,半晌后只喊了宣彪的字:「伯虎,來做我的書佐吏吧。」
原來,在他們歷經艱辛到達鴻門大營后,本以為能得到給養和休息,殊不知不過是到了另一個地獄。
宣彪扒拉粟飯的手停下了,腹中的飢餓稍稍緩解后,隨之後來就是無比羞愧。
「好!」一時間八百人都很有精神,歡喜起來,他們不約而同敲擊起手中木碗,雖然都沒多少水清洗,碗盤看上去卻很乾凈——其實都是舔的。
「一百七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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