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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甲長去過河內郡府，遠遠見過第五皇帝的儀仗，對此頗為驕傲，他成了甲長后，也去縣裡受西京來的郎官縣丞做過「培訓」，學了不少新姿勢。

老農們又聊了些家常，很顯然，向甲長已經是個鐵杆的魏吏了，每當鄉親們抱怨說賦稅重、勞役也重時，他就會反嗆道：「還能比新朝時重？」

等他抬起頭時，只見遠處一群人影正飛快朝村裡走來，還以為是二舅，但揉揉眼睛后，映入眼中的卻是一道道血紅的眉毛。

這五辛菜是將韭、薤、蒜、芸苔等帶辛味的菜混合烹煮，便是大過年的早食了。

「你這惡鬼！」

家裡的孩子覺得有趣，這才乖乖喝下，向子平還告訴他們這傳統的由來：「飲椒酒要從年少者開始，因為汝等過年意味著長大了一歲，先喝有祝賀之意，喝完了要向長輩斟酒。」

這時候向甲長拎著掙扎的雞走過來，打斷了弟弟的昏話：「赤眉，不過是殺人越貨的賊，所過之處，寸草不生，餓極了還會吃活人，我看，彼輩比鬼還兇惡。」

「汝等二叔，乃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痴人。」

向少平停止了手中的活，看向外甥：「誰與你說起赤眉的？」

幾個總角少年圍在向子平邊上，又害怕，又好奇。

膠牙餳就是麥芽糖，按照河內的傳統，還得熬煎麻子、豆，做成粉末狀，搓長條一併食用，是孩子們一年的期盼。

「因為，這意味著長輩又失去了一歲。」

快到家時，他們聞到了村裡另一個富戶家裡飄出的隱隱酒味，回頭看著弟弟咂嘴的模樣，向甲長心裏一軟：「雖沒來得及做飴糖，等正月初七，汝取點布匹，去縣市換點，給孩兒們嘗嘗罷。」

他彷彿聽到伴當們在給他鼓勁，聽到叮叮噹噹的鑼聲敲打，聽到周圍眾人忽然開始奔跑起來，往家裡沒命地逃。

赤眉從事和善地朝那孩童招手，讓其過來帶路，但那半大孩子卻一步步朝糞坑退，滿臉惶恐，只在差點失足掉下去時，才猛地想起什麼。

向甲長想起來就痛心hetubook.com.com，他們家不算大富豪，連少時求學，也是優先讓更聰明的弟弟去。向子平不負厚望，在郡中小有名氣，可後來漢新交替，向子平不知受了什麼刺|激，亦或是學神神叨叨的《易》學傻了，竟然拒絕了朝廷徵辟的機會，只回來潛隱在家。

而孩童們，則捧著木杆，吊著一枚早就廢棄不用的五銖銅錢，圍繞糞土轉圈，然後將竿頭的錢重重打在糞土堆上。

是比一般人懂點，向子平這次沒有辯駁，去幫兄長殺雞：說是幫，其實只是捏著雞翅膀和雙腿，兄長下刀時，他連臉都偏了過去，心存不忍。

對向家的孩子而言，他們的願望，當然就是吃上飴糖了！二叔向少平一大早，就帶著一匹布進城去了，他雖自詡「小隱隱於家」，一般人請不動，官也不想做，但只要是為了孩子，向子平卻很樂意跑腿。

「叔父，你說見過鬼，鬼究竟長什麼樣？」

大過年給孩子講鬼，除了向子平這種狂生，也沒誰了，他說道：「正焦急時，有一個儒生也入了鬼市，但眾鬼都不敢害他，而是躲避起來，我因此獲救。」

「該抄糧了。」

是了，舅父說過，鬼懼臭！

向甲長說道：「陛下之所以讓各鄉里練團勇，是為了預防盜寇，赤眉就在對岸！汝等是寧可要新軍、赤眉，還是大魏稅吏啊？」

五辛菜本就味兒大，在他嘴裏嚼過一道就更臭了，孩子們都轟然跑開。

這讓河內人安樂而缺少對戰爭的認識，回家的路上，向甲長對此頗為憂心：「說是隔著個郡，可距大河渡口，也不過百多里距離啊！」

但這種認識還是不夠深刻，不如魏地、關中、洛陽，畢竟河內作為天下最幸運的郡，自新末以來，就沒遭過兵災。先被馬援和平控制，第五倫也採取懷柔政策，未動本地結構，河北戰役時，也是河內出糧，魏郡出人，他們較少遠赴戰場。

村閭的祭祀，說肅穆也肅穆，說隨意也隨意，完事後自然而然在宗族墓葬前ｍ•hetｕbｏｏk.coｍ.ｃoｍ閑聊開了：

「我那時還不是甲長，只作為里中士人，去與那新莽軍吏講道理，他竟說，讓農夫們將家裡妻女服侍他們，便不用交糧，這話也能說得出口！難怪當時的人說寧逢赤眉，不逢太師。」

「不是魏軍贏了么，聽聞還是大勝。」老農們卻對此一點不敏感，反而覺得故鄉很安全：「再說了，就算有小股賊寇過來，也有魏郡擋著，也到不了河內地界上。」

可依然沒有，因為向甲長雖是富戶，卻小器到不捨得將能填飽肚子的麥，用來做費時費力只能解饞的小點心，誰知道明歲是什麼情況，青黃不接時，就可能會挨餓！地主家也沒有餘糧啊，這時節，一戶人家能吃飽喝足就不錯了。

「和孩子們不吃口糖不安生一樣，你我若是不飲這一盅酒，這年，就跟白過也似！」

新朝時名義上只收十一稅，但臨時攤牌實在太多，甚至有勒令各家按照訾產交出一半的荒唐舉動。

「甲長，開春還要練兵么？」農夫們都希望過完正月，能好好乾農活，被裡、亭聯合組織去鄉中練兵，實在是太耽誤事了。

「如今處處缺糧，朝廷不許官吏釀酒，我身為甲長，豈敢帶頭犯禁？你是想害我？」向甲長沒好氣地瞪了弟弟一眼：「還是用水代替，快些收拾一番，就等你了。」

還是向子平過去對他們說道：「椒是玉衡星的精靈，吃了能使人年輕耐老，還可鎮壓邪氣，不再得病。」

據說這樣，能讓人如願以償。

孩子道：「來里中的貨郎，他說大河對岸，有數不清的惡人，都是被河水淹死的冤魂化鬼，額上都抹了血，就叫赤眉鬼……」

「多轉幾圈，轉圈越多，就越能如願！」

……

講到這裏，孩子們已經興緻勃勃地湊近了向子平，正奇怪吃了五辛菜為什麼連鬼都怕？卻見向子平忽然張大嘴，朝眾人哈了一大口氣。

唯獨向子平在原地捧腹大笑：「汝等現在知道為何了罷？」

這一幕讓向甲長很高興，弟弟若都像現在這般懂和-圖-書事該多好啊，但下一刻，向子平又原形畢露，這孩子王竟帶頭跟向甲長討起「膠牙餳」來。

他忽然俯身撿起一把骯髒的豬糞，重重朝那對醒目嚇人的赤眉拋去，嘴裏帶著哭腔。

「偏什麼，吃雞肉時倒是不見你怕啊。」向甲長罵著弟弟，手上卻不停，只與他在門前燒香，樹桃人，把松柏樹枝扭成繩索掛在上面，將雞血灑在門戶上，也是驅逐瘟疫的儀式。

他說著，帶孩子們面向家裡的「長者」向甲長敬酒。

向子平最喜愛的外甥就一連轉了不知多少圈，糞坑邊上雖臭，心裏的飴糖卻香。

「有一年，我遊歷到洛陽去，誤入了邙山鬼市！」

至於向甲長，更是管著全村的賦稅和團練。

孩子們皺眉看著這些綠油油「臭烘烘」的菜難以下咽，向子平倒是不斷往嘴裏塞，博學的他還給孩童們講了一個故事。

「別學他。」

他給老農們講道理：「想當初新莽『王師』路過，強要糧食，若是吾等不給，就逮起來抓了壯丁，上前線。若是給了，來年就交不上租稅，這如何是好？」

「當然要練。」向甲長時刻將官府宣傳的「赤眉威脅論」掛在嘴邊：「汝等沒聽說？隔壁東郡正鬧赤眉賊，大河南邊打了大仗。」

「甲長，吾等自然寧可做魏民，我有一子亦在軍中效力，營中替他寫信回來，還是少平君幫忙念給我聽的！他在冀州兵中做事，在巨鹿分到了地，還是整整五十畝，那可是我家五代人都攢不到的。」

年節就這樣過去了，從正月初一到初七，各有不同的風俗。

向家的幾個孩子被長輩要求先飲，他們聞了聞椒花刺鼻的味道，不肯下嘴。

那就是小村裡的少年唯一的消息渠道了，向子平稍稍沉吟后道：「我倒是以為，如今河內對赤眉的描述，多有誇大之言，據我所知，他們只是活不下去，流亡求食的可憐人罷了……」

「兄長正月大吉。」

院中已備好了儀式，杯盞中放好了一朵朵細碎的干椒花，這是早早備下的——因為戰亂的緣故，這和-圖-書儀式已經暫停好幾年了，去歲正月河北還在打仗，如今時局稍穩，最起碼河內的是太平的，老傳統才被重新想起來。

向子平頓時樂了：「兄長要違反禁令了？」

「亂說什麼！」

是一群衣衫襤褸的赤眉戰士，拎著刀兵，踏入這個寧靜的小村閭。

「走開！」

「朝廷管得也不嚴。」向甲長也咂嘴道：「椒水，果然比桃枝湯還難喝。」

「我其實在倉中的最底層，留了五石糧食，打算來年釀酒用。」

所有人都跑回家了，只剩一個傻乎乎的半大孩童捧著個木杆，站在糞坑前，看著他們發獃。

真正的「鬼」，只有無孔不入的瘟疫，家裡過去有十多口人，一場大疫過後，只剩下三分之二，幾個老人盡數逝世，連僕從亦幾乎死絕，里閭外墳冢相望。

他們都期盼，叔（舅）父能帶著香噴噴的飴糖歸來。

水多沒味道啊，向子平頗為遺憾，卻不用嫂子提來的熱水，反而走到水缸前，打起寒冷的冰水，竟就直接澆到自己頭上！看得向家的孩子們目瞪口呆。

武德二年正月初一這天，雞鳴剛過，河內郡朝歌縣淇東鄉向氏里的「甲長」，且稱之為向甲長，便翻身起了個大早，在這位大家長的催促下，一家老小也忙活開來，等準備得差不多時，又讓所有人端正穿戴，待會依次祭祀祖神。

一聽到這話，一切抱怨似乎都煙消雲散了，意見是一致的。

向甲長也拿他沒辦法，也罷，反正他們家也不窮，就當多養個人了。

「這倒不曾。」

向長字子平，模樣不差，只可惜不修邊幅，好歹過年說了句人話，可下一句就把向甲長氣到了：「平素無酒，今日是正月，總有一盞椒柏酒喝罷？」

「記住，鬼不但怕桃符，也懼臭。」

小外甥問道：「是像河對岸的赤眉鬼一個樣么？」

孩子們過了一會就忘了這事，又興沖沖地回來，陪著向子平一起掛桃符，聽說這也能驅鬼。

他們父母的墳冢就在不遠的地方，二人帶著雞去祭奠時，老農門見了向氏兄弟都頗為恭敬，向ｈttｐs://m•hetuｂｏｏｋ.ｃoｍ.ｃom子平是村裡最有文化的人，平日刻個碑、念封信都去找他，向子平雖然想做「隱士」，對鄉親卻不倨傲，來者不拒，也不肯收報酬，只在完事後拉著他們問一句：「有酒么？」

「嘔……」

初六這天，忙碌了幾天的向甲長終於能睡個懶覺，女人則將布匹湊出來，翦「五色綢」，這倒和第五倫沒關係，而是中原舊俗，翦為人形，帖在屏風上，也有戴在鬢角處的，製成花形首飾互相贈送。

他嚇走孩子們，瞪著向子平：「你不是不問世事，只想做一個隱士么？與他們說這作甚？你很懂赤眉？」

也算避開了改朝換代的禍端吧，等到魏又取代了新，馮郡守曾派人來辟除，向子平依然無動於衷，終日晒著太陽，掐著虱子，琢磨他那些玄之又玄的學問，嘴裏說些「富不如貧，貴不如賤」的怪話。

「就知道喝酒，整日|爛醉！」

但因河北、河南戰爭頻繁，河內人沒少被拉去運糧、修路，虧得不必走太遠，農忙盡量放回來，服役過一次的人，三年內不必再役。

「我便問那儒生，如何能讓眾鬼悉避？他回答說，我本來沒有什麼法術，只是來時吃了五辛菜……」

等小外甥終於停下腳步時，已是昏頭昏腦，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而直到這時，一個邋裡邋遢的中年才慢悠悠地推開房門，打著哈欠來到院中，朝板著臉的兄長行了個禮。

他們啊，是生怕練得太好，被拉上前線打仗呢！

「那屎尿也管用了？」喪了父母，只能寄居向家的小外甥彷彿領悟了對付鬼的辦法，然後又追問道：

向甲長不耐煩地驅趕弟弟和孩子們：「有五辛菜，吃五辛菜去！」

他們奉城頭子路之命渡河北上，避開重兵防禦的城郭，花了兩天時間來到這遠離主幹道的小鄉，實在是餓得不行。

到了魏國，收的是十二之租稅，但河內在戰爭中表現積極，得到了減稅一成的犒賞，孩童口錢更是直接取消，也不再有不知何時到來的臨時攤派。總的算下來，負擔算是輕了——撇除難以避免的地方貪腐的話。