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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隆不知該說什麼好，這年輕人，心高氣傲啊！

他指著臉上毫無憂愁的將士給第五倫看：「從將校到兵卒，都頗為驕傲，覺得劉伯升土雞瓦狗，舉手可敗，三日可勝。」

班彪負手發願道：「假以時日，我願為史記補史，遵照《五經》禮法之言，符合聖人是非標準，作《前漢書》。」

「大王，不必等了，吾等主動打過河去罷！」

秩序比赤眉好，士氣比新軍強，將領王常能耐不亞於田況，執行力也不錯，知道分兵索敵，膽子還賊大，在山林作戰頗為熟練，儼然是前所未有的勁敵。

萬脩也有點擔憂：「秋收后糧食充足，士卒冬衣也發了，訓練日精，人心可用，唯一要擔憂的是……」

「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又有田子方、段干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一時間群賢畢至。」

然他告誡自己，菜雞互啄，勝不足傲也。

大戰來臨前的渭水靜靜流淌，直到一封信來自東方的信，打破了這僵局。

第五倫打開后，竟反而鬆了口氣。

「東為詩賦，北為兵書，西為方技，南為數術。」

少頃，斥候回來急報，說又有一支伏兵被發現撤了回來，景丹先前設計的「誘敵深入小道，再效秦晉崤之戰，合擊全殲」的計劃就此落空——綠林也經常這樣給新軍下套啊。

「君游不是還冷靜么？」第五倫打趣說道，他看中萬脩的就是這點。

奉常王隆，現在不能再稱之為「邛成侯之侄」了，因為他也因昔日聯絡渭北舉事之功，擠進了侯爵最末位，封「甘泉侯」。

班彪一評起來就停不下來，司馬遷他都看不上，更別說其他人了，只傲然道：「太史公書從黃帝寫到漢武，太初之後缺，後來有好事者褚少孫、劉向、劉歆等曾綴集時事，或補或續之，然文筆鄙俗，不配為《史記》的後續之作。」

朝廷的石渠、天祿等閣也一般不對外開放，除非像劉歆、揚雄等人以職務之便偷偷抄點出來，否則ｈetｕｂook•ｃom•com若私自使人借閱抄錄，都是犯法的。哪怕是諸侯王想求《太史公書》一觀，都被懷疑是別有用心，認為是想學上面的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厄塞，圖謀不軌。

雖然沒功夫訓練，但經過臨晉、河東兩役后，多少流過血上過陣，士卒確實和過去大不相同了，爛兵慢慢有了點模樣，也能做到令行禁止，就是旗鼓還不太熟練，打仗更多是靠士氣悶頭沖。

這年頭書太稀缺了，不在於簡牘有多貴，而是五經學派門戶之見極深，為了爭奪博士位置反目成仇，對學問敝帚自珍。能口述就絕不手抄，以免流傳太多，被外面的人不必拜師就學了去，打破了學術壟斷，讓博士及弟子們吃什麼？

然而除了萬脩，耿弇、第七彪等人皆輕視綠林，所以才要讓敗過後長了記性的彭寵、老成的景丹做搭檔，能拉就拉，拉不住還能給第五倫打個報告。

「他甚至連櫟陽城下都打不到來。」王隆指揮人將書籍一一搬運：「我相信大王和諸位將軍。」

王隆有涵養，沒發火，只在心中暗想：「他日馮衍歸來，真應該讓他與你這眼高過頂的後生辯一辯，看誰更傲！」

班彪輕裝而來，一乘車，一把傘，衣著樸素，年輕得讓王隆羡慕。

西河學派乃是戰國初時的大事，靠著「大師」吸引求學士人來投，學成后直接做魏國的官，魏文侯遂得到了大量人才，一躍成為戰國第一強國。

若來的是別人，第五倫禍水西引的計劃，也不至於就此泡湯。

於是他只朝王隆作揖：「後生願見魏王，代家兄謝之。」

等等，王隆記得，自己的老師揚雄也補過幾篇，雖然班彪刻意沒提，但在他眼裡，揚子云也是「文筆鄙俗」者吧，豈有此理！

「南邊的屋子，放的是諸子。」

第五倫以魏為國號，遂有樣學樣，他雖無「大師」，但有書啊！

班彪倒是好心，認為得趕在渭南渭北打仗前謁見魏https://m.hetubook.com.com王，陳說以王命之符，好讓他和劉伯升罷兵講和休戰，否則若第五倫被劉伯升打敗，渭北將遭殃及，這些書也要被連累啊！

然後班彪話音一轉，就全是批評了：「但司馬遷採取經傳，搜羅分散於百家的材料，有很多粗疏簡略之處，以多聞廣載見長，然論議卻膚淺而不厚實。」

櫟陽作為秦漢行宮，分內外兩部分，第五倫自居於外，內部竟不用來充斥女子後宮，而是讓給書籍來住。這份對知識的敬重，讓王隆頗為感動，只感慨不愧同是揚子云的學生。

每十里就安排一隊游騎沿河巡邏，從右扶風到左馮翊，說實話，防備起來，比黃河結冰赤眉來襲那次還難。因為長達數百里的渭水，強渡可能在每個地點發生，只能加強情報，以獲悉對方舉動。

「劉伯升不會贏。」

「不過是敵軍的試探，此時貿然出擊，放棄地利，吾等反中了敵人下懷。」

「九月初十日，王常擊華陰。」

和他們的政權一樣，綠林自小長安之敗后，也是一路順過來，更有昆陽這種奇迹，若非如此，劉伯升也不會在戰略上膨脹到欲擊渭北。

第五倫當然沒工夫聽班彪這讀書讀傻，自以為什麼都知道的年輕人瞎掰扯，於他而言，每一個不打仗的日子，都格外值得珍惜。

現在的局勢，誰先動手誰吃虧。

「這一間，放的是史書，《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太史公書》皆在其中。」

自鴻門起兵……不，應該是自從和第五倫在魏地草創以來，第七彪還沒遇到過綠林軍這樣的敵人，畢竟他也就是「大站十余」而已。

至於己方這，第五倫不愁，馬援不在時，他們打仗也成套路了：第五倫和萬脩配合在正面，應付敵軍主力，結硬寨打呆仗，偏師則交給小耿，負責創造奇迹。

王常的進攻頗為猛烈，當第七彪得知，景丹布置在華山余脈上兩支準備抄敵人後路的伏兵被發現，被綠和圖書林嘩啦啦衝上山擊退，趕了回來時，一時間頗為驚訝，那股驕氣頓時沒了。

他哈哈笑道：「小事，小事！」

第五倫看著對岸耀武揚威的綠林軍說道：「但對面，亦驕！」

「正在前線練兵。」

班彪倒也沒有蠢到直接說出來，要勸就得要一針見血，跟王隆這種無關緊要的人說作甚？

「自然是太史公書。」班彪理所當然地說道：「司馬遷善於敘述事理，文筆暢達而不華麗，質樸而不粗野，文質相稱，不愧為良史之才，我讀了不下十遍，只可惜……」

王隆不理解：「為何是前漢？」

「景君，這是大事了啊！還是讓我帶兵出擊，與賊決死於罷！」

這話叫王隆感動不已，如此一來，整理書目就不止是學術，而是政治任務。書籍多如山海，劉向父子、揚雄終其一生都沒整理完，王隆、梁丘賜兩個人更是管不過來，所以才欲徵辟些識書之人相助。譬如班嗣，他家有漢成帝賜的秘書副本，乃是五陵藏書第一的大家。

……

若是己方忍不住渡河過去……

那被半渡而擊的，就是他們了。

而且他批評的學術篇，是老師揚雄最欣賞的；遊俠篇，是萬脩最鍾愛的，認為可以下酒；至於貨殖篇，則是第五倫最喜歡的，評價司馬遷是少數「懂經濟的文人」。

私人借閱就更難了，前有漢相匡衡年少時給富人白白做工以求借書來看，因為還書有時限，只能鑿壁偷光。後有桓譚向安陵班嗣借書被婉拒，碰了一鼻子灰。

這種兵打士氣低落的新軍可以，但若遇上同樣士氣旺盛的綠林精銳，混戰起來可不一定佔上風。

遇事不決莽一波，他們過去所有仗都是這麼贏的，第七彪以為，此番亦當如此。

「等，拖不起的是劉伯升。」

於是給王隆的職責也很簡單：「文山，且為我在這亂世中，擺下一張安靜的書案！」

能不傲么？起兵三月來，每役必勝，而且都贏得很輕鬆，尤其是河東那場，王尋七萬人一盤散沙，沒用力就倒下了，換了第www.hetubook.com.com五倫是個普通將士，也要飄飄然。

多想無益，他在高陵縣郊，于望樓上揮舞旗幟，指揮上萬大軍合練。

……

第五倫派了景丹、第七彪去河西、華陰提防弘農王常。又將耿弇、彭寵二人安排去涇水以西，漢時「右扶風」地區布防。

第五倫說了，他遲早會將一整個櫟陽宮都交給王隆和書，設置一個「圖書館」的館閣，除了保存文化典籍外，也有另一個目的：招攬讀書人。

魏王豈是你想見就見的？王隆搖頭道：「大王不在櫟陽。」

王隆也聽說過班彪的名聲，聽聞他素好讀史，遂笑道：「不知叔皮最愛哪本？」

基本都是按照劉歆父子「七略」的劃分來安置，但王隆在此基礎上，又單獨析出一項來。

「吾等只是戰術上的驕兵，但劉伯升，卻是戰略上的驕兵！」

「開戰了！」

協助他管書的大夫梁丘賜則有些擔憂：「甘泉侯，這些書簡早早布置起來，倒不如繼續留在車上，若是賊兵打來……」

景丹額頭上也有點汗，他知道，自己第一次做主將，就遇上強敵了，王常不是虛張聲勢，而是真的在強攻！但他仍目光炯炯，盯著山形圖，對手不同，這次的仗，可不能像過去那樣亂打一氣了。

「後生字叔皮，拜見王君。家兄有恙，不能赴命，特遣我代之。」

「從五月底起兵以來，月月有仗，不得少停，士卒不是在作戰，就是在趕路，能安下心來訓練的天數，竟不超過二十天。」

反正甘泉宮也被王莽拆了，第五倫便將此地析作一縣，給王隆作為食邑，因為王隆最喜歡老師揚雄的作品是《甘泉賦》。

九月上旬關中戰雲密布，魏國草台班子下的三公九卿或直接奉命出征，或督著糧秣輜重，唯獨王隆作為管禮儀和教育事業的「奉常」，卻不必操心太多。他只一頭扎在從石渠、天祿運來的宮廷藏書里，將它們一一區分。

故而第五倫認為，真正的讀書人，都不必專意去徵辟，只要將話傳出去：三閣之書，可以借抄！他們m.hetubook.com.com便會趨之如騖！

結果班嗣未至，來的卻是他的弟弟班彪。

「早聞班氏叔皮年少才高，今日一見，果非凡俗。」王隆也不以為忤，帶著班彪這新上任的秘書郎，在櫟陽宮裡遊走，指著各個屋子介紹。

「雖然說驕兵必敗。」

第七彪頓時坐不住了，若是華陰小道被捅穿，綠林將暢通無阻，向西進入關中腹地，配合劉伯升擊渭北，那他們罪過就大了，遂騰地站起身來道：

不愧是跟流寇混過的，綠林打仗很靈活，不似新軍那樣呆板，第五倫從渡河過來的細作處得知，劉伯升將大軍聚集在幾處，食豪右提供的糧食。而在渭水邊幾座分給士卒的離宮布置了小股部隊，讓他們大肆吃喝玩樂，天天來河邊洗馬引誘。

「這一間，裝的是六藝。」

「渡渭後攻擊何處？有什麼地方是敵所必救的，已被其放棄的常安城么？」

鄭統等人如此提議，卻被第五倫否了。

第五倫則帶主力，一萬士卒、兩萬臨時徵募的渭北民兵駐紮在涇水以東，防止劉伯升直接襲擊櫟陽，搗了他老巢。

接著他數落起司馬遷的三觀來：「司馬遷議論學術，就推崇黃老而輕視《五經》；寫貨殖，就輕仁義無私而以貧窮為恥，鼓吹商人大賈；寫遊俠，就輕視那些節烈高士而推崇世俗建功之人，這就是大毛病，有傷正道，難怪會惹怒武帝，而遭受腐刑。」

但對面顯然也是虛則實之的高手，一會在東邊動作逼迫第五倫派兵，一會前鋒往西邊去，渭北需要戒備的防線被慢慢拉長，而劉伯升則耐心地等著最佳的時機出現。

第五倫心裏罵罵咧咧，樹欲靜而風不止，說的就是他的勢力啊，已經不急著跑馬圈無用之地，打完河東還以為能安心發展一個秋冬，劉伯升卻打上門來了。

人才永遠都缺，讀書人尤其如此，第五倫沒有「漢」的名號，又出身寒門，在吸引士人方面，看似落了下風，他思量過，決定效法魏文侯之事。

因為在班彪心裏，漢德未衰，前漢雖斷于新莽，但肯定還有後漢續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